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古代的一场大战争,就是黄帝和炎帝的战争。它关系到古代历史,也涉及古代神话。神话中有历史的影子,历史中也有神话的因素:这是任何民族童年时期的常情,中国自然不能例外。总之,传说中古代黄帝和炎帝的这场战争,是将神话和历史搅混在一起了,现在只能尽量从神话的角度,来谈谈这场战争的始末过程。
《绎史》卷一引贾谊《新书》说:“炎帝者,黄帝同母异父兄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于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说炎帝和黄帝是“同母异父兄弟”,这倒很符原始社会母权制时期“民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真相,今本《新书·制不定》将此句改作“同父异母弟”,就距离实际情况远了。“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从神话角度解释,这“道”,绝不能解释做“仁道”。如说行“仁道”,那么传说中教民耕种、发现药草的炎帝,所行的“仁道”似乎比黄帝更为充分,如何还说他“不听”呢?
那么黄帝和炎帝各自所行的“道”是什么呢?《吕氏春秋·荡兵篇》替我们作了比较明确的神话性质的解答:“兵所自来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原来他们各自所行的“道”,一个是水,一个火;一个拿水漫,一个用火攻:黄、炎之争,实际上就是一场水和火的战争。黄帝在统一宇宙,做中央天帝之前,大约只是北方的天帝(他的曾孙颛顼后来也是北方天帝),北方属水,主要行的是“水”道;而炎帝,是南方的天帝,南方属火,主要行的是“火”道:黄帝和炎帝的战争,就是一场水火互不相容的战争,后来水终于战胜了火。《淮南子·兵略篇》说:“炎帝为火灾,而黄帝禽之。”就是这场战争的终局。
至于战争的实际情况,却没有像古书上所说的象征性的水火之争、水灭了火那样简单。《列子·黄帝篇》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率熊、罴、狼、豹、䝙(chū)、虎为前驱,以雕、鹖(hé)、鹰、鸢为旗帜。”各种凶禽猛兽都被搬上了战场,看来战争的规模是很大的。炎帝这方面的顽强抵抗古书虽没有正面记载,但从《大戴礼·五帝德》所说“黄帝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的话看来,可知黄帝能够战胜炎帝,也还是经过艰苦的斗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黄、炎之战,最主要的部分,是表现为黄帝和蚩尤的战争。炎帝兵败,又有炎帝的后裔蚩尤奋起,举兵为炎帝复仇,又在原来黄、炎作战的战场阪泉或涿鹿(其实二地同属一地,阪泉只是涿鹿附近的一个小地名)和黄帝开始了一场大战。这我们后面还要讲到。黄、炎之战与黄帝和蚩尤之战完全是同一性质、同一营垒的战争,在神话和历史杂糅的古书记载中,它既反映为神国两个系统的诸神的大斗争,又反映为两大部族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波澜壮阔,此伏彼起,历时绵远,比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诸神在特罗亚城之战,并无逊色。
但古书对于这场战争也有不同的记叙。《周书·尝麦篇》说:“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相名之曰绝辔之野。”文字有脱讹,不大好懂,不过大意还是知道的。那就是说,蚩尤驱逐炎帝(赤帝),在涿鹿和炎帝打了一场大仗,炎帝支持不住,求救于黄帝,最后由黄帝出兵捉住蚩尤,把他在中冀地方杀掉。从这书的记叙看,黄帝和炎帝原本是和谐一致的,只有蚩尤是凶恶的捣乱者,所以二帝联合起来,殄灭了蚩尤。这部书成书的时间虽然较早,但却不能解释后来许多关于黄、炎斗争的传说,恐怕也是属于正统历史家的美化之辞。所以我们宁取黄、炎斗争的传说,而摒弃黄、炎和谐的佳话,因为无论从历史或从神话的角度看,前者都比较符合初民传说的真相。
黄、炎斗争反映在神话上的,除黄帝与蚩尤的战争是其中坚部分而外,还有夸父、刑天、共工都曾起来和黄帝以及黄帝系统的人物作过斗争,我们在前面已经大略讲过了,这里就不再多赘。
除此而外,《山海经·大荒西经》还记了一个很奇特的地名:“有池,名曰孟翼之攻颛顼之池。”郭璞注:“孟翼,人姓名。”孟翼自然是“人姓名”,但他为什么要去“攻颛顼”呢?“攻颛顼”以后为什么又要取下一个这么奇怪而啰唆的地名来呢?再一看此经的上文“有禹攻共工国山”,也是一个奇怪的地名,仔细一想,也就有些恍然大悟了。正如郭璞注《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鲧攻程州之山”所说:“皆因其事而名物也。”禹攻共工,孟翼攻颛顼,反映的大约就是黄、炎斗争的余波还在继续未已。禹和共工,是分属黄、炎两个系统的人物,已无可疑;颛顼属黄帝系统,孟翼可能便属炎帝系统。又前面所引“鲧攻程州”,郝懿行注:“程州,盖亦国名。”《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夏州之国”,则此程州自然也可能是“国名”。鲧属黄帝系统,程州(国)便可能属炎帝系统。在此两大系统的神们或部族的斗争中,从神话传说中的这些奇特的地名,便使我们隐然看到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戈矛剑戟在发出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