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典型的暴君。有人曾经将古书所载纣的荒淫暴虐诸事,试做统计,为数乃至七十,真可谓是洋洋大观(见《古史讨论集·封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这当中一部分固然是有着古代民间传说的凭依,而大部分必然是出于臆想,将暴君可能发生的罪行全都推在纣的身上。不唯如此,就连桀纣的传说也有互相模仿、辗转抄袭的地方。《路史·发挥六·关龙逢》说:
大抵书传所记桀纣事,多出模仿。如《世纪》倒曳九牛,抚梁易柱,引钩伸索,握铁流汤,倾宫瑶室,与夫璿台三里,金柱三千,车行酒,骑行炙,酒池糟丘,脯林肉圃,宫中九市,牛饮三千,丘鸣鬼哭,山走石泣,两日并出,以人食兽,六月猎西山,以百二十日为夜等,纣为如此,而谓桀亦如是,岂其俱然哉!
罗泌《路史》,以历史的眼光看待神话,议论常多迂执;唯独这段议论,却有独到的眼光,虽然还未达于一间。桀纣传说看来所以有互相模仿的地方者,是因为二人同为暴君,同是被诛伐的箭垛式的人物:每支诛伐的箭,可以射在这个箭垛上,也可以射在那个箭垛上,不必一定真个互相模仿,自然就会形成彼此的类同。而这当中,因为纣毕竟去古未远,人们对他荒淫暴虐的记忆犹新,兼以战胜的民族又夸大宣传他的罪恶,所以他身上被射的箭也就最多。实际的情况恐怕当如《论语·子张》所记子贡的慨叹那样:“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在有关纣的传说中,妲己的传说特别使人发生探讨的兴趣。《书·牧誓》说:“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楚辞·天问》也说:“殷有惑妇何所讥?”又说:“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其中有人,呼之欲出,注解者以为即是妲己,照史传的记叙看,恐怕应该是的。妲己之名,始见于《国语》。《晋语一》说:“殷辛伐有苏,有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gé)比而亡殷。”妲己原来也和妺喜一样,是被大国所攻伐的小国进奉去赎罪而“有宠”的。但据《周书·克殷篇》,纣后来似乎又别有新欢,妲己也曾由“有宠”而失宠。《克殷篇》说:“武王乃适二女之所,既缢。”孔晁注说:“二女,妲己及嬖(bì)妾。”这注恐怕是出于臆想,靠不大住。《克殷篇》所说的“既缢”的“二女”,应当只是不包括妲己在内的纣的“嬖幸二女”,如传说中桀所嬖幸的琬、琰然。《史记·周本纪》正作:“武王已而至纣之壁幸二女,二女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悬其头小白之旗。”未言妲己,明妲己不是殉情自杀而与“二女”同列。妲己的下落,见于《殷本纪》。《殷本纪》说:“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明妲己的死乃是被杀。而《列女传·殷纣妲己》却说:“武王遂致天之罚,斩妲己头,县于小白旗,以为亡纣者是女也。”是把“二女”事和妲己事混淆在一起了。孔晁注的附会可能便是由此而来。
据以上所说,那么曾经“有宠”的妲己后来还是不得不让位给纣所另外嬖幸的“二女”了。桀纣传说的很多类同,在这一点上竟也这么相似,真是教人诧异。奴隶有奴隶的怨恨,于是正像妺喜“与伊尹比而亡夏”一样,妲己自然也会“与胶鬲比而亡殷”。胶鬲,韦昭注:“殷贤臣,自殷适周,佐武王以亡殷也。”贤臣不见容于昏君,只好是“弃暗投明”。但所谓“比而亡”云云,恐怕真个是朋比勾结、里应外合以达到最后亡殷的目的,非仅如韦氏注所说“其功用同”而“比功”的意思。至于妲己达到目的,有功于周而仍被武王所杀者,这当中自然有传说的分歧抵牾,主要恐怕还是由于后来封建统治者对女性的偏见,所以虽有功而仍旧传说她是被杀了。《列女传》所说“亡纣者是女也”,从某一角度看那是说得有几分对的。但首先应当是惹起人民反对的荒淫暴虐的纣的自取灭亡,其次才是受辱的女奴隶妲己的怨恨报复,因而促使了纣的加速灭亡,而不是什么以“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书·牧誓》)等鬼话作为原因而致使其灭亡的。
在武王的大军压境和奴隶倒戈的局面下,殷王朝很快就彻底崩溃了,纣也随着他的国家的覆灭而死亡了。但是关于纣的死亡,在秦汉之际也还存在各种不同的传说,大概说来,有以下四种。
一、自焚死。《周书·克殷篇》说:“商辛奔内,登于鹿台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世俘篇》也说:“时甲子夕,商王纣取天智玉琰㻱(缝)身,厚以自焚。”以后《史记·周本纪》和《殷本纪》都本此为说,直到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还是本此为说,有“殷封王鹿台自焚”这样的回目。此说在纣死诸传说中最占优势。
二、自缢死。《楚辞·天问》说:“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地,夫谁畏惧?”旧注以为是晋太子申生事,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译作“纣王和他的嫔妃为何吊死,以衣蒙面,怕见天地”,说古伯、柏通用,“伯林”即柏林,“伯林雉经”就是纣在柏林园中自缢身死。此四句既是承上文文王得吕望、武王伐纣而来,则郭说可从。况且《墨子·明鬼下》也说:“武王奔逐入宫,万年梓株,折纣而系之赤环。”旧于“万年梓株”无释,今据郭说,便当是园中松柏之属的意思。毕沅说“环亦作 (huàn)”,那么“赤环”就是朱轮了。“折纣而系之赤环”者,是说折绝悬挂在松柏上的纣首而系之朱轮的意思。《史记·褚先生〈补龟策列传〉》有“(纣)头悬车轸、四马曳行”(见下)之说,那么“折纣而系之赤环( )”是可以作如是解的。总之,《墨子》此段所说,实可以作郭先生释《天问》“伯林雉经”的一个旁证:纣乃自缢身死。
三、自杀或被杀宣室死。《淮南子·本经篇》说:“武王甲卒三千,破封牧野,杀之于宣室。”高诱注:“宣室,纣宫名;一曰,宣室,狱也。”《氾论篇》说:“汤、武有放弑之事。”注:“周武弑纣宣室。”这是被杀。而褚先生《补龟策列传》却说:“纣不胜,败而还走,围之象郎(廊)。自杀宣室,身死不葬。头悬车轸,四马曳行。”这又是自杀。无论自杀或被杀,其死于宣室则一。
四、身斗而死。《新书·连语》说:“纣走,还于寝庙之上,身斗而死,左右弗肯助也。纣之官位与纣之躯,弃之玉门之外,民之观者皆进蹴之,蹈其腹,蹷其肾,践其肺,履其肝。武王乃使人帷而守之。民之观者,搴帷而入,提石之者,犹未肯止。”暴君的终局如此,也可说是非常凄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