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中的诸天帝,如像前面已经讲过的伏羲炎帝黄帝、少昊等,一方面他们固然是神帝,另方面他们又像是人帝,代表着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更有人神难分的情况出现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这种情况,在颛顼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例如《吕氏春秋·古乐篇》就记叙了这么一段颛顼爱好音乐的神话: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 (shàn)先为乐倡, 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

这段神话真有意思。你看这个“帝颛顼”是神帝还是人帝呢?说他是神帝吧,他又“生自若水、实处空桑”,诞生、居处的地方都说得很明白,而且他登帝位以后,作了乐曲,是用来“祭上帝”的,可见他并不是神帝。但要说他是人帝吧,他竟能叫飞龙来替他作曲,飞龙是动物还是人呢?或者你可以说,飞龙是古时候乐官的名字。好吧,我们又往下看吧,“乃令 先为乐倡”,他竟叫 即鳄类的猪婆龙来做音乐演奏的倡导者。或者你还可以说, 也是古时候乐官的名字。那么再往下看吧,“ 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这家伙竟仰叉叉地睡在殿堂上,拿它的尾巴来敲打它自己的肚子,发出蓬蓬蓬的声响。你说它是动物还是人呢?于是我们只好承认, 或者写作鼍(tuó),就是俗名猪婆龙的那种鳄类动物。其皮可以冒鼓,“鼍鼓蓬蓬”(《诗·灵台》),就是这么来的。“其音英英”,马叙伦云“英英当读为彭彭”,意思就完全明白了。以例推之,飞龙当然就是飞龙。颛顼能叫飞龙作曲,叫 “为乐倡”,你还能说他只是人帝而不是神帝吗?不啊,他原来就是神帝,他叫飞龙作曲来“祭上帝”的那个“上帝”,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当神话初步历史化的时候,作者的手法还较稚拙,总难免还要露出一些神话的马脚,无法掩盖。这段历史化的神话初意大约本来是:音乐爱好者的颛顼,当他幼小的时候,在他的叔父少昊那里,就受到过许多有益的音乐的熏陶(琴瑟的娱戏、百鸟婉扬的歌声等),所以在他登上上帝宝座时,就要命他的龙类臣属如飞龙、 等替他作乐演奏,自我欣赏了。

颛顼爱好音乐的天性,以后简直成了家传。《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北海之外,……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山海经·西次三经》说:“ (guī)山,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钟磬。”郭璞注:“耆童,老童,颛顼之子。”这样看来,老童和太子长琴祖孙俩的音乐天赋,都是来自他们的始祖颛顼。老童既然谓之“神耆童”,那么颛顼和太子长琴也应当一律冠以“神”的称号才是了。

古书所记有关颛顼的神话,还有一些使他介在人神之间的例子。例如《山海经·海外北经》说:“务隅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殡葬于阴。一曰,爰有熊、罴、文虎、离朱、 (一作“鸱”)久、视肉。”颛顼葬在“务隅之山”,而且有“九嫔”同葬,可见他是人帝。但在他的葬所附近,又有“熊、罴、文虎、离朱、 久、视肉”这些神物,尤其是“离朱”和“视肉”两件物事,唯黄帝的昆仑神山有之,又可见到他的神性。《山海经·大荒北经》也记有“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附禺”就是“务隅”的音转,是同一个地方,但这里所记的神异物事就更丰富了:“爰有 久、文贝、离俞、鸾鸟、凤鸟、大物、小物;有青鸟、琅鸟、玄鸟、黄鸟、虎、豹、熊、罴、黄蛇、视肉、璿、瑰、瑶、碧,皆出于山。”更可见颛顼这个人帝实在接近神帝。

更教人讶异的,是记他死而复苏、化为“鱼妇”的神话。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郭璞注:“《淮南子》曰:‘后稷陇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为鱼。’盖谓此也。”郭璞所引乃《淮南子·地形篇》文,据《淮南子》所记,后稷也有和颛顼类似的情况,然而只是说后稷的半边身子化作了鱼,还没有说他“复苏”。这里却说“颛顼死即复苏”,真是变怪异常。推想起来,大约是说,颛顼是趁着“天大水泉、蛇化为鱼”的机会,附着鱼体,因而“死即复苏”。“复苏”的颛顼,半边身子是鱼形,半边身子是人躯,大家就叫这半人半鱼的怪物为“鱼妇”,其意若曰,因有“鱼”为其“妇”,才使他“死即复苏”的。这本来是神怪变异之谈,迹近巫风,文学意义不大。但从这类妖妄的记叙中,也可见到介乎人神之间的颛顼,他的神性还是很浓的——不过其形象是在逐渐趋向于反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