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大宛传》太史公说:“《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禹本纪》已经佚亡,我们看不见了;《山海经》幸而还保存下来,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神话资料。太史公将《禹本纪》和《山海经》同列,想必是同类性质的书。从史学的观点看,史料自然应该谨慎采择,故太史公对二书所有“怪物”,不敢轻“言”,这是对的。但从神话的角度看,这些却是绝好的研究材料,应当大谈特谈。不过限于篇幅和本书体制,这里也只好简略地将《山海经》书中的“怪物”大略谈谈。
“怪物”的含义,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怪神,另一是奇怪的动物和植物。这些“怪物”除少数是于人无害甚至小有助益的而外,大多数都是对世间有危害的。我们姑且假定这些危害世间的“怪物”都是“疫神帝颛顼”特地降下凡间用以惩罚世人的,因为自从天地隔绝以后,在神的眼光看来,世上的人必然一天天作恶多了。
危害世间的怪神,例如《西次三经》所记的那个槐江山的无名天神,“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见则其邑有兵”;又如《中次十一经》所记的丰山的神耕父,“常游清冷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后汉书·郡国志》刘昭注引《文选·南都赋》注云:“耕父,早鬼也。”原来是用大旱使“其国为败”的;又如《西次三经》和《海外南经》所记的毕方鸟,虽说是鸟,其实是神,当黄帝在西泰山大会天下鬼神的时候,毕方曾替黄帝驾车子,“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见则其邑有讹火”,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发生火灾;又如《中次六经》所记的平逢山的骄虫神,一身而二首,“实惟蜂蜜之庐”,两个脑袋竟成了天然的蜂窠:凡此诸神,只有教人一见便感到害怕的。
也有些怪神,只是形状奇怪,却并不一定对人有害,如像“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的神英招(《西次三经》)、“人身而方面,三足”的神涉 (tuó)、“如人”而“羊角虎爪”的神 围、“人身而龙首”的神计蒙(《中次八经》),以及“九首人面鸟身”的九凤神、“虎首人身、四蹄长肘”的彊(qiáng)良神,等等。这些怪神,于人虽无大害,却也难与亲近。
唯独《中次三经》所记的吉神泰逢,和《中次七经》所记的掌管一方的小天帝帝台,是众多怪神中仅有的例外。吉神泰逢是和山的主神,帝台住居在泰逢的邻近。他们所活动的范围,只在中原一带几座小小的山上,考察起来,都不出如今河南省省境。帝台的神话已无可考了,《山海经》只留下他几处遗迹:有休与山的帝台棋、鼓钟山帝台觞百神的所在(《中次七经》),有高前山的帝台之浆,“饮之者不心痛”(《中次十一经》),如此而已。至于和山的主神泰逢,《中次三经》说他“状如人而虎尾(郭璞注:或作雀尾),是好居于 (fù)山之阳,出入有光,泰逢神动天地气也(郭璞注:言其有灵爽能兴云雨也)”,也没有什么故事。但看了这些记叙,还给人以较好的观感。
“怪物”的含义中,除了怪神而外,就是动物和植物的怪物。
先说动物中的怪物,那可就多了。首先是吃人的怪动物,如像北山的诸怀(《北山经》)、狍鸮(《北次三经》),西山的穷奇(《西次四经》),南山的蛊雕(南次二经》),东山的猲狙、鬿雀(《东次四经》),中山的犀渠(《中次四经》)等,都是形状怪异,性情狞猛,往往发出婴儿般的叫声。人要是遇上它们,就只有死没有活的了。
还有一类怪动物,虽不吃人,但却给人带来大的灾害,更甚于吃人。例如有一种蛇,名叫“肥遗”,六只足四只翅膀,当它翱翔天空被人们看见的时候,大地上就会发生可怕的旱灾(《西山经》);又有一种兽,形状像牛,老虎的斑纹,名字叫“ (líng)”,当它出现在世间,世间一定就会发生大洪水(《东次二经》);还有一种兽,形状也像牛,白脑袋,只有一只眼睛,名叫“蜚”,它经过水水就干涸,经过草草就枯死,它一出现在世间,天下就要发生大瘟疫《东次四经》);又有一种鸟,形状像蛇,四只翅膀,六只眼睛,三只脚,名叫“酸与”,见到它的那个地方一定就会闹恐慌(《北次三经》);还有一种兽,名叫“ (shì)狼”,白尾巴,长耳朵,形状像狐狸,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兵灾(《中次九经》);又有一种五色鸟,“人面有发”,一群群在空中飞翔,飞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会灭亡(《大荒西经》):阶级划分以后的人类生活本来痛苦,这类给人带来灾祸的怪鸟怪兽更成了人类痛苦生活的标志。
也有虽然奇怪却于人无害的生物。如像南方洵山有一种名叫“䍺(huán)”的羊,没有嘴巴而能生活自如(《南次二经》);又如像南海有一种名叫“双双”的怪兽,是由三只青兽的身体连生在一块的(《大荒南经》);又如像北方天池山有一种名叫“飞兔”的小兽,能用它背上的毛作翅膀飞行在天空中(《北次三经》);还有谯明山的何罗鱼,“一首而十身”(《北山经》),和“一身十首”的鬼车鸟(见《岭表录异》卷中)恰成鲜明对比。这类生物,在《山海经》中是所见非鲜的。
更有的生物,还具有医学上的价值。例如那形状像猿猴、四只翅膀、一只眼睛加上一条狗尾巴的名叫“嚣”的鸟,据说吃了它可以治肚子痛(《北次二经》);还有那形状像鲤鱼却长着一对鸡脚的“ (zǎo)鱼”,据说吃了它可以治疣(《北山经》);此外还有医治足茧的旋龟(《南山经》);吃了可以不怕打雷的飞鱼(《中次三经》);可以叫人跑得快的狌狌(《南山经》);可以教人不做噩梦的 (qí tú)(《西次三经》),等等。这些宝贵的药物虽然多,可惜很不容易得到罢了。
植物当中可称为“怪物”的并不太多。我们前面讲过的天梯建木,应当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种。此外如像扶桑(《海外东经》)、三桑、寻木(《海外北经》)、槃木(《大荒北经》)等,也充分具有神话的性质,应当都算是“怪物”。扶桑和三桑,前面已经讲过了。至于寻木和槃木,都是“长千里”的大树,其怪异可知。槃木即蟠木,据说还是生长在东海度朔上的一棵“屈蟠三千里”的大桃树(《十洲记》),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蟠桃的传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此外还有一些植物,论其形状并不特别奇怪,却有一种奇特的医疗价值。例如少室山有一种名叫“帝休”的树,人若是将它的花果煎汤吃了,可以教人心气和平,不动恼怒(《中次七经》);又如中曲山有一种树,名叫“櫰木”,吃了可以教人力气大(《西次四经》);又如少陉山有一种草,名叫“冈草”,吃了它的果子,可以教人聪明(《中次七经》);又如历儿山有一种树,名叫“ 木”,吃了 木的果子,可以使人记性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山海经》所有怪物,为害者多,为益者少。它反映了从原始社会相传下来的奇异生物,经过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初期的阶级变更所带来的动乱景象在人们心灵深处造成的投影,给古代神话展示了种种时代烙炙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