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神话,不能不涉及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即神话的起源的问题。神话的起源——即它产生的最早时期(上限),究竟在什么时候呢?要确切回答这个问题,很不容易。我也只能从原始思维的角度,就文献记载以及现在少数民族口传神话遗留的痕迹中试做过一些探讨。我国著名人类学、民族学学者杨堃先生在《论神话的起源和发展》(见《民间文学论坛》1985年第1期)一文中将神话起源推断为旧石器时代晚期,即蒙昧期的高级阶段,比马克思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所说的神话产生于野蛮期的低级阶段略早。我是基本上赞成杨先生的推断的,因为较符合事实。而我根据自己的探讨设想,甚至比杨先生的推断更早。杨堃先生推断为旧石器时代晚期,其时已进入母系氏族社会;我的设想则在原始社会前期,即蒙昧期的中级阶段,那时人类还过着原始群居生活,便已有萌芽状态的神话产生了。这种神话,略近于后世所说的“寓言”“童话”,而与后世概念中的“神话”则有较大的差异。

19世纪末叶,英国人类学者泰勒提出著名的“万物有灵论”以后,对学术界曾发生很大的影响,宗教起源和神话起源的问题由是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说明。但是,这个学说是有缺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已一天天地暴露出它的不足来。“万物有灵”,是说万物都有灵魂,以此解释原始社会后期母系氏族社会以后产生的关于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的宗教与神话是可以的,而对以前的情况则很难予以圆满的解释。早在三十多年前,已经有人指出:泰勒的“万物有灵论”,“并不是完全适当的一个名词”,“在宗教发展的开头阶段,人们还没有特殊的关于灵魂的概念;早期宗教意识实质上不过是人与自然浑然一体,自然具有活力这样一个一般的并且是颇不明晰的概念”(见柯斯文《原始文化史纲》)。后来,其他一些学者对泰勒的“万物有灵论”也各有批评。因而,泰勒的继承者马利特又提出“前万物有灵论”这样一个术语来作为它的补充。看来,这完全是有其必要,并且是合乎实际的。

我在1964年发表的《神话的起源及其与宗教的关系》(见拙著《神话论文集》)一文中,也对泰勒的“万物有灵论”做了适当的修正:

原始人萌芽状态的宗教观念,还不是泰勒所谓的“万物有灵论”。万物有灵,是说万物都有灵魂,原始人开始还不会有这样高深的宗教观念。原始人最初的宗教观念,大约认为大自然的一切,包括自然现象、生物和无生物,都像自己一样,是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如果像这样地来理解“万物有灵论”的所谓“灵”,那就接近问题的实质了。至于灵魂的观念,乃是从原始人对于人死这回事的虚妄的理解而逐渐得来的。

这种修正自然并不彻底。原始人最初的宗教观念(亦即神话观念),实在不是“万物有灵论”的“灵”所能概括的。后来我接受了“前万物有灵论”这样的概念,写了《前万物有灵论时期的神话》(见《民间文学论坛》1985年第4期)一文,才把神话和宗教起源的问题大致解决了。

神话和宗教起源的问题,看来谁也不应该在谁的前面。我先前以为宗教在神话之前,那是受了“万物有灵论”的影响而产生的误解。以为既然是神话,就应该有我们概念中所谓的“神”做它的内容的中心。其实“前万物有灵论”时期,在原始初民的思想观念中,并没有神,仅仅有一点萌芽状态的宗教意识,却仍然可以产生像我前面所说的近似童话或寓言的神话。所以我赞成潜明兹同志在《神话与原始宗教源于一个统一体》(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文中的论点,应把神话与宗教的起源看作是同步,或者是一对孪生兄弟才对。

现在我们就试从神话研究的角度来谈谈神话起源的问题。

刚从动物脱离出来的原始人类,开始制造并学会使用简单粗陋的工具,从事集体劳动生产。在生产过程中,逐步使分节语言发展完善起来,借以交流经验,表达思想感情,并凭借着它从事简单幼稚的思维活动。这种思维活动的特征,乃是以好奇作基因,把外界的一切东西,不管是生物或无生物、自然力或自然现象,都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而在物我之间,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做自己和群体的纽带,就成为宗教意识的萌芽。这种物我混同的思维状态,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称之为原始思维;从神话研究的角度出发,可以叫它作神话思维;由此而产生的首批传说和故事,我们便叫它作神话。

最原始的神话当然不是什么开天辟地、创造人类之类,那已经是相当后起的了。处于蒙昧时期的原始先民还不可能有这么恢宏深远的想象。把这些放在神话故事的开头,那是神话故事的整理者(不管是巫师还是诗人、作家)有意识的安排。那时人们只能从物我混同的心理状态,就眼前所见切近的景物创造神话。白族史诗《创世纪》第一部“洪荒时代”描写洪荒时代的景象说:在洪荒时代,树木会走路,石头会走路,牛马会说话,猪狗会说话,鸡鸭会说话,飞鸟会说话,等等(见李缵绪《白族文学史》)。这些和自己一样能言会走的活物,就是早期原始人类创造神话的材料;自然这些材料在他们神话思维的眼光中已先神话化了。

最早的一批神话,实在便是一批动物、植物故事,尤其是描述禽言兽语的动物故事是神话的核心。先秦诸子书中有些寓言是以讲述动物故事为主的,说不定便是这类古代神话的转化。如“狐假虎威”“鹬蚌相争”“坎井之蛙”“涸泽之鲋”等,但已经难于实指。早期原始先民用神话思维的眼光看世界,以身边切近的动植物为题材,从而创作出的首批神话故事,就其活泼生动的表现形式看,略近于童话;就其内容含意(任何神话故事,总是要包含一点用意的)看,又略近于寓言。因而原始社会的这类神话,流传演变到了后世,就成了童话或寓言,文学家得以利用它来驰骋想象,哲学家也得以利用它来发展思辨。它和童话、寓言不同之点只是在于:它所叙写的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在原始先民看来,都是实有的东西,而且因有看不见的纽带和这些东西相联系,精神上还会起到一种震颤;而童话或寓言里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却不过是拟人化的文学形象,或者竟是一种譬喻,一种假设。但童话和寓言的总根子,还是在古代神话。无怪《韦伯斯特英语词典》把“寓言”“童话”列为“神话”的同义词,那是自有它的道理的。

在原始狩猎时代,和人们接触最频繁的是动物,因而表现禽言兽语、表现禽兽和人类打交道的动物神话,无疑占神话的主要部分。然而这些神话或者由于失了传,或者由于流传到后世变成了寓言、童话之类的东西,已很难找到还具有本来面貌的例子。不过根据史传记载,古代却有这样一个了解禽兽语言的人物,给我们提供了远古时期确实有过动物神话的信息,那就是伯益。《汉书·地理志》说:“伯益知禽兽。”《后汉书·蔡邕传》说:“(伯益)综声于鸟语。”伯益是传说中尧舜时代(这个时期相当于原始社会末期)的人。从伯益这个神话人物的身上,曲折地反映出了早期原始社会由于神话思维而感知的人和禽兽可以语言相通的一些情况。人可以和禽兽语言相通,禽兽之间自然更能语言相通,这就是产生动物神话的神话思维的认识基础。扩大这个范围,那么自然界的一切——花草树木乃至日月山川风云——都可以成为活物而进入神话表现的领域。因而原始社会前期的神话,若要根据其性质而给予一个概括的名称,我看可以称之为活物论神话较为适宜。

属于活物论神话的动物神话,大致残存在古代寓言中,已如上述。属于活物论神话的植物神话在古文献中已经很难见到了。因为既称“活物”,就须具有能言、会走两个条件。而《山海经》所记“范林方三百里”(《海外南经》)、“寻木长千里”(《海外北经》)、《淮南子·地形篇》所记“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等等,虽都具有一定神话的意味,但还不足当活物论植物神话之称。白族史诗中“洪荒时代,树木会走路”这样的话,在汉族古文献中尚未见到。只在后世民间传说如《中山狼》《天仙配》等里,才见到有老杏树能说话、诉其身世之苦;老槐树也能说话,而且做了董永和七仙女的媒人。这都可算是原始植物神话的遗存。《异苑》卷三所记三国吴孙权时,永康人所见的龟树共语的异闻,可能也是洪古时期动植物神话曲折传嬗下来的。

矿物如山石等原始神话的遗存物,在文献记录中还能见到一些,虽然已非本貌。《述异记》上说:“桀时泰山山走石泣。”山能“走”、石能“泣”,也略带早期原始社会活物论神话的意味,虽然它是以记述妖异的面貌出现的。《艺文类聚》卷六引《尸子》说:“禹产于昆石,启生于石。”《西游记》说孙悟空从花果山仙石中迸裂降生出来:石头能生子,也该是活物论时期神话思维的产物遗存于后世的。段成式酉阳杂俎·物异》说:“莱子国海上有石人,长一丈五尺,大十围。昔秦始皇遣石人追劳山不得,遂立于此。”石人和劳山居然赛起跑来,真是壮观的景象,推本溯源,仍应是原始先民的幻想。除上所举而外,还有山崖说话、山峰飞来等等的奇异,也是原始社会人类幻想的遗存,则从前人的笔记以及近人所集的民间故事中已有不少记叙,就不再详细举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