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传说中某个民族始祖的诞生,总是不平凡的。在只知先妣、不知先祖的原始母系氏族社会,人们为了要解释其种族所从来,只好托为神话,将父性的一方推之于动物、植物乃至自然现象。这叫作“感天而生”,神话也就被命名为“感生神话”。后来进入父系社会,原来的“感生神话”也随着发展演变,虽然还是“感天而生”,却又在“感天而生”之外给他寻找了一个挂名的父亲。本节所要讲的简狄生契、姜嫄生后稷的情况就是如此。《世本》说:“帝喾上妃有邰(tái)氏之女,曰姜嫄,生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曰简狄,而生契。”就说得清楚明白。东西两大民族始祖的父亲,都挂名在帝喾身上了。但是“生契”和“生后稷”情况是不一样的,“生契”还有情理可说,“生后稷”却颇有点牵强附会了。
《诗·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生商”就是生殷(商)民族的始祖契。其实玄鸟本身就是殷民族的始祖。这里确实只是“感天而生”,没有挂名的父亲。到《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郭沫若译:简狄深居在九重的瑶台,帝喾为什么要去引诱?打发燕子送了一对蛋去,简狄为什么吞进了口?)挂名的父亲已经有了,但还只有一个神话故事的大略轮廓。再到《吕氏春秋·音初篇》,才把一个比较详细的“玄鸟生商”故事的前半段给我们介绍出来: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嗌嗌。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神话内容生动,富有浪漫主义情趣。天真烂漫的少女们,看见燕子飞来,“爱而争搏之”,燕子遗卵飞去,又作歌志其惆怅。这应当是原始社会留传下来的神话本貌,没有打上更多阶级的烙印。文中的“帝”,没有说是帝喾,一般只能解释为天帝。“帝令燕往视之”,就是“天命玄鸟”之意。由于《音初篇》的重点是放在“音初”即乐曲的起源上,所以神话只写出了前半段。后半段虽未写出,我们仍可根据想象补充如下:必是二女之一,即简狄,把燕子所遗的卵争取到手,另一个要去抢夺,简狄无法隐藏,只好把它噙在口里,不慎滑入腹中,后来就怀孕生了契。这里“二佚女”还没有名字,到《淮南子·地形篇》,才有“有娀在不周北,长女简翟(狄)、少女建疵”这样的记叙,使我们连姊妹俩的名字都知道了。到《史记·殷本纪》,又才把先前零片的神话,整理成为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鸟生商”神话正式完整地见诸文字记录的始此,然而已经历史化了。本来是天帝叫玄鸟送蛋去因孕“生契”的,这里却添上了一个挂名的父亲帝喾。然而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帝喾其实就是天帝,也就是玄鸟。天帝、帝喾、玄鸟,本是一个演员扮演的“三位一体”的角色,现在由三个演员分开来扮演,就成了这么热闹的一出戏文。所以帝喾在这里虽是契的挂名父亲,情理上还说得过去。
契是玄鸟堕卵诞生的,而他诞生的方式,也非比寻常。《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说:“契生发于背。”《论衡·怪奇篇》说“禹、 (xiè)(契)逆生,闿母背而出。”也说他是从背上生出来的。但也有说是从胸膛上生出来的。《史记·楚世家》集解引干宝云:“前志所传简狄胸剖而生契。”便是其证。不管“胸剖”还是背坼,总是非同寻常。“契”有刻和开的意思,他之名契,据说就是由此而来。
诞生以后的契就没有多少神话可言了,《诗·商颂·长发》称他做“玄王”,大约意味着是玄鸟堕卵诞生的王,说他曾带领着他的民族,拨开黑暗,给大国小国送去光明。这固然是奴隶主在祭祀祖先的时候,对传说中祖先的功烈的过分夸张,但对一个作为新兴民族首领的契的身份地位说来,还是比较恰当的。后来契神话一经载入史册,被历史家们整齐改编,契就成了如《史记·殷本纪》所说的“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为司徒,封于商,赐姓子氏”那样一个平淡无奇的人物了。
后稷诞生神话最早的记录还是《诗经》。《大雅·生民》篇大意说,姜嫄是人类最早的母亲。她曾到神庙去祭祀,祓除她没有儿子的苦恼。偶然在回家路上踩了天帝的足拇指印,受到感应,便生了儿子后稷。后稷初生时是个大肉蛋,她害怕了,便把肉蛋丢在窄路上。牛羊都躲着走,不敢践踏。她又把肉蛋丢在树林里,偏遇着有人来砍树。她只得把肉蛋丢在寒冷的冰上,却又有大鸟飞来孵育着它。后来大鸟飞走了,后稷便从肉蛋里迸出来,呱呱地哭泣着了。这段神话只是说后稷原是姜嫄踩了天帝足印生出的儿子,有点像华胥履大人迹而生伏羲,纯粹是原始社会“无夫生子”的感生神话,神话里并没有人间的挂名的父亲。到《史记·周本纪》,神话历史化了,除重述《诗·大雅·生民》的感生神话以外,开头便说:“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和《世本》所说完全一样。
不同的是《世本》没有记感生神话,《史记》却兼记了感生神话,所以帝喾实际上成了后稷的挂名父亲。但帝喾是帝俊的化身,本是东方殷民族奉祀的始祖神,契也是他们的始祖神,为什么西方周民族奉祀的始祖神后稷也被认为是帝喾的儿子呢?这是不大说得过去的。不过,也有零片神话材料作依据。《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帝喾挂名为后稷的父亲,就是这样来的。这是东西方民族神话糅混的结果。当东方民族的神话占优势时,东西方两大民族的始祖便都归并在东方民族的一个总的始祖帝喾即帝俊的身上去了。所以说帝喾生契,较为合理;生后稷,则不免有些牵强附会。
后稷原本就是稷神,曾从天上把百谷的种子带到凡间(《大荒西经》:“稷降以百谷。”),但这只是关于后稷神话的零片。关于他诞生的神话,《楚辞·天问》除记有他诞生事外,还有这么几句:“(稷)何凭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似乎说后稷生下不久,就能弯弓射箭,以致天帝受到巨大的震惊。从这个神话片断看,后稷原来也是个富有反抗性的英雄,并不纯粹像诗和史所描写的那么一个“艺之荏菽,荏菽旆旆”“好种树麻菽,麻菽美”的温柔敦厚的农学家。可惜只是些神话零片,有关后稷生平事业的神话,恐怕多已散亡,其详不可得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