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奔月神话,涉及“西王母”这个神话人物。这个人物,也是中国神话中的一个著名人物,我们不能不拿出专门的章节来谈谈。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从这段神话开始,西王母那里有了“不死药”。但这是西王母神话的演变,是西王母神话走向仙话化的第一步。原来的西王母神话,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且把《山海经》中有关西王母的记叙摘录如下:

玉山,是西王每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次三经》)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文尾(原作“有文有尾”,从王念孙校删改),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豹尾(原作“有豹尾”,从王念孙校删“有”字),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大荒西经》)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原作“戴胜杖”,从郝懿行校删“杖”字),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海内北经》)

有西王母之山(原作“西有王母之山”,据王念孙、郝懿行校改)。……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 (lí)一名少 ,一名曰青鸟。(《大荒西经》)

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西次三经》)

以上所录,有些误衍的字是经过校改的,就不多说了。我们着西王母的形象,实在还处在半人半兽的野蛮状态,他“司天之厉及五残”,原是一个掌管瘟疫刑罚的怪神。他的性别,也很难说。

“蓬发戴胜”,“胜”即玉胜,虽然可算是妇女的首饰,但在野蛮人中,男女都可以戴的,正如穿耳的环,也每每用来做男人的装饰品。“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鸟,也并不是娇小玲珑的依人小鸟,而是“赤首黑目”、多力善飞的猛禽。居于这种气氛中的原始的西王母面貌就是这样的,他哪里还会有代表吉祥的“不死药”赐予人间。

但是,神话小说《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形象,已经有了初步的演变了,他已经由一个狞厉的怪神变而为一个气象雍穆的人王。而且从他和周穆王赋诗酬唱中自称“我惟帝女”——我是中华古帝的女儿——看,他的性别已经确定为女性,“他”这个代词便只好改写为“她”了。又从这位天帝之女“虎豹为群、于(乌)鹊与处”的自述中,还可见到有古神话中西王母的那份蛮野的气息蜕而未尽。

从《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再到《归藏》和《淮南子》记叙的西王母,西王母神话又经历了再度的演变:她那里开始有了“不死药”,这使她向着穿戴道冠霞帔的仙人西王母形象逐渐转移近了。《博物志·杂说上》说:“老子云,万民皆付西王母,唯王、圣人、真人、仙人、道人之命上属九天君耳。”这虽是后起之说,却也给了我们一些启示。所谓“万民皆付西王母”者,是说“万民”的生死寿夭之“命”“皆付西王母”也。西王母本是西方的疫疠之神,主杀生——她既然能夺取人们的生命,自然也能赐予人们的生命。这从逻辑上讲,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而西王母就成了能对“万民”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主宰者了。

人总是愿从有利于他的方面设想。西王母住地之一的昆仑山(她也常住昆仑山附近的玉山),传说那里有不死树和不死药,于是自然便和西王母神话联系起来,使她开始掌管了不死药,逐渐成为“兴福降祉”的吉神。从近年发掘出土的汉代石刻画像和砖画上看,那个坐在龙虎交椅上的西王母,她的两旁罗列着什么三足乌呀,九尾狐呀,持着芝草的玉兔呀,捣药的蟾蜍呀,以及跪地祈求福祉的信徒们呀,等等,都显示着西王母是以一个吉神的形象被崇奉的。

从掌握有不死药开始,另方面西王母又朝着仙人的形象演化。在现存的《汉武故事》(辑本)和《汉武帝内传》两部笔记体小说里,可以看得出这种演化情况的大概由来。两部书都托名是班固作,实际上可能都是六朝人的手笔。《汉武故事》文辞较简朴,西王母被设想为西方的一位王母,她的身上已仙气浓郁,掌管有不死药及“三千年一着子”的仙桃等。惟三青鸟还没有大的变化,或如乌或如青鸾。到《汉武帝内传》,西王母就成了“年三十许”“容颜绝世”的美丽女人,从前替她寻找食物的三青鸟,也都成了董双成、王子登等一群漂亮活泼的侍女了。穿戴着道冠霞帔的仙人西王母的形象,在这两部书里已经大体上完成,以后一切仙人形象的西王母,如杜光庭在《墉城集仙录》里所描绘的,等等,不过都是踵事增华罢了。

西王母神话的余绪,最有意思的,是人们怕她太孤单寂寞,又给她设计了一个配偶神东王公。《神异经·中荒经》说: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

东王公是怎样一个神人呢?《神异经》也是有具体描绘的。《东荒经》说:

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 (yī)嘘;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

东王公原来是这样一个怪神。《北堂书抄》卷一五二引《神异经》(今本无)说:“玉女与天帝投壶,天为之笑,今电光是也。”看来东王公就是东方的天帝。西王母岁登大鸟翼上会东王公,推想起来,或许就是周穆王见西王母神话故事的翻板:周穆王的身份地位相当于后世传说的东王公。不过前者是男去会女,后者是女来晤男罢了。《神异经》旧传为东方朔作,虽不可靠,但汉末服虔已引用《神异经》文字,则此书仍当是汉人的作品。如今我们所见汉代石刻画像及汉铜镜的镂刻中,常有西王母、东王公相会的图像,知此一传说,也由来已早,不是《神异经》的作者所能凭空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