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填海”“追日”是产生自原始社会表现人与大自然做斗争的神话,则本节所述“断首”“触山”两段神话,虽然也可能是产生自原始社会,但已显明可见,是带上了阶级斗争的色彩。正如高尔基在《苏联的文学》中所说:“奴隶主愈有力量和权威,神就往天上升得愈高,而在群众中间就出现了一种反抗神的意愿。”“断首”的刑天和“触山”的共工,就是以反抗神的神这样的姿态出现的,可以说明这两段神话从产生雏形到最后完成,大约已经由原始社会末期进入到阶级社会了。这也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两颗明珠,是和前节所述“填海”“追日”神话性质不同的两颗。
先讲“刑天断首”。《山海经·海外西经》说: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记叙也是这么简明扼要,辞无多赘。然而整个神话却是表现得多么威风凛凛,充满着战斗的激情。陶潜诗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用作这个凌厉无前的神话英雄的颂歌,洵非虚美。
“刑天”这个名称,就是“断首”的意思。“天”字金文作 ,甲文作 ,●与 均象人首,义为颠为顶,刑天自然就是斫头、断首的意思了。有些书写作“形天”或“形夭”那是不正确的。
刑天这个断首者,你看他和天帝“争神”而被断首时,表现了何等的英雄气概!神话在这里发挥了充分的积极浪漫主义的幻想,描写和歌颂他虽被断首,竟然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的斗志。戚就是斧,干就是古代战士们常用的长方形的盾。断头的刑天,还在那里手持盾斧,挥舞不息,继续战斗。让那些胡诌“脑袋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的懦夫们在断头刑天之前发抖去吧。
作为神话的一个整体,刑天又是和炎帝神农有关的一个神话英雄。《路史·后纪三》说:“(神农)命邢天作扶犁之乐,制丰年之咏。”“邢天”就是“刑天”的别写,可知传说他是炎帝神农的臣属,当有所本。又刑天葬首的常羊山,也和炎帝神农有关。《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春秋纬元命苞》说:“少典妃安登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农。”原来刑天的葬首地便是炎帝神农的降生地,则刑天在古神话中是炎帝系统的人物更无可疑。据我的研究,刑天原是在一个波澜壮阔、像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那样的神话故事中,即黄帝与炎帝战争神话故事中的重要角色。炎帝兵败,他便和炎帝系统的神如蚩尤、夸父、共工等前仆后继,纷纷起来为炎帝复仇,向黄帝系统的神作不屈不挠的斗争。刑天所与“争神”的“帝”,就是黄帝。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神话故事看,刑天和“帝”即天帝的斗争,是代表着被压迫与被统治者向统治阶级作坚决反抗的。他是高尔基所说的“反抗神的意愿”在神话中的最完美的体现。
再讲“共工怒触不周山”。这个神话始见于《淮南子·天文篇》,是个大家熟知的神话,用不着引据原书了。这个神话大意说:共工和颛顼争神座,战而不胜,一怒之下,以头触山,碰坏了撑天柱子之一的不周山,使世界天翻地覆,来了个大的变化:“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从一个单独的神话讲,共工神话,是一个推原神话。所谓“推原”,就是推寻事物的本原。共工触山,解答了“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造成原因的问题。本来是原始初民对众多自然现象不得其解的神话解答,看似妄诞,但却从中流露出科学求知的萌芽。从神话的整体讲,共工触山神话,也是黄、炎战争神话的一部分。《山海经·海内经》说,“炎帝……生共工”“黄帝……生帝颛顼”。共工是炎帝的后裔,颛顼是黄帝的后裔,因而共工和颛顼的斗争,实在是炎帝兵败,共工继起举兵为炎帝复仇。但就单独的这段神话的性质看,还是和刑天断首神话的性质相同,体现了被压迫与被统治者反抗压迫统治的意愿。毛泽东同志在他的伟大诗篇《渔家傲》里,以“不周山下红旗乱”的火热语言,号召人民起来进行革命斗争,并且在按语里一则曰“共工没有死”,再则曰“共工是胜利的英雄”,确实是用他革命的睿智将这段神话的精神实质洞察出来了。
共工触山神话,据有些书籍的记叙,又常和女娲补天神话连在一起。神话说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使天残地毁,这才由女娲去炼石补天的(见《论衡·谈天篇》)。历史化的神话更说是由于做诸侯的共工与做诸侯的祝融打仗,共工不胜而触山,天地残毁以后,才由做天子的女娲出来补天以收拾残局的(见《史记·司马贞补〈三皇本纪〉》)。这些其实都是牵强附会。共工触山与女娲补天两段神话,同时首见《淮南子》,本各不相谋,中间情节并无关联。从神话的内容看,女娲补天前的情况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天地毁坏的局面大;而共工触山呢,仅仅使“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毁坏的局面小。而且毁坏以后,始终是倾陷的状态,未闻修复,何能以之牵扯到女娲补天神话上去呢?其为牵强附会,自无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