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服野象神话演变成为叙写家庭矛盾纠纷的民间传说,由于神话把视野从丛莽转移到了家庭,自然就使舜有了一大批亲属。这些亲属,都有若干值得从神话传说的角度来研讨的问题,现在我们就分别来把他们讨论一下。
首先是舜的弟弟象。关于他,前面已经说得很多,现在单讨论他“封之有庳”的问题。这本来是孟轲的学生万章向他老师提出的疑问。万章问:“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意思是说,像象这样一个蓄意杀舜的坏家伙,舜做天子以后,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杀掉,却流放他到有庳就算了?孟轲的回答却是:“封之也,或曰放焉。”意思是说,是封他在有庳的啊;有人说是流放,那是不实在的。这样才引起万章“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的带点愤激情绪的更大的疑问。然后又是孟轲那一套“仁人之于弟也,……亲爱之而已矣。……封之有庳,富贵之也”的儒家伦理道德“亲其所亲”的卑鄙的说教。可见就在孟轲当时,对于象的处置问题,已有“封之”和“放之”两种不同传说而后者似更占优势。孟轲一口咬定说是“封之”,而且还谈出一套何以要“封之”的大道理,以后在以儒家思想为统治思想的长时期封建社会中,“象封有鼻”说就定于一尊了。其实在先秦时代,人们对象的处置问题,还是众说纷纭的。《庄子·盗跖篇》说:“舜流母弟。”“流”的意思接近“放”,似乎比“放”更重一点。《韩非子·忠孝篇》说:“象为舜弟而(舜)杀之。”那就比“流”和“放”都更要重。推想舜服野象神话的本来面貌,对于野生象的处置,恐怕就是如万章所说的“放之”吧。“放之”者,就是将英雄舜所驯服的象安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为人服役、任人观览的意思。以后从四面八方跑来看野象的人们,就以象的最大特征给这地方取了个名字,叫“有鼻”,或“鼻墟”。“鼻墟”的名称更有意思。古称居地为墟。北方叫赶集为趁墟,野生象安顿之地,由于观览人多,渐渐热闹起来,形成集市,故曰鼻墟。后来由于神话演变,更由于儒家之徒有意识的篡改和鼓吹,“有鼻”或“鼻墟”就成了去作“诸侯”的象的封地了。
其次是和象同谋杀舜表现得最积极的舜的父亲瞽叟。“焚廪”的是他,“下土实井”的是他,后来“速舜饮酒,醉将杀之”的又是他,一个瞎老汉似乎担当不了这么多重要的工作。所以《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孔安国说:“无目曰瞽,舜父有目不能分别好恶,故时人谓之瞽;配字曰叟。叟,无目之称也。”这种解释是比较合理的。瞽叟杀子,恐怕正是民间传说中给予这个“有目不能分别好恶”的人的恶谥(shì)。不过“瞽叟”当作“瞽瞍”才对。
再其次是舜的妹妹㪙(kě)手。今本《列女传》作“繫(jī)”。《列女传补注》作者王照圆说:“舜女弟名‘㪙手’,俗书传写,误合为‘擊(jī)’字。又误为‘繫’字。”正是这样由“㪙手”而误为“繫”的。《列女传》记象谋杀舜的“涂廪”“浚井”“饮酒”三件事以后,紧接着说:“舜之女弟繫怜之,与二嫂谐。”仿佛㪙手和“二嫂”之间,起先也有某些矛盾,所以累次害舜的阴谋,㪙手也知而不告似的。这未免表现得她太冷酷,和下面我们就要讲到的有关她的情况有些不符。不如《路史·后纪十一》注说:“世传瞽叟与象每欲杀舜,其妹㪙首每为之解。”这样更恰当些。
㪙手,为什么名叫“㪙手”呢?《世本》(张澍稡集补注本)说:“㪙首作画。”首、手古通用无别,㪙首即㪙手,《汉书人表》正作㪙手。《说文》三说:“㪙,研治也,从攴,果声。”用《说文》解释㪙手,就是以手治事的意思。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页436)说:“当工具尚未发明以前,人类一切生产,都靠两手直接劳动;在刀笔尚未发明以前,当然是徒凭两只手。在西班牙阿尔塔美拉洞所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壁画之中,曾发现两只红色的手像,可以证明那时绘画的艺术可能是徒手涂抹成功的。中国古代史上果尔有㪙手其人,她的时代应在尧舜之前数千年,即考古学上所谓的旧石器时代,仓颉造字也瞠乎其后了。那么,㪙手作画一语,反映中国的图画在草昧时代,没有工具,是使用两只手创造出来的。”这段话说得不错,而且给舜服野象神话提供了产生的时代背景,可供参考。作为一个原始艺术家的㪙手,无论神话传说如何演变,当仍有其最初的艺术家的良心,绝不会参与家族中人害舜的阴谋,或是知其阴谋而始终缄默不告的。
最后说到尧二女。尧二女的前身本是“(天)帝之二女”,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现在还把作为“(天)帝之二女”的尧二女的完整的图画再现一下: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山海经·中次十二经》)
这里并没有对“帝之二女”作直接描写,但是二女所居的环境,和出入洞庭时一般天神所具有的肃杀气氛却显现出来了。无怪二女能以其神力助舜驯服野象,当神话演变为家庭矛盾纠纷时,犹“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
二女古未有其名,《尸子》(辑本)始说:“尧妻之(舜)以媓(huáng),媵(yìng)之以娥。”到《列女传》才正式说:“有虞二妃,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从此娥皇、女英就成为她俩的定名了。
有关二女神话,除《山海经》《列女传》所记的而外,《博物志·史补》所记“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泪挥竹,竹尽斑”那段神话,也最使人艳称。以后《述异记》《独异志》《群芳谱》等书也都有大同小异的记叙,形成诗文典故。而屈原《九歌》中《湘君》和《湘夫人》两篇,说者谓写的就是娥皇和女英,可见二女神话流传之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