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所述昆仑山所有的奇异物事中,视肉和离朱要算是最奇异的了。这两种物事,也常见于古帝葬所的附近,应该是属于“神物”之类。现在我们就单把这两种物事提出来讲讲。
先讲视肉。视肉是怎样一种物事呢?经无明文说明,只是郭璞于《山海经·海外南经》注中说:“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也;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也不知道他何所本,大概是古来有这样的传说吧。那就是一块吃不完的肉,吃了一片又长出一片来,永远都是原先那么大一块。
这种肉在后世的传说中也是有的。《神异经·西北荒经》说:“西北荒中有脯焉,味如麞鹿脯,食一片复一片。”和郭璞注中所说的情景大略相似。
还有甚于此者。《古小说钩沈》辑《玄中记》说:“大月氏及西胡有牛名为日反(及),今日割取其肉三四斤,明日其肉已复,创即愈。”《蜀典》卷九“稍割牛”条引《凉州异物志》说:“月支有羊,尾重十斤,割之供食,寻生如故。”简直就是活的视肉。月支的这种羊,据俄罗斯李福清博士告诉我,他在新疆考古时,曾亲自见到。那就真是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古代人们在幻想中替他们的祖先设计出视肉这种永远吃不完的食品,表示他们奉祀的虔诚,其用心实在可说很是周到。
其次再讲离朱。比起视肉,离朱的情况更要复杂一些。首先这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庄子·天地篇》说:“黄帝遗其玄珠,使离朱索之而不得。”岂不正是一个人的名字吗?然而《庄子》无注,不知其为何如人。《淮南子·道应篇》说:“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高诱注:“离朱者,黄帝臣,明目人也。”总算是得到了解答。
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山海经·海外南经》说:“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kù)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蜼、豹、离朱、视肉……”郭璞于“离朱”下注云:“木名也,见《庄子》;今图作赤鸟。”郭注“木名也”,疑当是“人名也”之讹,因《庄子》从无离朱是“木名”之说,而《天地篇》所记的离朱,则确系黄帝时的明目人。然而此经记狄山的离朱乃在熊、罴、文虎、蜼、豹、视肉之间,自又当是动物之名而非人名,故郭注“今图作赤鸟”——看来郭璞所见《山海经》古图是“图”是对的。此经所记,除昆仑山有离朱而外,古帝王墓所的奇禽异物中,也多有所谓离朱(或离俞)者,此离朱(或离俞)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我有一个不很成熟的推想,以为此离朱(或离俞)者,当即《淮南子·精神篇》所说的“旧中有踆乌”的踆(cūn)乌。高诱注:“谓三足乌。”对了,正是此物。三足乌又称阳乌、金乌,疑即古所谓的朱鸟。《文选·思玄赋》说:“前长离使拂羽兮。”注:“长离,朱鸟也。”《书·尧典》说:“日中星鸟,以殷仲春。”传:“鸟,南方朱鸟七宿。”离为火,为日,故神话中这一原属于日后又象征化为南方星宿的朱鸟,或又称为离朱。郭注云“今图作赤鸟”者,离朱的古图像正是如此也。此“赤鸟”即朱鸟,乃是日中神禽即所谓踆乌、三足乌、阳乌或金乌的。而世传古之明目人,或又冒以离朱之名,则喻其如禽在日中,日丽中天,明无不察也。这就是离朱为什么时而是动物、时而又是人的道理。
但是关于离朱的神话并没有完结。
《艺文类聚》卷九◯引《庄子》(今本无)说:“南方有鸟,其名为凤,所居积石千里。天为生食,其树名琼枝,高百仞,以璆琳琅玕为实。天又为生离珠,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玕。”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三头人离珠,而昆仑山上也有一个三头人。《山海经·海内西经》说:“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他们同是三头,所做的工作又同是“伺琅玕”,自然该是同一个人了。问题是三头人离珠是不是那个明目人离朱呢?回答也是肯定的。《文选·琴赋》说:“乃使离子督墨。”李善注:“离子,离朱也。《淮南子》曰:‘离子之明,察箴(zhēn)末于百步之外。’按《慎子》为离珠。”可见珠、朱通用,离珠就是离朱。离朱原是日中神禽踆乌,即三足乌,进一步演变为人的时候,足讹为头,故又或传有三头离珠(朱),在服常树上,“递卧递起,以伺琅玕”。普通人的两只眼睛化而为六只眼睛,也算是“明目”的另一种表现吧。三头离珠在昆仑山做这种工作,和黄帝神话完全可以自然地联系起来,因为离朱本是黄帝时的明目人呀。而且还有理由可以设想他是出于黄帝的派遣。黄帝为什么要派遣此人去做这种辛苦的工作呢?原来《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说的琅玕树,实即《庄子》所说的琼枝树。琼枝是“以璆琳琅玕为实”的,凤鸟就需以此为食;而昆仑山的西北,就有一大群凤皇鸾鸟,需要以琅玕树上结的果实做它们的食品,所以黄帝要派遣这样一个干员蹲在服常树上不分昼夜地看守此树。这就是研究神话传说错综复杂演变过程所得的一个小小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