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启是夏代开国的国君,他本是神和人间的女儿所生的儿子,因而在他的身上,表现出充分的神性。《山海经·海外西经》说:

大运山高三百仞,在灭蒙鸟北。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wǔ)《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一曰大遗之野。

大同小异的记录,又见于《大荒西经》: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即夏后启,汉景帝名启,汉人避讳改)。开上三嫔(宾)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

“歌《九招》”就是“儛《九代》”,《九招》和《九代》都是乐舞的名称。从其歌而言之,叫作《九招》;从其舞而言之,叫作《九代》:其实是一回事体。《大荒西经》记录得更详细些。它记录了启三次上天去做宾客,从天廷得到《九辩》和《九歌》两支乐曲到凡间来。“开焉得始歌《九招》”者,意思是说,启把天乐《九辩》和《九歌》来改造制作一番,成为《九招》这支人间的新乐,所以说“始歌《九招》”,或者“(始)儛《九代》”。

不用说记录中所描写的启的那种华贵雍容的姿态,几乎就是一个神人的光景;单拿他“三嫔(宾)于天”这件事来说,也充分表现出了他的神性。启宾天这件事在中国神话中是很著名的,各书多有记叙。屈原《天问》说:“启棘(亟)宾商(帝),《九辩》《九歌》。”《离骚》说:“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归藏·郑母经》说:“昔者夏后启筮乘飞龙而登于天,而枚占于皋陶,陶曰:‘吉。’”《大荒西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说:“不可窃《辩》与《九歌》以国于下。”两段文字合起来看,就是《大荒西经》记叙的主要内容了。不过《大荒西经》说是“得《九辩》与《九歌》”,《归藏·启筮》却说是“窃《辩》与《九歌》”。究竟是“得”还是“窃”呢?据我们看,说是“窃”,似乎更符合古神话的本貌一些。

何以这样说呢?《太平御览》卷八二引《史记》说:“昔夏后启筮乘飞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以身为帝,以王四乡。’”这里所引的《史记》云者,或当也是《归藏》旧文。据此文所记,大约是启初承禹位,很想奋振有为,想乘飞龙登天,到天帝那里去请求教益,所以皋陶的占辞,才有那四句大加称许的话语。可是后来几度登天(“三宾于天”),听到天乐《九辩》《九歌》,不禁心荡神移,便把它们默记,“窃”了下来,改造制作而为《九招》或《九代》,从此不恤国事,日以酒食声色自娱。窃得的天乐就成了他主要助欢的工具,神性英雄的启就这样慢慢地堕落了。

墨子·非乐篇》对启的堕落生活有很好的叙写:

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锽锽,筦磬以方。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

这就是《离骚》所说“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的具体情景。“野于饮食”“湛浊于酒”等,都是常见的胡行非为,用不着说它了,只说“万舞翼翼”。“万舞”是什么呢?“万舞”原来是一种模仿蝎形的独足跳舞,多用之于祭祀高禖(《诗· (bì)宫》:“万舞洋洋”),其内容是表现男女欢爱情状的。启用“万舞”,由此可见说他“淫溢康乐”确非过论。所以当他的过恶“章闻于天”的时候,“天用弗式”,连天都弃他而不顾了。《天问》所说“死分竟地”、《离骚》所说“五子用失乎家巷”,就是他所得的报应。

关于启的淫纵,诸书所记,并无异辞,唯独儒家孟轲的说法有些两样。《孟子·万章篇》说:“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故能“继世以有天下”。《史记·夏本纪》本诸《孟子》,也说:“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这两部书在中国的影响是相当大的,因而“启贤”之说便取得了统治地位而几乎成为定论,乃至有人(清代的惠栋、江声)据此以怀疑《墨子·非乐篇》所说的“启乃淫溢康乐”。认为“启乃”当作“启子”,还振振有词地诘问:“启是贤王,何至淫溢?”其实都是囿于自己所见不广,而又受了儒家之徒颠倒篡乱历史以宣传他们主张的欺骗的。

启虽然因为淫佚败德,未足称贤,《山海经·海内南经》却还记了一段启的贤臣孟涂“司神于巴”的神话:“夏后启之巨曰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郭璞注“是请生”说:“言好生也。”大约是说孟涂断狱,明察公平,有好生之德。其实这种传说,也不过是如像皋陶神羊触邪、帝尧屈佚指佞之类,表明在生产水平低下、认识事物能力也较低的古代人们,对于辨别善恶是非有着极大的渴望与追求罢了。而统治者也正好利用人们这种近于宗教的迷信心理来遂行其统治。断狱要凭血见于衣,或神羊的抵触以定罪,从它的反面看,也就说明在古代社会,无辜被冤的人实在未免较为普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