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治水神话的一部分,随着时代的进展,大约也随着他治水工作的深入民间,渐渐播而为传说。作为天神的禹的身上,便逐渐产生了一些关于家庭、恋爱、婚姻等的故事。
古神话说:“鲧腹生禹。”禹是从他父亲鲧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出生地是在鲧遭杀戮的羽山,那里是“热(日)照无有及”的地方。但是后来传述的带有人话气味的神话却不这么说了,却说是:“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年壮未孶(zī,生育),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剖胁而产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纽,石纽蜀西川也。”(《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高密”是禹的称号,因为据说禹曾封在高密这个地方。这里禹有了一个叫“女嬉”的母亲了。女嬉《世本》作女志,又作修己。《太平御览》卷四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作女狄,说“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中得月精如鸡子,爱而含之,不觉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禹”。和前面所述又略有不同。总之,后来的禹诞生神话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严酷的气氛,而代之以和平环境里的温暖和诗意了。
禹不但有正规的家庭出身,而且还有和一般人相似的恋爱和婚姻。《楚辞·天问》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嵞(tú,同“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饲?”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译作:“夏禹尽力治水,是天叫他来观看下方的情景,怎么找到涂山氏女子,在台桑和她通淫?相怜相爱而成配偶,是为生儿育女以延后嗣,为什么彼此的嗜好不同,而只图一时的安逸?”译文大体上是能表达出原诗的精神的。禹和涂山氏姑娘的恋爱,或当属于人神恋爱性质(因诗中有“降省下土方”语),这原是神话中经常遇到的,本无可厚非。但是《天问》作者对禹选择的“嵞山女”这个具体对象,却有一些隐约表示不满的言辞。“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饲”就是作者对禹表示的最大不满。只因这位涂山姑娘和禹的志趣有根本不同,以致后来两人之间矛盾重重,终以仳离。作者对禹的择偶不当是以一种叹惋的心情发而为诗中所问的。
关于禹和涂山氏女的恋爱、婚姻到后来仳离的神话传说,秦汉古籍,多记有之。
《吕氏春秋·音初篇》说:“禹行水,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这是禹遇涂山女的开始,也可说是两人的初恋——从记叙看来,确有点风光旎旖、情意缠绵的味儿。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说:“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庬庬(máng)。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这是禹和涂山氏结婚前后的经过。文中所说“九尾白狐造于禹”,九尾狐所象征的,乃是“子孙繁息”(《白虎通·封禅篇》)。汉代石刻画像和砖画中,常以之列于西王母的左右,也是祈望子孙众多的意思,并不是什么“王者之证”。禹和涂山女结婚和“王者之证”有什么相干呢?作者记此一段民间传说却把九尾狐的含义弄错了。
《水经注·涑水》说:“安邑,禹都也。禹娶涂山女,思恋本国,筑台以望之。今城南门,台基犹存。”安邑所筑台,又叫夏禹台,或叫青台。虽是较后的传说,但从中也可见到禹和涂山氏女的“嗜不同味”也已经有了一些萌芽了。
《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今本无)说:“禹治鸿水,通 (huàn)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嗜不同味”发展到如这个神话故事所写的情景,禹和涂山氏终于只好以决裂而收场了。
这个神话故事,《绎史》卷一二引《随巢子》也记有之,无跳石中鼓事,其余大体相同。化熊化石,表现得这么朴野天真,确该是先秦时代就有的民间传说。而“跳石中鼓”,更有意思。固然,跳有踏的意思。扬雄《方言》卷一说:“ (古踏字)、䠛(yáo)、 (fù),跳也。”跳石似可直接解释作踏石。但具体用在禹的身上,却不能作这样简单的解释。《荀子·非相》说:“禹跳,汤偏。”高亨释云:“跳、偏皆足跛也。”这种解释是对的,跳和偏都是病名,就是半身不遂的风湿麻木,表现出来的病象就是足跛。《广博物志》卷二五引《帝王世纪》说:“世传禹病偏枯,步不相过,至今巫称禹步是也。”禹因治水而病足跛,当他化熊开山的时候,还作这种状态,因而才有“跳石中鼓”的事情发生,这就是禹之所以为禹。而涂山氏呢,却是“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这个“惭”字就说明了问题的症结。她是“惭”,不是“惧”。照普通的情况论,应该是一见就“惧”才对,但她却只是“惭”。那就是说,她早知道禹为了治水,不惜变化作奇形怪状的动物模样,以凿山开路,导江疏河——这对于一个“王者”的禹说来,未免太失身份了,故尔她“惭”。并且可能还非止一遭,而是“惭”之已屡,因此她才在这一遭撞见时,不顾一切,拔腿就跑。禹追她到嵩高山脚下,见她已化为石,完全不理他了,才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归我子”(大约就是为了如《天问》所说的“厥身是继”吧),于是石人朝北方破开肚子,生出禹的儿子启来。启之所以名启,就有开的意思。禹和启都是剖腹而生,好像是家传。但是石人生启的情景确显得禹夫妇俩的感情非常别扭生硬,已经到了决裂的程度,和涂山氏作“候人兮猗”歌辞时的情景比较起来,真可说是相去天渊了。《天问》所问“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饲”,对禹择偶不当虽有微词,但从“跳石中鼓”这样的神话传说看来,也毕竟没有掩却禹治水辛勤、忘我劳动的光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