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据《山海经·海内经》所记,是黄帝的曾孙,而据《世本》及《史记》,则是黄帝的孙子,《海内经》多了颛顼的父亲韩流这一代。据说黄帝的儿子昌意谪降到若水(在今四川省境)来居住,生了韩流。韩流是一个形状奇怪的人:长颈子、小耳朵,人的脸,猪的嘴巴,麒麟的身子,两条腿是骈生在一起的,足也像猪的足。他娶了淖子氏的女儿阿女做妻子,就生了颛顼。《说文》卷九说:“颛,头颛谨皃(mào,同“貌”);顼,头项顼谨皃。”二字合起来看,就是一副小头锐面的光景。颛顼的得名,大约由于形象有几分像他的父亲吧。
在“五方帝”中,他是北方的天帝,他和他的属神禺强[禺彊(qiáng)、玄冥],共同管理着北方“自九泽穷夏晦之极,北至令正之谷,有冻寒积冰,雪雹霜霰,漂润群水之野”,一共“万二千里”的地方(《淮南子·时则篇》)。
然而在做北方天帝之前,他似乎还继承黄帝之位,做过中央天帝,也就是宇宙的最高统治者。有两件事,说明他是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的。一件是,《国语·周语》说:“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你看,多了不起,连“星与日辰之位”,都是“颛顼之所建”,他不是宇宙的最高统治者还是什么?第二件事就更了不起,更能说明他的神职,那就是“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一件大事,各书都有记叙,我们在前面“世界的构成”节里已经说过了,说它是“变相的阴阳二神开天辟地的神话”。颛顼能教重、黎二神开天辟地,他岂能不是宇宙的最高统治者?从历史化的神话这个角度来考察,“绝地天通”又是和黄、炎斗争,蚩尤鼓励被压迫的苗民(黄帝后裔)起来和黄帝做斗争神话有密切关联的。《书·吕刑》说:
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yì)、刵(èr)、椓(zhuó)、黥。越兹丽刑,并制,罔有差辞。民兴胥渐,泯泯棼(fēn)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
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枉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这是一段历史化的神话,文字也确实是西周时代的古文,是周穆王叫他的刑狱官(司寇)吕侯作的。由于文字古奥,又涉及到远古的历史和神话,历来注家都没有确切的解释。我们也只能从神话这个角度来解释其大概。
前一段大意是说,由于罪大恶极的蚩尤“作乱”,把下方的“平民”都带坏了,跟着蚩尤干了许多坏事。苗民是黄帝和颛顼的后裔[《山海经·大荒北经》:“颛顼生 (huán)头, 头生苗民”],起初还好,并不听从蚩尤的煽惑,但是禁不住蚩尤制作了五种残虐的刑法来威胁惩罚他们。后来这些神的子孙也就渐渐是非不明,跟着蚩尤作起乱来,于是就把先前众神和苗民之间订的盟誓全都倾覆了。
后一段大意是说,由于苗民伙同蚩尤“作乱”,声势浩大,许多在叛乱中无辜受害者纷纷起来向上帝控诉苗民的罪恶。上帝考察苗民,果然没有丝毫“馨香德”,而刑戮发闻,则莫非腥秽。上帝哀悯被害者的无罪,决定用严威的手段来报复苗民,“遏绝”他们,使他们在下方渐趋灭亡,没有后嗣。为了怕再发生像蚩尤裹胁苗民那样的叛乱,上帝便叫大神重和大神黎去将天和地隔绝起来,使人上不了天,神也下不了地,人神暌隔,各保平安,建立起宇宙的新秩序。
文中所说的“皇帝”,实即“黄帝”,也就是“上帝”的意思,这我们在前面“黄帝和昆仑山”节里已经说过了。但是揆其实际,这里的“皇帝”,又不单指黄帝,而是兼该黄帝与颛顼祖孙二人而言,因为惩蚩尤的“作乱”而“遏绝苗民”是黄帝事,“绝地天通”则是颛顼事,这里把二人的所为都统括在“皇帝”一词里了。从此也就可知颛顼实继黄帝任过统治宇宙的上帝。
完全看得出来,这段神话已不是原始神话,而是经过严重历史化的神话,故对统治者多褒美,对反抗统治者多贬词。历来历史化的神话都是如此,而此为甚。不过从中还是能看出一些神话的痕迹,如“上帝监民”“皇帝……命重、黎绝地天通”等。
现在还是单说“绝地天通”。“绝地天通”又是如何“绝”法呢?《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颛顼)令重献上天,令黎卬下地。”这就是“绝地天通”的具体描写。然而古文晦昧,连注释《山海经》的郭璞也只好说:“献、卬义未详也。”韦昭注《国语·楚语》却说:“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重举、黎抑,大约就是本《山海经》的献、卬之义为说。献有举的意思,这是可以明白的;但是卬何以会有抑的意思呢?我疑心卬初本作印,甲骨文作 ,像以手抑人而使之跽,就有抑的意思。这是印的本训。后来假借为信印的印,慢慢成了专用字,又造出一个 字来,谓之为抑,云:“按也,从反印。”(《说文》卷九)其实抑、印古本一字,印就是抑。韦昭注《国语》如果真是本《山海经》为说,他见的本子或许卬正作印。此字一变为卬,再变为邛,意义就晦昧难知了。
现在既然知道献就是举,卬就是抑,重、黎二神做的“绝地天通”的工作就不难想见了。必然是其中一个两手托着天,尽力往上举;另一个则两手撑住地,竭力朝下按:这样天和地就愈分愈开,终于彼此远离而成为隔绝的状态了。“绝地天通”神话,是这么含有着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在内的:它必然是产生于古代劳动者用劳动的眼光看待事物的头脑,把天和地都看作是巨大的实体,要分开它们必须付出巨大的劳动。“重举黎抑”,不但是巨人式的工作,也显出大力士的威风。古代劳动人民通过神话幻想在这类神人身上赋予了他们自身的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
但是,天地远睽,神民不杂,从这样的神话的折射中,另方面也间接反映出原始社会的告终,第一次阶级大划分的阶级社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