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历史的顺序,在讲舜的神话之前,还该讲一讲关于尧的神话。但是,直接有关尧的神话已经保存不多了。《山海经·中次十二经》说:“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郭璞注:“天帝之二女。”这是对的。可是后面他又力辨此二女并非尧的二女,这就不对了。不知古神话中,尧也如同其他天帝如黄帝、颛顼、帝喾等一样,既是神帝,也是人帝。《论语·泰伯》记孔子赞尧的话说:“唯天为大,为尧则之。”无意中透露出此中消息。《博物志》(指海本)卷十说:“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尧之二女也。”这就把神帝和人帝统一起来了。尧的神性,首见于《山海经》中这样一个侧面的记叙。
尧和其他天帝一样,最初传说也是天帝,后来才历史化而为人间的帝王。当他做人间帝王的时候,从现在有的少许的神话零片看,他也还是一个具有神性的英雄。下面是一些从《论衡》一书里得到的关于尧的神话零片。
《淮南书》言,……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对作》)
《淮南书》又言,烛十日。尧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以故不并一日见也。(《说日》)
儒者传书言,尧之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咸虚》)
这些关于尧神话的零片,都一致说是“尧射日”。所引证的书,两条是《淮南书》,一条是“儒者传书”。详“儒者传书”语意,恐怕仍是《淮南书》。可是从今本《淮南子》里,却绝找不到“尧射日”的神话,只有《本经篇》记有“尧乃使羿……上射十日”的神话。这真奇怪,难道是《论衡》的作者王充误记误引了吗?我们想不会吧,一处误记误引,绝不会处处都误记误引的。况且《淮南书》就是王充本朝人的作品,羿射日除害也不是什么秘闻。《楚辞·天问》就有“羿焉 (bì)日?乌焉解羽”这样的话,难道博学的王充还会没有读到吗?但王充却在他的著作中屡引《淮南书》说“尧上射九日”或“十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为了把事情彻底弄清楚,我们把《淮南子·本经篇》所记的一段羿射日除害神话移录如下: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看了这一段记叙,如果我们不存任何偏见的话,就会认为把射日除害诸事属之尧,似乎比属之羿更恰当些,因为后面有“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这样的话。那么射日除害正是尧“为天子”以前的英雄业绩,现在却是“尧乃使羿”。尧在“为天子”以前,和羿同样是庶民百姓,他凭什么“乃使羿”呢?羿射日除害,为人民立了这么大的功,“万民”何不径“置”羿“以为天子”,却要“置尧以为天子”呢?推想起来,射日除害,在《淮南子》成书的当时,必已有两种传说。一属之尧,王充所见古本《淮南子》是也;一属之羿,《天问》及《山海经》所记的羿神话零片(如《海外南经》说“羿与凿齿战于畴华之野,羿射杀之”)是也。在神话传说未定型的古代,很可能有这种情况的。其后羿射日除害之说更占优势,后人乃改古本《淮南子》“尧射日”为“尧乃使羿射日”云云,以成今本的状态。这就是王充《论衡》屡引《淮南书》都说“尧上射十日”或“九日”的缘故。如果所引确就是《本经篇》文而不是其他篇的佚文(我想不会是其他篇的佚文,因为《淮南子》不能自相抵牾),那么尧除了射日还有除害的英雄业绩——尧在古神话中,实相当于羿的地位。等到古本《淮南子》既改为今本状态,羿射日除害之说便定于一尊,尧射日除害之说便渐渐消泯乃至无闻,终于尧便由虎虎有生气的神性英雄而成为文质彬彬、“忧劳”“瘦癯”(《修务篇》)的人间帝王了。
尧本身的神话虽然保存下来的不多,却有一些接近神话的有关他的异闻可以大略谈谈。
一个是神羊断案的异闻。《论衡·是应》说:“觟 (xiè zhì)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斯盖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故皋陶敬羊,起坐事之。”觟 ,又作獬豸,或作解廌,汉代法官头上戴的獬豸冠,据说就是模拟这种神羊的形状而来的。皋陶,是尧臣,见《说苑·君道》。《荀子·非相》说:“皋陶之状,色如削瓜。”杨倞注:“如削皮之瓜,青绿色。”《淮南子·修务篇》说:“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主术篇》说:“皋陶瘖(yīn)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这个状貌奇特的瘖哑的法官,“决狱”这样“明白”,原来全靠神羊的帮助,事实上是神羊代替了法官的职能。
和这无独有偶,又有指佞草的异闻。《博物志·异草木》说:“尧时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辨奸别邪,除神羊獬豸而外,又增加了这种奇异的植物,这对于帮助人们识别事物倒是很方便的。这大约反映了古代人们在生产水平不高、认识事物的能力也较低下的情况下,企图借助于神物来提高他们的认识能力,以便和坏人坏事做斗争,达到安定生活、发展生产的目的。
神话性质的异闻中,还有蓂(míng)荚和萐蒲这两种被称为是“瑞草”的植物。先说蓂荚。《绎史》卷九引《田俅子》说:“尧为天子,蓂荚生于庭,为帝成历。”“历”就是日历,这种草究竟怎样会成为尧的天然日历呢?据说它是“夹阶而生”,月初生一荚,到月半就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每天落一荚,到月底就落完了。第二月又开始生芙。若是遇着月小,就剩下一荚,挂在那里,焦而不落(《论衡·是应》)。你看这种设计安排,是多么巧妙!还有萐蒲。萐蒲,或又写作萐莆、萐脯。《说文》一说:“萐蒲,瑞草也,尧时生于庖厨,扇暑而凉。”据说这种草生在庖厨里,形状像莲枝,“多叶少根,如丝转而风生,主于饮食清凉,驱杀蚊蝇”(《太平御览》卷八七三引《孙氏瑞应图》)。简直有点像是我们今天的电风扇。古代人们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已经设想到尧时候有自动日历和电风扇这类家用器物了。虽然仍只不过是幻想,却于幻想中透露出某些科学的因素;虽然被带以迷信色彩的“瑞草”之名,神话的基调却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