父系代母系而兴,自婚姻始也。《易传》:“有夫妇然后有父子。”《记》曰:“男女无别则父子不亲。”未有婚姻则男女共,有之则男女别。《曲礼》:“日月以告君,斋戒以告鬼神,为酒食以邀乡党僚友,以厚其别也。”言昭告于神,注籍于国,公布于众,以示此男别属此女,此女别属此男,而不与人共也,是之谓“夫妇有别”。有夫妇则不如前此之仅有母子而更有父子。
相传伏羲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事太荒远,无从证实。然观夏禹传子,知当时父系必已成立,而婚姻必更在其前。洎周人所制《仪礼》,有《昏礼》一篇,始著为郑重的仪式,以实行所谓“厚其别”者。此等仪式,上下通行垂三千年,直至今日,除都市中一部分人有所谓新式结婚外,全国犹率其旧,一切法制中效力之强,蔑以过是矣。然当昏礼制定之前后,其时之婚姻状况,犹有一二当推论者。
其一,社会学者言最初之婚姻起于掠夺。盖男子恃其膂力,掠公有之女子而独据之,实为母系革命之始。我国载籍中虽无明征,然《易·爻辞》屡见“匪寇昏媾”之文。其一曰:“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匪寇婚媾。”夫寇与昏媾,截然二事,何至相混,得毋古代昏媾所取之手段与寇无大异耶?故闻马蹄蹴踏,有女啜泣,谓是遇寇,细审乃知其为昏媾也。《爻辞》据孔子所推定,谓“兴于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若吾所解释不缪,则掠昏之风,商周间犹未绝矣。即据《昏礼》所规定,亦有痕迹可寻。如亲迎必以昏夜,不用乐,女家三日不举烛,其制礼本意皆不可晓。若以掠昏遗蜕释之,则是掠者与被掠者两造各求遏密焉耳。今俗亦尚有存其余习者,如婿亲迎及门,妇家闭门,妇家儿童常哗逐媒妁之类皆是。
其二,社会学者又言掠夺婚姻后,尚经买卖婚姻之一级。在我国古典中,亦无确证,然昏礼纳采、纳征、纳币,皆以货财为礼,或亦由古俗蜕来。至如南北朝时,门第之见极重,寒门骤显贵者,争出重聘,攀援故家女为婚,故家亦往往贪其利而就之(看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十五“财婚”条)。此与现代美国富家女贪招欧洲零落贵族为婿,事适相反。要之皆为虚荣心所蒙,以货财渎婚姻之神圣也。明清律“户婚”门下各条,关于婚姻诉讼,常以财礼之处分为附带条件,盖今日乡曲习惯,对此犹极重视也。至“买妾”一辞,远见《曲礼》,至今沿之,其为财婚余影更显而易见。
其三,昏礼主要精神,在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庄严郑重,别嫌明征。然婚姻之始,果遵此严格的仪式而成立耶?殆未必然。欧西今俗,男女率于婚前结爱;国内苗族,至今犹以踏舞合婚事,人情不甚相远,我族初民,恐亦尔尔。其痕迹略可寻者,则《周礼》媒氏职,“以仲春之月会男女,是月也,奔者不禁。”其或古代本以艳阳之节,秉兰赠芍,合欢定情,后圣制礼防淫,曲为之限,然旧俗终有未可骤革者,因于一年中设一月为例外。如筑堤有闸,资宣泄焉以毋使溃决,未可知也。
于此有当附带说明之一种史迹焉。妇女贞操,我族称最,然此恐秦汉以后为然耳。远古勿论,当春秋时,文物郁郁,不可谓野,而《左传》所载鲁、卫、齐、晋诸名国之公卿大夫,淫辟之事,更仆难数。其甚焉者,亲族尊属卑属间上烝下报,恬不为怪。如齐桓公有姑姊妹不嫁者六人,卫宣公夺子伋妇,晋惠公烝贾姬等,后世所目为禽兽行者不绝于史册,则当时社会风纪之凌乱,略可察也。夫“男女无别,则父子不亲”,鲁桓公曰:“同非吾子,齐侯之子也。”而桓亦遂死于齐难,似此,非社会之所以为安,固明矣。秦汉以降,此风渐革,其原因盖有二:其一,由儒家之昌明礼教也。《仪礼》是否为周初书,本属疑问,即尔,而儒家诵习之本,殆亦曾经孔子修订,故自儒学盛行,而夫妇有别之伦理观念,入人日深而浸成风俗也。其二,由法家之严厉干涉也。自秦之统一,国家法律效力日强,诛罚所加,豪顽就范,始皇《会稽刻石》云:“……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妨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感化廉清。……”夫以当时刻石纪功德,而叙整饬男女风俗之事多至十二句,约占全文五分之一,与灭六王一宇内同侈为美谈。则其重视此种设施,可谓至极,而收效之弘,亦略可推矣。
从婚礼仪式上观察,我国婚姻制度之主要精神,其表现者有两点:
其一,以婚姻为旧家庭之扩大及继续,不认为新家庭之创立。故见舅姑、庙见等仪节,占昏礼主要一部分,与新婿新妇相互间之仪节同一重视。
其二,绝对承认男女平等之原则。《记》曰:“妻之为言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故自亲迎至于合卺,一皆用平礼,而尤以“男下女”之精神为多。
其三,男女作合,皆由父母或长亲主之。故六礼中除最后亲迎一节外,前此自纳采以至纳币,皆以父母为主人。
上三点,除第二点无可疵议外,第一、第三两点,颇为现代欧化东流所诟病。平心论之,极端的大家庭固不胜其敝,然新旧家庭之联属嬗代,在社会结构上实含有重大意义,使新家庭经旧家庭若干时期之卵育训练而始独立,其事盖未可厚非。至于作合之事,自主与干涉其利害亦各有可言。我国婚礼之素主干涉,固由古代矫正风纪等不得已之故,然其中颇含精意。青年男女自择配耦,是否必适当,在今日欧美尚为问题,若我国往日早婚之俗,未成年无别择力者更无论矣。以优生学者眼光观之,兹事应苦心折中者抑尤多也。
关于婚姻年龄,《礼》经无明文,《周官》:“媒氏掌万民之判,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而载记所说皆略同。而《墨子·节用篇》则云:“古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无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无敢不事人。”此恐皆非有成法,特儒墨两家各自推论耳。儒家从生理上作观点。《汉书·王吉传》:“世俗嫁娶太早,未知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多夭。”其言最为合理。墨家则从人口政策上作观点。《越语》记越王勾践令男二十女十七不嫁娶,其父母有罪,盖务增殖人口也。自汉以后,早婚之风日盛,而政府且常为法令以助其焰。汉惠帝令:“女子十五以上不嫁者五算。”(五倍其丁税)晋武帝泰始九年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长吏配之。”唐太宗贞观元年诏:“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无家者,州县以礼聘娶。”尤可骇者,周武帝建德三年,唐玄宗开元廿二年,皆下诏以男十五女十三为嫁娶期。自宋以降,虽罕见此项政令,然至今民间习惯,大率如墨氏所言。
在本节中最后当附述者,为妾媵制度之沿革。妾媵制由多妻制蜕变而来,多妻之来历,其始起于权力。掠婚时代,男子强有力者得多妻,势所固然。及父系确立,以广继嗣之理由,权力遂变为权利,虽然,嫡庶之名分未有闻焉。尧厘降二女于舜,舜崩二妃未之从,不言其孰为嫡庶也。殷制兄弟相及,见于卜辞中者无嫡庶之痕迹,契文虽有“妾”字,函义是否与后世合,未敢言也。及周有天下,定立嫡之制以弭争,因子有嫡庶,而母之嫡庶不得不预为规定。以诸侯论,有嫡夫人,有右媵,有左媵,嫡及两媵又各有其侄与娣,是为九女。(《公羊传》隐元年何《注》)等而上之,天子十二女;等而下之,士庶人之一妻一妾。苟有二女同居者,莫不别其名分,此周以后之制也。
以爵级别妾数之多寡,此自阶级制度时代之遗蜕。十二女、九女,由今视之,讶其特权之优越,乃在当日或正所以限之,使不得过十二与九之数耳。《明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能置妾,违者笞四十。”则亦承认妾媵制而加以裁制也。
从人权上观察,蓄妾制之不合理,自无待言,但以家族主义最发达之国,特重继嗣,此制在历史上已有极深之根柢。故当清季修订新民律时,颇有提议禁革者,卒以积重难返,且如欧律以无妾之故,而仆仆于私生子之认知,亦未见其良。故妾之地位,至今犹为法律所承认也。
离婚与再醮,在后世颇为社会所贱,古代似不然。妇人有七出,而男子亦可为出夫,齐太公是已。据《檀弓》所记,则以孔子之圣,而三世出妻,其事颇不可晓。要之,古代夫妇关系之固定,似远不逮今日也。《丧服》有为继父之服,则父死母嫁,不以为怪矣。“有子而嫁”,谓之“背死不贞”,此秦之新制也,然亦限于有子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