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给秦国灭亡了以后,据《华阳国志·蜀志》的记叙:“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那时距秦惠王时代,已有六七十年了。史传记载得这么确凿,当有历史的凭依无疑。不过从神话的角度看,李冰这个人物还是介乎历史和传说之间的人物。《史记·河渠书》说:“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还仅有“冰”的名而无姓。到扬雄的《蜀王本纪》,才说“李冰以秦时为蜀守”,《汉书·沟洫志》也说:“蜀守李冰凿离隼。”二书都本于《史记》而添了一个“李”字。可见在汉代几百年中,李冰这个人物究竟怎样,还是有点谬悠恍惚,没有弄得十分确切。
这样一个人物,既然关系到治水的险巇工程,在他的身上,自然容易附会许多神话传说。现在辑存的《蜀王本纪》中所记的关于李冰治水的二三事,已经含有一些神话的意味了。到汉末应劭的《风俗通义》,便有了较完整的李冰斗江神的神话出现:
秦昭王遣李冰为蜀郡太守,开成都两江,溉田万顷。江水有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不然,为水灾。主者白:“出钱百万以行聘。”冰曰:“不须,吾自有女。”到时,装饰其女,当以沉江水。径至神祠,上神座,举杯酻曰:“今得傅九族,江君大神,当见尊颜。”相敬酒,冰先投杯,但澹淡不耗。冰厉声曰:“江君相轻,当相伐耳!”拔剑,忽然不见。良久,有两苍牛斗于岸旁。有间,冰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大极,当相助也。若欲知我,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乃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气决,凡壮健者,因名冰儿。(《群书拾补》辑《风俗通逸文》)
李冰治水,和江神战斗的神话,充分表现了人和大自然斗争、人定胜天的那种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而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则无疑又是河伯娶妇传说的演变。故事传到后代,它的内容随着时间的进展更加丰富了。《太平广记》卷二九一引《成都记》说:
李冰为蜀郡太守,有蛟岁暴,漂垫相望。冰乃入水戮蛟,己为牛形,江神龙跃,冰不胜。及出,选卒之勇者数百,持强弓大箭,约曰:“吾前为牛,今江神亦必为中矣,我以大白练自束以辨,汝当杀其无记者。”遂吼呼而入。须臾,风雷大起,天地一色。稍定,二牛斗于水上。公练甚长白,武士乃齐射其神,遂毙。从此蜀人不复为水所病。
所引《成都记》,可能就是唐卢求的《成都记》。《汉唐地理书抄》初编目录载有此书,辑书尚未见。显然看得出来,《成都记》所记李冰神话更丰富多彩了。《风俗通》记的还只是二牛相斗,李冰令主簿刺杀北面无记识的牛;但到《成都记》的记叙,则于二牛相斗之前,增加了“己为牛形、江神龙跃”一段,足见江神本来是蛟龙,因李冰中途退出战斗,上岸求计,江神怕李冰暗算他,才变为和李冰一样的牛形重新投入战斗的。而李冰对江神的这一招早有预料,故“以大白练自束以辨”,教武士用强弓大弩射杀了江神。这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曲折性,也使李冰的智勇更充分地得到了表现。
李冰治蜀,在兴修水利的方面,确实也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这些工作,即便是史传的记叙,也多含有神话的因素。如《华阳国志·蜀志》说李冰“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今曰犀牛里”,就是一例。“水精”就是水怪;“厌”,是禳(ráng)除的意思;而“犀牛”,则是李冰斗江神的江神的原形——苍牛,所以传说李冰要作石犀以“厌”之:用水怪的原形去禳除水怪。其实从科学的观点看,作石犀沉江,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减缓水势罢了。或者正因为李冰先作了石犀,后来才有李冰斗犀神话的流传。至今灌县(今都江堰)还传说有李冰斗犀台,或讹传为斗鸡台;二王庙戏台前沿还有木刻线雕李冰斗犀、二郎偕梅山七圣前往助战的图像,姿态生动,线条飞舞,传为明末清初的作品,这些都说明历史和神话交织,实在是源远流长。
李冰斗江神的神话,发展到宋以后,又成了二郎擒孽龙的神话。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三说:“蜀中灌口二郎庙,当是因李冰开凿离堆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儿子。”其实此庙的建立,还早在百多年以前。宋张唐英《元祐初建二郎庙记》(见《宋代蜀文辑存》卷十三)说:“李冰去水患,庙食于蜀之离堆,而其子二郎以灵化显圣。”知二郎神早在北宋时代已为民间所崇奉,则有关他的神话,也当兴于这时,或者还要更早。惜古籍中没有显明的记载。惟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五一引六朝梁李膺《治水记》说:“蜀守父子擒健蛙,囚于离堆之趾。”隐约见其身影。所谓“健蛙”,乃水族之桀,无非是蛟龙之属,李冰父子曾擒而锁之。关于这方面,古籍也曾分别记载。《蜀中名胜记》卷六引范石湖(成大)《离堆诗序》说:“沿江两厓中断,相传秦李冰凿此以分江水,上有伏龙观,是冰锁孽龙处。”这是李冰锁孽龙。清李调元《井蛙杂记》卷九说:“灌县离堆山,即李太守所凿以导江处,上有伏龙观,下有深潭,传闻二郎锁孽龙于其中。”这是二郎锁孽龙。看得出来二郎锁孽龙仍是由李冰锁孽龙递嬗(shàn)而来,但是记载的时间已经晚了数百年了。
至于“二郎”这个名字又是怎样来的呢?从古书中不能找到直接的解答,倒是从近人的著述中,却给予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民国初年钱茂《都江堰功小传》说:“二郎为李冰仲子,喜驰猎,与其友七人斩蛟。又假饰美女,就婚孽鳞,以入祠劝酒。”“假饰美女”云云,当然根据的还是民间传说,而不是作者的凭空臆造。于是就使我们联想到《风俗通逸文》所载的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李冰“装饰其女,当以沉江”的情节。或者后人以为姑娘们不宜参加这类战争杀伐的场面,就好心地替李冰换上了他自己的“假饰美女”的两位郎君。这在神话传说发展演变过程中的涂改修饰,本是习以为常的,并不足异。然而因此一来,李冰的二女就成了“二郎”了。最初的“二郎”之义,当即是“两郎”——两位郎君的意思,然后又合二而一,成为李冰的“仲子”“二郎”了。二郎由来的轨迹,大致便是如此。近代传说谓其“假饰美女、就婚孽鳞”者,无非是此一神话在最初演变过程中遗留下的痕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