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神话传说中的国家,最使人感到兴趣的,莫过于大人国和小人国了。因为形体的夸张,不论大小,总是容易从自身得到丰富的联想、不假外求的。十八世纪英国作家史惠夫特就曾以此为题,写了一部趣味横生的游记体小说《格里弗游记》,使我们至今对它有着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这个道理。
《山海经》好几处地方都记到大人国。《海外东经》说:“大人国在其北,为人大,坐而削船。一曰在 (jiè)丘北。”郝懿行云:“削当读若稍,削船谓操舟也。”那么图画就是这么画着:一个大人坐在那里划船。《大荒东经》说:“东海之外,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臂。”图画画着一个大人蹲在形状像堂室的平坦的山顶上张开他的两只手臂。《大荒北经》说:“有人名曰大人。有大人之国,釐姓,黍食。有大青蛇,黄头,食麈(zhǔ)。”从这条记叙使我们知道大人国姓釐,和守封禺之山的汪罔氏之君防风氏姓同(见《史记·孔子世家》),说不定即是防风氏的后裔北迁而为此国的。而《博物志二外国》却说:“大人国,其人孕三十六年,其儿则长大,能行云雨而不能走,盖龙类。去会稽四万六千里。”“龙类”之说,或从龙伯国大人之说而来,有以异乎《山海经》所记的大人国,其地望在中国的东南方。《博物志,异人》又说:“龙伯国人,长三十丈,生万八千岁而死;大秦国人,长十丈;中秦国人,长一丈;临洮人,长三丈五尺。”他们都是大人国的大人,连身体的尺寸都替他们丈量出来了。
《国语·鲁语》说:“防风,汪芒氏之君也;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僬(jiāo)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大人”之名见诸载籍的始此。“长者不过十之”者,是说大人的身量十倍于“长三尺”的僬侥氏,就是长三丈,那也就“长”得有点惊人了。无怪防风被杀,他的一节骨头,要用整部车子去运载。防风以后的大人要算长狄。《春秋·文公十一年》谷梁传说:“长狄也,兄弟三人,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叔孙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骨节专车”和“眉见于轼”真是无独有偶,可以先后比美,情景都相差不多——那么长狄又俨然是当年禹所诛戮的防风了。
神话中天堂也有大人,《楚辞·招魂》说:“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这就是。地府也有大人。“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yí)些。敦脄(méi)血拇,逐人 (pī)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这就是。而《神异经·东南荒经》写的那对“并高千里”、因“导开河川,懒不用意,谪之,并立东南,男露其势,女露其牝”的朴父夫妇,又使上面所说天堂地府的大人都相形见绌了。而大人的鼻祖,确还要推《列子·汤问篇》所记的龙伯国大人。诚如此书的编纂整理者张湛在注中所说:“以高下三万里山而一鳌头之所戴,而此六鳌复为一约之所引,龙伯之人能并而负之,又钻其骨以卜计,则此人之形当百余万里,鲲鹏方之,犹蚊蚋蚤虱耳。”“并高千里”的朴父夫妇又算什么呢。
从龙伯国大人回转头来让我们来看看小人国的小人,就更有意思了。《山海经·大荒南经》说:“有小人,名菌人。”《大荒东经》说:“有小人国,名靖人。”菌人、靖人,可能都是侏儒的音转,就是《海外南经》所记的周饶、焦侥。《海外南经》说:“周饶国在其东,其为人短小,冠带。一曰,焦侥国在三首东。”《国语·鲁语》说:“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这是小人国人的法定身量。而郭璞注《海外南经》引《诗含神雾》却说:“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焦侥国民,一长尺五寸。”便给减去了一半。而《神异经·西荒经》说:“西海之外有鹄(hú)国,男女皆长七寸。”较之《诗含神雾》所说焦侥国民,又减去一半。而《洞冥记》卷二说:“勒毕国人,长三寸。”较之鹄国,又减去了一半还有多。小人国人身量发展演变的趋势,都是愈缩愈短:这大约就是神话之所以为神话的缘故吧。
《史记·大宛传》正义引《括地志》说:“小人国在大秦南,人才三尺,短之至也。其耕稼之时,惧鹤所食,大秦卫助之。即焦侥国,其人穴居也。”又给小人国神话增添了新的内容。《法苑珠林》卷八引《外国图》说:“僬侥国人长尺六寸,迎风则偃,背风则伏,眉目具足,但野宿。”把他们那种“弱不禁风”的光景,描写得尤其生动。
神话中还有这种有趣的情景,竟可以把小人当做药物来服食。《神异经·西荒经》说:“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分,其君朱衣玄冠,乘骆车马,引为威仪。居人遇其车,抓而食之,其味辛,终年不为物所咋,并识万物名字。”《抱朴子·仙药篇》也说:“行山中见小人乘车马,长七八寸,捉取服之,即仙矣。”就是这类药物。
传说中也有把这类小人状态的仙药,从动物变成植物的。《述异记》卷上说:“大食王国,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上多树干,赤叶青枝。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头着树枝,使摘一枝,小儿便死。”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四、二十五回写猪八戒、孙悟空盗食五庄观的人参果,那人参果的形态性状,大约便是取自《述异记》的这段叙写。
小人国中最小的小人,无过《庄子·则阳篇》所写“触蛮之争”里的触氏和蛮氏了。《则阳篇》说:“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这种小人之小,笔墨恐难形容,只能用想象来加以模拟了。正如《列子·汤问》所记龙伯国大人之大,要用想象来加以推想一样。自然我们可以说“触蛮之争”不过是庄周的寓言,但“龙伯钓鳌”何尝不是《列子》的寓言,我们又何能厚彼薄此。寓言固然都是寓言,不过我们可以设想它们都是有某些古神话的凭依,再经哲学家们于论证他们哲学题旨时一番渲染夸饰,就成为这种大小相差何止天壤的、教我们即使在想象中也会感到目眩神移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