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中古时候的这场大洪水和大洪水的最初平治者都是有明确记载的。《山海经·海内经》说: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两段记叙虽然简短,也较明确,但要讨论的问题仍然很多。首先一个问题是:洪水是谁降下来为祸世人的?《淮南子·本经篇》说:“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似乎滔天洪水,就只为了水神的一怒而振起,问题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因为洪水泛滥,乃至遍及于九州,即使确实是共工“振滔”起来,共工的身后,必定还有支使他干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者。这人是谁?曰:上帝。只有上帝的忮(zhī)忿才能使生灵涂炭,民无噍类。《旧约·创世纪》说:“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后悔造人在地上。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以彼例此,中国古代神话中洪水泛滥的缘由,想必和这也差不多。那就是:做天帝的黄帝派遣水神共工去“振滔”起来的。
第二个问题。“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当然是黄帝的孙子。但“白马”呢?是鲧的名字叫“白马”,还是鲧的神形是白马呢?答曰,自然是鲧的神形是白马,这从语意上可以知道。《大荒北经》说:“黄帝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也与此同例,白马就是白犬。说不定这两个神话同出一源。所以犬戎有神名戎宣王尸,“马状无首”,可能是鲧遭刑戮以后的景象。
第三个问题。“鲧窃帝之息壤”,“帝”自然是黄帝,“息壤”又是什么物事呢?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生长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这条注释简明扼要,使人一看就能懂得。郭璞在注中还引《开筮》(即《归藏·启筮》)说:“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除息壤外又加上了“息石”,它的功能想必也和息壤差不多。全仗这类自然生长的神物,积山成堤,才将洪水锁禁起来,叫它没法施展淫威。
第四个问题。“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郭璞注:“羽山之郊。”是的,许多古书都说鲧被殛在羽山。但羽山又在什么地方呢?旧说是在东裔。《汉书·地理志》说,羽山在东海郡祝其县南,恐怕是历史的附会,不足凭信。神话传说中的地名,本不可实指。《墨子·尚贤中》说:“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郊,乃热照无所及也。”孙诒让注释说:“此似言幽囚之,日月所不照。”正是这样:“热照无所及”就是“日照无所及”。而《淮南子·地形篇》说:“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又说:“北方曰积冰,曰委羽。”高诱注:“北方寒冰所积,因以为名;委羽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从以上所引看来,传说中鲧遭受刑戮的羽山,当即《淮南子》所记的委羽之山。那里的附近,有烛龙常衔一支蜡烛,用来照耀北极的阴暗。又有可怕的幽都山,山上的人和动物全是一片漆黑。我们可以想象羽山的荒凉暗惨,那就是大神鲧为人民牺牲生命的地方。
第五个问题。“鲧复生禹。”是什么意思呢?这并不难于理解,“复”是“腹”的借字,“鲧复生禹”就是鲧腹生禹——从鲧的肚子里生出禹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归藏·启筮篇》说:“鲧殛死,三岁不腐;副(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记叙得很明白,禹确是从被剖开的鲧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这大约是曲折地反映了原始社会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男人乔装生子的一种叫作“库瓦达”的风习。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留待以后再慢慢研讨。从《山海经》的两段简单朴质的记叙,那个仿佛希腊神话中盗火者普洛米修斯的神国叛逆者的光辉伟大形象,已经兀现在我们的眼前了。人民对于这样一个神话英雄,当然是表示赞美的。不过他们赞美的声音,差不多已经全然被歪曲的历史的诋毁所淹没了。只在屈原《天问》所问的两段有关鲧神话的问题中,还可以看见代表人民意愿的诗人对鲧所持的同情态度:
鸱龟曳衔, (gǔn,同“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前就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徂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jù)黍,莆雚(pú guàn)是营,何由并投而 疾修盈?
前段除“鸱龟曳衔”二语外,大体上同于《海内经》所记。此二语似乎是说,鲧听了鸱龟的献计,才去盗取被天帝保藏得很严密的息壤。“曳衔”二字不大好解,或者“衔”当作“衒”,与后文“妖夫曳衒”的“衒”字适互讹。闻一多《楚辞校补》已说“妖夫曳衒”当作“妖夫曳衔”,这是对的,却还未说到“鸱龟曳衔”当作“鸱龟曳衒”。“曳衒”者,照洪兴祖补注解释:“曳,牵引也;衒,行且卖也。”那就是说鸱龟互相牵引,衒售其计。鲧听了它们的献计,而去盗取天帝的宝物息壤。言虽不经,神话里每有这类怪事,或者可以作这样理解。
后段的几句话也不大好理解。似乎说鲧在羽山被殛,化为黄熊以后,西越穷山的冈岩,求活于昆仑山的诸巫。这些巫师,是曾经拿不死药把被贰负杀死的窫寙救活转来的。在路上他又“要大家播种黑小米,把芦苇和杂草都铲除开”,以救洪水遗留下的灾荒。鲧爱民如此,何以许多人还要“把鲧恨得这样厉害”(引号中文采自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这也是鲧神话的异闻,然而详细情况究竟如何,已经不可知了。
关于鲧死后的变化,也有一些神话传说。《左传·昭公十七年》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而《国语·晋语八》却说:“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究竟是熊还是能呢?而且“能”又是什么昵?韦昭注《国语》说:“能,似熊。”那么能就和熊差不多了。而《尔雅·释鱼》却说:“鳖三足,能。”这就使我们迷惑起来,不知道所谓“能”者是熊还是鳖。
好在《史记·夏本纪》正义终于来替我们解答了这个疑难。它说:“鲧之羽山,化为黄 ,入于羽渊。 ,音乃来反,下三点为三足也。束皙《发蒙记》云:‘鳖三足曰 。’”由此言之,熊者 字之讹, 就是能,也就是三足鳖。
然而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尔雅·释鱼》只是说:“鳖三足,能。”不作 ,《说文》也没有 字,知道 是后起的字。徐灏《说文解字注笺》能字下,说是改熊字下体作三点,是“世俗所造”,这是对的。但据《史记》正义引束皙说,则此字至迟在晋时已经有了。那么这个字初本作能,就是《尔雅》所说的三足鳖。后人又在能下加三点以为 ,求符《尔雅》之说。 字不经见,又讹为熊。是书传所谓鲧化黄熊者,就是化黄能。熊不可以入渊,只有能才可以。但三足鳖的能,也是正统史家篡改神话对于鲧的诬辞,自以古说鲧化黄龙为近正。
《海内经》郭璞注引《开筮》说:“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这才是鲧神话的本来面貌。黄龙、黄能,不仅形近易讹,而且篡改起来,也是很容易的。《周礼·夏官·庾人》说:“马八尺以上为龙。”鲧原是天上的白马,天马化为龙,在古人的想象中,乃是很自然的事,何况夏民族原以龙为图腾标志——像鲧那样一个神话英雄,哪能甘心化身为懦弱无用的龟鳖之类呢?其为诬辞,当可想见。
至于有的书说鲧化作了玄鱼(是别写“ ”字的析离),常见玄鱼“扬须振鳞,横修波之上”“与蛟龙跳跃而出”(《拾遗记》卷一)。玄鱼虽然不知为何物,但既然和“蛟龙”为侣,想必也该是蛟龙一类的生物了。从这点而论,《拾遗记》的作者,不管他怎样常对古神话做了过分的渲染修饰,其实倒往往能得古神话的遗意的。即此一端,已可略见。
有关鲧的神话,所剩已无多,大约就是上面所述的这些。只是在《吕氏春秋·行论篇》中,还记叙了一段有关鲧神话的异闻:
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
这段鲧神话的异闻当然也还是历史化了的,对鲧的形象做了很大的歪曲。在这里把鲧描写做一个居功争位的人物,和神话里那不计一身安危敢于盗窃天帝息壤去平治洪水、解除人民痛苦的鲧的性行自然是大相径庭的。但如果拨开历史的尘雾,从中也还是可以见到鲧的鲜明凸出的反抗性格的。所谓鲧“怒甚猛兽”者,其实就是在治理洪水这件事上和天帝做斗争的鲧,愤怒地变化作了一只庞然巨兽。这兽并角可以为城,举尾可以为旌,当他徘徊在原野上为天帝之“患”的时候,连统治宇宙、威严无比的天帝也曾一度拿这神国的叛逆子没有办法。这就是这段历史化神话最后给我们勾勒出的一幅有关鲧的鲜明图像。它在鲧、禹治水神话中,应占有一个适当的地位,而作为整个神话的可贵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