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以农立国的国家,农业发展很早。传说中比黄帝还早的神农时代,就开始有了农业的萌芽。与此同时或稍后,蚕桑事业也发展了起来。“男耕女织”,这就是几千年来勤劳的中国人民的劳动图景。早在公元前四世纪之初,中国就通过有名的“丝绸之路”,将自己美丽的丝织品运到了欧洲,让欧洲各国人民鉴赏到我国妇女劳动的成果。有这样一种特殊情况作背景的中国,自然不可能没有关于蚕桑的神话。考察起来,不但是有,而且还相当丰富呢。
传说黄帝的妻子嫘(léi)祖教导人民养蚕,因而后世人们便将她祀作“先蚕”(《路史·后纪五》),这样说来,她应该是中国最早的蚕神了。而《绎史》卷五引《黄帝内传》却说:“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乃称织维之功。”似乎又别有一蚕神,而且还早于嫘祖——嫘祖养蚕,恐怕也是从蚕神那里学来的。各书所记神话传说,原不过是各本所闻,无怪有时候要发生些前后抵牾的矛盾。
至于民间相传的蚕神,又别有其传述的途径。《搜神记》卷一四记了一段蚕马神话,略云: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唯一女,牡马一匹。女思念其父,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父怪问女,女具以告。父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马皮蹷(cù)然而起,卷女以行。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
这大约就是民间相传的蚕神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九七引《原化传拾遗》也记了上述的故事而又略有改变:把神话所说的“太古之时”定为“高辛帝时”;把不知何地的父女俩定为“蜀地”;把“有大人远征”说做是“蜀地未立官长,无所统摄,其人聚族而居,递相侵噬,其父为邻所操”。凡此种种,倒有点像是原始社会末期父权制时期的光景。但是末段写父母因蚕女已化身为蚕,正“念之不已”的时候,又忽见蚕女乘流云,驾此马,侍卫数十人,自天而下,谓父母曰:‘太上以我孝能致身,心不忘义,授以九宫仙嫔之任,长生于天矣,无复忆念也。’乃冲虚而去。”和前面所写相较,后面所写,可说是狗尾续貂,不伦不类。露出了道士们硬将神话来仙话化的拙劣的马脚。不过此文末尾又记叙了如下的情况:
蚕女家(冢)在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宫观诸化,塑女子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桑焉。
这大约倒是当时(唐末五代)的真实情况,可见蚕马神话已在古代四川这个养蚕很盛的地方扎下根来了(道士们胡诌的仙话自然也起了相当作用)。马头娘的塑像我幼年时也曾在一些庙里见到。据说新中国成立前德阳县(今德阳市)孝泉乡还有蚕姑庙,有人还见到庙里所绘宣传蚕姑事迹(略如《原化传拾遗》所述)的壁画十六幅,今庙与壁画均无存。
蚕马神话虽然始见于《搜神记》的记录(《旧小说》亦收入此文,题作《太古蚕马记》,三国吴张俨撰,恐未足据),但是考察它流传演变的渊源,也是由来已古的。《山海经·海外东经》记有“欧(同呕)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这就是蚕马神话的雏形。女子跪据在树上吐丝,女子就相当于蚕了,却还未提到马。到荀子《蚕赋》:“身女好而头马首”。蚕马的形象完全具备了,却还未有故事。到《搜神记》才把蚕马神话故事原原本本揭示出来。这就是它流传演变的大略。
蚕马神话和盘瓠神话,同属事物的推源神话。盘瓠神话,可能是根据图腾崇拜因素在原始民族幼稚的心灵中想象产生的;而蚕马神话则当是根据自古以来都是妇女养蚕而蚕头又像马头这样的情况想象产生的。通过神话的幻想,蚕马神话反映出我国妇女在蚕桑事业上辛勤劳动的客观现实,幻想的极致,连她们自己也化身为“跪据树而欧丝”的蚕了。
除蚕的神话而外,又还有一些零片的关于桑的神话。扶桑,就是神话中桑的最显著者。据说它生长在东方的汤谷,是帝俊的十个儿子居住的地方(《山海经·海外东经》)。郭璞《玄中记》又加以描绘说:“天下之高者,有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这又有点像是《山海经·海外北经》所记的“长百仞,无枝”的三桑,《玄中记》大约便是本此为说。《十洲记》和《神异经》对扶桑又各有所见。《十洲记》说:“扶桑在碧海之中,……长者数千丈,大二千馀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神异经》说:“(扶桑)高八十丈,敷张自辅,叶长一丈,广六尺,名曰扶桑,有椹焉,长三尺五寸。”后者的形体虽然稍小,但是叙写更为具体,好像是丈量过的,给人以真实感。有这样大的叶和椹,是足够饲养像人那样大的蚕了。所以在欧丝之野、“跪据树欧丝”的女子的近旁,就是“长百仞、无枝”的三桑。《山海经·中次十一经》所记的宣山的帝女桑“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余,赤理黄华青柎”,大约也应属于这类的桑。或者“帝女桑”所谓的“帝女”,竟和蚕马神话有些联系也说不定。因为蚕女的父亲,记录说是“有大人远征”,看来像是原始时代的一个部落酋长,则蚕女广义地称为“帝女”也未尝不适合。神话传说的流传演变,总是这么错综复杂、头绪多端的。因此汉代纬书之一的《河图括地图》竟有“化民食桑,三十七年以丝自裹,九年生翼,九年而死,其桑长千仞,盖蚕类也”之说,直把一个部落的人民都想象为“食桑”的“蚕类”,也就不足为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