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东方鸟国之王的少昊,后来又转移到了西方,成了西方的天帝。这大约是由于古代民族战争迁徙,将东方民族的神话,带到西方去的结果,于是神职和神的形貌可能都会有了某些变异。《淮南子·天文篇》说:“西方金也,其帝少皞,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淮南子·时则篇》说:“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沉羽,西至三危之国,石城、金室,饮气之民,不死之野,少皞、蓐收之所司者万二千里。”这就是作为西方天帝的少昊和他的属神蓐收的神职和管理范围的确定。不用说这种整齐的安排与规划,人工的痕迹很浓厚,当非古代神话的本来面貌。《山海经·西次三经》有一段关于少昊和蓐收的记叙,倒是近于最初少昊神话西移时的情景:
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兽皆文尾,其鸟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泑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员,神红光之所司也。
这段记叙中除了“白帝少昊”和“神蓐收”而外,还有一个“员神磈氏”和一个“神红光”不好理解。郝懿行《山海经笺疏》说:“员神盖即少昊也,(红光)盖即蓐收也。“推寻文意,大概也只好作此解释。从这段记叙看来,少昊神话从东方转移到了西方以后,虽然在他的身上已加上了“白帝少昊”的称号,并且也配上了“蓐收”这样一个还未明确公布属神身份的神,但他俩的神职,只不过是小小的山神,所做的工作,也只不过是“司反景”(郭璞注:“日西入则反影东照,言主司察之也”。)“望日入”等比较简单、琐细的工作。海岛上鸟国之王的少昊初到西方,大约也只能任这样低微的神职、担负这样琐细的工作吧。《尸子》说:“少昊金天氏邑于穷桑,日五色,互照穷桑。”看惯了日出景象的他到了西方还是叫他观察日入的景象,不是正合适吗?神话的流传演变总是有些迹象可寻的,这段记叙就可贵地保留下了少昊神话自东徂西的一些痕迹。并且还给《山海经》各部分成书时代的先后提供了这样一个证据:即先前认为成书时代最迟的《荒经》以下五篇实际上还早于成书时代较早的《山经》诸篇(当然还有其他好些证据)。
少昊,是以玄鸟即燕子为图腾的古代东方某一民族所奉祀的始祖神。他活动的范围,本来该在东方,但由于民族的迁徙流转,他的神话便随之向着西方移动(正如“治西方之金”的蚩尤,后来却做了东方齐国的战神),始而做了西方一个小小的山神,后来竟成了西方的天帝。什么“执矩而治秋”啊,什么“所司万二千里”啊,应当是这个在“东海之外”建立的“纪于鸟”的“少昊之国”的国王始料所不及的。
少昊的神话后来又有所发展。《拾遗记》卷一记述了一个关于少昊诞生的神话,很富有欧西的“罗曼蒂克”情调。神话说少昊的母亲皇娥,本是天上的仙女,“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这一游便一直游到“西海之滨”的穷桑所在处。所谓穷桑,乃是一棵“直上千寻、叶红椹紫”的孤桑,也就是历来神话传说里所说的扶桑、扶木、若木。若木本来传说是在东方,屈原《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后来又传到了西方,《淮南子·地形篇》:“若木在建木西。”穷桑也是这样由东方传到西方去的。少昊的母亲皇娥就在穷桑那里结识了一个自称为“白帝之子”实即太白金星的天上仙童,于是一场牛郎织女式的恋爱便在天上展开了。两人泛舟遨游,赋诗唱答,谁也没有来干涉他们的自由爱情。其结果,就是少昊这个神性英雄人物的诞生,所以少昊又叫“穷桑氏”。这就把少昊的诞生地也移在西方了。
汉代纬书《春秋纬元命苞》说:“黄帝时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女节梦接,意感而生白帝朱宣。”魏宋均注:“华渚,渚名;朱宣,少昊氏。”《拾遗记》所记上述神话,大约就是根据这段简单的神话艺术加工而成。少昊的诞生,原是天上星宿和他母亲结合的结果,这在“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商君书·开塞篇》)的早期原始氏族社会人们的头脑里,是完全可能有种这天真烂漫的设想的。因而感生神话虽多出纬书,其实倒有几分真实,不一定全属虚构。不过神话把少昊之生定在“黄帝时”,意味着黄帝仍然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就使神话初步历史化了(历史上多认为少昊是黄帝之子,见《世本》及《史记·五帝本纪》等)。《拾遗记》不着时代,开头就说“少昊母曰皇娥……”,似乎更能得神话初相;而且“皇娥”一名,适为舜妻“娥皇”之倒,恐怕都是由帝俊妻“常羲”一名演变而来,是东夷系统神话人物的名称。说不定《拾遗记》所据,还有比《春秋纬元命苞》更古的神话资料。不管怎样,神话中少昊的活动地,终于由东而西,在西方定着下来了。
和其他天帝一样,少昊也有许多著名的子孙,并且还有子孙为国于下方的。少昊子孙中最著名的一个,当然要算他的属神蓐收了。蓐收是一个掌管刑罚的神,《山海经·海外西经》记他的形貌是“左耳有蛇,乘两龙”;《国语·晋语》所记则是“人面、白毛、虎爪、执钺(大板斧)”,更加威风凛凛。据《国语》韦昭注,蓐收是少昊的一个名叫“该”的儿子;但据《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这“该”又是少昊的“四叔”之一,神话传说的错综分歧,原本如此。《楚辞·大招》说:“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mǎng)洋洋只。豕首纵目,被发鬤(níng)只。长爪踞牙,诶笑狂只。”王逸注:“此盖蓐收神之状也。”诗人笔下的蓐收,又更增其狞猛之气了。
除蓐收外,少昊的子孙中还有发明弓箭的般(《山海经·海内经》);有到下方去开创了一个国家——季厘国——的倍伐(《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一目国,一国人的眼睛都长在脸的正当中(《山海经·大荒北经》《海外北经》);有汾水的水神台骀(tái)(《左传·昭公元年》)等。
上述少昊的子孙,各都建立了功业,可算是“才子”。也有“不才子”,那就是穷奇。穷奇是一只吃人的怪兽,有说像牛,有说像老虎,浑身长着刺猬般的硬毛,能够飞行天空。听说有人打架,便去吃掉有理的一方;听说某人忠诚老实,便去啃掉他的鼻子;只有作恶多端的人,才投合他的心意,反而杀了野兽去馈赠给他。他就是这么一个难以理喻的家伙(《左传·文公十八年》《山海经·西次四经》《神异经·西北荒经》)。但据有的书所记,他实在也不那么坏。《淮南子·地形篇》说他是“广莫风之所生也”,高诱注以为是“天神,在北方,道(?)足,乘两龙,其形如虎”。《后汉书·仪礼志》更说他是十二神之一,他和另一个叫作“腾根”的神,在每年十二月八日宫廷中举行的“大傩(nuó)逐疫”的仪式中,共同担负着“食蛊”的任务。蛊是一种害人的毒虫,有些坏人专门制造了来为害世间的。穷奇既然能“食蛊”,那么他就不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坏,而是多少对于人们有些益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