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蚕丛、鱼凫的神话传说之后,《蜀王本纪》又记有杜宇和鳖灵的神话传说:

后有一男子,从天堕止朱提;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pí)。

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水上,至郫,遂活,与望帝相见。望帝以鳖灵为相。

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为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

鳖灵即位,号开明帝,帝生卢保,亦号开明。望帝去时子 (规)鸣,故蜀人悲子 (guì,规)而思望帝。

这个神话故事,非常离奇古怪。首先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妇,杜宇和他的妻子利,来历就很奇怪。一个“从天堕止朱提”,另一个“从江源井中出”,竟然结合在一起,成了夫妇。男的并且“自立为蜀王,号望帝”,这就是一件奇事。“望帝积百余岁”之后,忽然从长江下游的湖北省(荆)溯流冲上来一具怪尸,到了望帝所都的郫县,竟活了转来,与望帝相见,自称鳖灵,便做了望帝的丞相,这又是一件奇事。玉山忽又发了洪水,望帝派鳖灵去治水,这时至少已经是百数十岁的老翁的望帝,居然趁鳖灵治水不在,“与其妻通”而感到“惭愧,自以为德薄”,更是奇事中的奇事。因而后文所说的望帝“去时子 (规)鸣,故蜀人悲子 (规)而思望帝”,就不能不使人产生怀疑:既然是这样一个“德薄”的老头子,去就去他的吧,蜀人为什么要“悲”他“思”他呢?

《说文》四说:“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嶲(xī,规)鸟。故蜀人闻子嶲(规)鸣,皆起云望帝。”这条记录解决了蜀人“悲思”望帝原因的一部分:原来望帝去后,化作了子规鸟,所以蜀人听到子规鸣声,便想起了望帝。但并没有完全解决。

神话的发展,到后来,鳖灵治水的范围更扩大了。《禽经》引李膺《蜀志》说:“……其后巫山龙斗,壅江不流,蜀民垫溺。鳖灵乃凿巫山,降丘宅,土人得陆居。蜀人住江南,羌住城北,始立木栅,周三十里。令鳖灵为刺史,号曰西州。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号曰开明氏。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其实鳖灵凿巫山事,已早见于《群书拾补》辑《风俗通逸文》,不过记得很简单,只是说:“(望)帝使鳖令凿巫山,然后蜀得陆处。”远不如《蜀志》所记的详尽。《本纪》说“玉山出水”,玉山就是玉垒山,在现在灌县(今都江堰)西北,洪水仅及于川西平原。《蜀志》说“巫山龙斗,壅江不流”,那么全川都成泽国了。或者由于玉、巫形近而致讹吧?不过从神话发展的趋势说来,总是由小到大,由简单到繁复,鳖灵由凿玉山进而凿巫山,也是顺应神话发展的趋势,是合乎情理的。至于杜鹃之啼何以会使“闻者心恻”,虽说是缘《本纪》“悲子 思望帝”之说而来,内中似乎仍有一段隐情未能道出。

说郛合刊》卷六十辑阙名《寰宇记》说:“望帝自逃之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才约略透露出一点此中消息。原来望帝化为杜鹃,杜鹃的啼叫声又使“闻者心恻”,都是因为望帝“欲复位不得”啊。那么神话的离奇的外衣下就隐藏着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并不是因为鳖灵“功高”而望帝甘心“禅位”给他,更不是因为望帝与鳖灵妻“通”,“自以为德薄”而“禅位”给他。后者简直可说就是诬辞,是敌对的政治集团用以进行政治斗争的一种手段,或者竟是倒打一钉耙的恶劣做法。如今川西部分知识分子中还有传说说,望帝委国鳖灵、隐居西山去后,鳖灵便乘机霸占了望帝的妻。这并不是在作翻案文章,这只不过是说明,《蜀王本纪》所说“望帝与鳖灵妻通”出于诬罔乃大有可能。唐人诗说:“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对望帝失国以后所受的委屈,已慨乎言之了。至于唐人诗句中疑杜宇有冤的更是比比皆是。李商隐的名句“望帝春心托杜鹃”,已透露出这一点意思。其他如顾况诗:“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罗隐诗:“一种有冤犹可报,不如衔石叠沧溟。”吴融诗:“年年春恨化冤魂,血染枝红压叠繁。”,等等,则已明言其有冤而无可申,故为恨也深。那么所谓杜宇和鳖灵妻私通的说法,是不能通过人民群众至少是不能通过诗人的情感的了。

现在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西南二三里处,有望丛祠古迹,旧祀望帝与丛帝——望帝就是杜宇,丛帝就是鳖灵;有望帝陵和丛帝陵——两座陵墓对峙像小山冈,合起来又像卧狮的形状。已由政府辟为公园,供人民永远纪念。推想起来,杜宇和鳖灵可能都是原始社会末期蜀地的部落首领。由于蜀地多水患,二人都擅长治水,后来鳖灵所属的部落因治水关系发展了势力,从东方侵入到西方,驱逐了杜宇,取杜宇的地位而代之。人民对治水有功的他们都很崇敬,而杜宇所属的人民对故君被逐尤其怀有哀思。于是假借爱情为线索,而产生出化鸟的神话,经过旧时文人的涂饰修改,就使它更加迷离恍惚、不可究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