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化为星的神话,在我国,是不多的。前有高辛氏的两个儿子阏伯和实沈,因兄弟阋墙,被化为参、商二星,东出西没,永远不相见;后有现在我们就要讲到的傅说,却是因为贤能,死后在箕星和尾星之间,化作了一颗小小的星宿,就叫“傅说星”。
《庄子·大宗师》说:“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楚辞·远游》也说“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洪兴祖补注引《庄子音义》说:“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托龙尾,今尾上有傅说星。其生无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遁。”傅说化星神话大略就是如上所引。说他“生无父母”,那么就是遗腹子而母亲也死于产育的可怜的孤儿。“登假三年而形遁”,是说他死后三年就消遁了他的形骸,化身为天上的星宿。傅说化星神话,已带有一些仙话的气味,因此《大宗师》以之比于黄帝、禺强、西王母、彭祖等真人,《远游》以之比于赤松子、韩众等仙人。其实真人也就是仙人,所以《远游》说:“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傅说在这些真人和仙人之间,至少也算得上是半个仙人了。这种仙话化的神话,虽然见于先秦古书,恐怕也还是较后起的传说,其初大约只是如像成汤得伊尹于媵臣,文王得吕尚于屠钓一样,是个求贤得贤的故事,其后才有化星神话的附会。然而就连这较后起的化星神话,由于古书记叙简略,其内容究竟怎样,也不可得而详了。
傅说遇武丁的故事,《书·说命》里已经记叙有了,但是文字晦奥,难以引用,且先引《墨子·尚贤篇》所记的一段:
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yuán)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
“圜土”,是狱城;“衣褐带索”,是囚徒的形状:傅说既然在那里劳作,本身就应该是个囚徒。但又说他“庸乎傅岩之城”,似乎又只是在那里替囚徒作佣工,并不是真正的囚徒。这段记叙未免简略一些,欲知其详,还得看《书·说命》孔颖达疏引皇甫谧说:
高宗梦天赐贤人,胥靡之衣,蒙之而来。且曰:“我徒也,姓傅名说。”明以梦示百官,百官皆非也。乃使百工,写其形象,求诸天下。果见筑者胥靡,衣褐带索,执役于虞、虢之间,傅岩之野,名说。以其得之傅岩,谓之傅说。
《史记·殷本纪》亦记此事,而无“写其形象”语,略觉疏漏。但说傅说“为胥靡”则同于皇甫谧说。“胥靡”是什么呢?胥靡就是相縻,就是用绳索锁链互相縻系强迫使之服役的囚徒,在殷代,可能就是奴隶。这和《墨子》所说“庸筑”(为人佣工劳作)不大一样。《吕氏春秋·求人篇》更明确地说:“傅说,殷之胥靡也。”屈原《离骚》也说:“说筑操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光景也是以胥靡的身份在傅岩“筑操”,没有说是“庸筑”。看来说是胥靡更合理些。但也有赞成《墨子》所说的,《殷本纪》集解引孔安国说就是如此。孔安国说:“傅氏之岩,在虞虢之界,通道所经,有涧水坏道,常使胥靡刑人筑护此道。说贤而隐,代胥靡刑人筑之,以供食也。”照此说法,傅说既是贤人,又是隐士,只是由于生活无着,才在那里“代胥靡筑之以供食”。当然,这种说法不但比“为胥靡”说高超,也比简单的“庸筑”说巧妙:这就使傅说在中国士大夫阶层中保持着一个清高的贤人和隐士的形象,虽然身操贱役,却并不与贱役为伍。像这种说法,虽说高超,但恐怕也是以今度古、臆想假设之辞吧。所以我们还是赞成“为胥靡”之说,不赞成“代胥靡”之说。
《荀子·非相》说:“傅说之状,身如植鳍。”梁启雄《荀子柬释》引郝懿行云:“鳍在鱼之背,立而上见,驼背人似之,然则傅说亦背偻欤?”郝懿行的解释不错,傅说之背,正是背偻,和“偻身而下声”的伊尹状貌相似。《太平御览》卷三七◯引《孙卿子》说:“傅说之状,秃无须糜。”又相似于伊尹的“面无须糜”。二人的形貌,为何竟像是一副刻板翻印出来的呢?这也不难解释:因为他们都是卑贱的奴隶出身,在辛苦的劳作中成长起来的啊。
这样看来,傅说的“贤”应当是事实,“隐”则可以断定其为臆说。正因为傅说贤,所以武丁才在如《书·说命》所说“亮阴三祀”(装哑巴装了三年)的过程中,叫人默察暗访,寻访到了傅说这个贤人。由于他身居微贱,武丁怕骤然提拔他担当重任,群臣不服,所以才假托异梦,图画了他的形象,叫“百工营求之野”(《殷本纪》),结果找到了他早已访求到的贤人。傅说神话如果有历史依据的话,这或者就是历史的依据,也是较合理的历史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