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竹垞先生烟雨归耕图》自赞及诸题咏
《朱竹垞先生烟雨归耕图》,康熙壬子西泠戴苍写,有竹垞自书赞及《百字令》一阕,并同时诸名士诗词。余见竹垞弟子顾中邨仲清重摹本,今备录之。《自赞》云:
馌有妇子,居有环堵。舍而征衣,蓑笠是荷。为力虽微,其志则坚。粒食既足,不求逢年。咄者斯人,谁为徒者。人或尔知,百世之下。竹垞自题。
又《百字令》云: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稿,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邱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谁是?
旧题小像,作岁在癸丑。又书后有李秋锦良年和作云:
彼何为者,数过江门第,恨人奇士。朔雪南枝来往惯,筋力也应倦矣。弱不胜衣,狂思摇笔,垅上从无此。展图一笑,十郎聊写愁耳。曾记细雨青芜,双拏小艇,问桃花流水。本欲逃名名不去,行遍山林城市。子定归与,吾将作伴,摒挡西畴事。算来长策,为农今日良是。
又云间彭师度和作云:
生涯潇洒,笑披蓑荷立,可农可士。越绝文章谁尔雅,唯有朱生而已。把盏刘伶,吟诗李白,偃蹇谁堪此?农家足慕,田园此际难耳。漫说诸葛南阳,子真谷口,有名畲烟水。但识篝车非可视,乐道何须避市。岩壑琴樽,江关词赋,岂了丰年事。长沮桀溺,料应与子同是。
复有严荪友绳孙题五古一首云:
吾友有朱生,由来相门子。与尔复何为?相逢帝城里。风尘随短褐,踯躅荆轲市。不见古时人,清泪如铅水。或时并马还,日落月复起。荡荡十二门,谁羁我与尔。画作竹垞图,菀蒻稳称体。岂伊诗书恋,徒抱风尘耻。所愿营草堂,宛在藕花沚。甚哉勿重陈,吾亦从逝矣。
又钱田间澄七律一首云:
见说栖山未有山,一生心事此图间。
每因雨后催耕起,应向溪边放水还。
自去自来谁与偶,为农为士总成闲。
时人欲问柴桑路,只在南湖角里湾。
纪伯紫映钟题七绝四首云:
十亩之间力所营,抛书长日事躬耕。
一蓑风雨归来晚,烟火茅檐稚子迎。
陶家乐事在东畴,郑子还从谷口求。
拚得朱颜任胼胝,斯人高躅已千秋。
自把犁锄弃砚田,春风辛苦陇头眠。
平生不作篝车祝,岁岁人歌大有年。
我有荒庐白下村,百年修竹老霜根。
朱张纪渚同心者,归去来兮紧闭门。
潘稼堂耒题七律一首云:
竹垞旧隐吾频到,君去罗浮复雁门。
馌妇每储春酒待,渔童还数钓竿存。
京华物态从飘瓦,江海心期问大樽。
便好耦耕呼伴去,蓑衣深挂绿杨村。
魏叔子禧题古诗一首云:
汝笔耕而舌耘,石以为田。
胡为跣足,衣蓑戴笠,其志则然。
莘野已荒,南阳就芜。
芜秽谁与治,非种谁与鉏。
我七日不食,谁与糜餔?
春烟霏霏,春雨冥冥。
衣蓑带笠,独行无人。
我欲持三足耜,与汝耦耕。
两手无力,足不得行。
年年来书游江上,坐见膏田春草长。
程穆倩邃赞云:
器不得其用则藏,才不逢乎时则晦。
腹笥笙簧手耨锄,道风廖廓兮言滂沛。
是曰寄迹田间,而标声人外者乎。
周青士筼云:
笔耕砚税,时既获之。
披蓑负耒,抑又何为?
古人食力,载耘载籽。
子真谷口,庶其企而。
僧悬崖题偈云:
读尽万卷诗书,好是一字不识。
披蓑戴笠烟村,蹑屩荷锄永息。
方入有莘之野,便向南阳之宅。
借问此是阿谁?携李城南朱十。
又有西泠陈晋明康侯题《眼儿媚》词一阕云:
归去耕田白板扉,青笠绿蓑衣。尽焚笔砚,不招书史,只把鉏犁。几回相见相怜惜,心事两依依。图中纸上,添侣相伴,与子同归。
又孙豹人枝蔚题《满江红》二阕。
其一云:
管乐肩头,长卸却、乾坤担子。怪造物、从来颠倒,英雄如此。始觉敬通书可玩,只看蓑笠身难比。每遭逢烟雨偶然间,功成矣。羞载贽,宁操耒。羞从猎,宁干耜。问先生门第,云同栗里。晋室勋臣司马后,祖孙出处名齐美。想同行此路岂无人,桃源里。
其二云:
万里曾游,尘扑满、东西南北。却走向、三家村里,披蓑戴笠。携手同行人最少,北风雨雪催蹄急。访椎牛屠狗昨贤豪,无消息。这边路,黄狐立。那边树,玄猿泣。愁独行踽踽,如何去得!馈肉汝能麾道济,买山吾岂须千顷。莫便言沮溺耦而耕,今难及。
此外尚有陈祚明胤倩、秦亭张纲孙、盱江余酉子山、吴疁陆元辅翼王、杜濬于皇、山阴赵甸壁云诸题摹本未录。
嘉庆中,此图归嘉兴李金澜明经,张叔末解元为题三绝句纪其事云:“先生心思汉阴机,妙画通灵竟已飞。(原注:戴葭湄画本已为宦游者购去)犹有虎头老弟子,鞭黄摹出旧蓑衣。”(原注:顾仲清,字咸三,号中村,为竹垞太史入室弟子,少颖悟,工诗,书画篆刻靡不精究。著有《读左》《读庄》等书。晚年养疴山中,仿谢无逸作蝴蝶五百余首,人呼为“顾蝴蝶”云)“亭子南垞重建时,短桡秋水此题诗。廿年师友今云散,惆怅潘郎鬓已丝。”“画手前丁近擅场,大徐字法亦精良。(原注:梅里丁梦松为余重摹此图,徐寿臧为余摹各种题记)耕鱼我欲摹双璧,合向珠溪问葛彊。”(原注:竹垞先生《小长芦钓鱼师图》藏珠葛春屿上舍处)
此图归李金澜后,同时名人题诗词者亦多。吴子律衡照题《百字令》,用竹垞原韵云:
曝书亭古,到于古津逮,尽成名士。梅会风流浑似昔,一老瓣香靡已。貌得平生,传来阿堵,蓑笠重逢此。归耕太早,行年四十三耳。犹忆硖石东西,横山远近,傍鸳鸯湖水。烟雨空濛留不住,索米长安旧市。鸿馆翘才,鹤书应选,莫问田居事。李侯同调,灌圆图更奚是。(李侯谓李锦秋良年,金澜之祖也)
王椒畦学浩题一绝句云:
一梨烟雨学耕夫,抵得烟波号钓徒。自是盛朝天子圣,不妨征士羡江湖。
又吴县张吉安题二绝句云:
刘井柯亭梦易阑,天教朱十老吟坛。吾乡雅有韩宗伯,羡杀归田七品官。(原注:长洲韩慕卢先生尝云:“我不如秀水朱十,以七品官归田,犹得读数十年书。”)“宜雨宜烟占一湖,荷锄人住小长芦。多情最是通家子,前辈风流认画图。”
张云巢青选题五律一首云:
应诏多征士,归耕有逸民。如何簪笔者,亦作荷锄入。蓑笠平生梦,江湖自在身。闲情聊寄托,白发独伤春。
朱少仙文治亦题一律云:
夜撤金莲烛,归田得几人?烟蓑图画旧,文苑姓名新。耕破一方砚,洒除千斛尘。十年羁海国,我亦梦秋蒪。
马笙谷锦亦题《百字令》一阕,用原韵云:
翩翩博雅,共李公秋锦,一双征士。老辈同年今后辈,但抚遗编而已。次岳丹青,鸿胪笔墨,零落犹存此。谁欤好古,葫芦依样描耳。曾记载酒江湖,无拘无束,任怡情山水。一笑风尘空踯躅,旧梦依稀燕市。蓑笠随身,犁鉏入手,商略农家事。披图宛在,高风当日如是。
案:竹垞此图作于康熙壬子,即康熙十一年。时旅食京师,后七年,乃应鸿博,入词林。后来张云巢、朱少仙诸诗,若此图作于馆选后者,盖误矣。
《朱竹垞烟雨归耕小影》又有罗两峰摹本,鬑鬑有须,作倚锄佇立之状,与前顾摹本不同,盖竹垞平生不止画一图也。上有汀州伊墨卿秉绶题七古一章云:“云中古戍南海水,宰相世系落泥滓。馆人未识马周才,缘督为经良有以。春深夜雨田园芜,荷锄归梦鸳鸯湖。湖边潇潇万竿竹,却乏百亩驱黄犊。有田获稻一家足,无田著书千载读。儿掌谷,孙稻孙,明年携尔趋金门。金门又有江湖思,一钓长芦烟水昏。”
禹之鼎吴梅村小像题诗
禹慎斋之鼎为吴梅村祭酒画小像,坐蒲团上,作老僧状。吴门顾元昭昶补画兰石。无锡秦澹如湘业得之,征人题咏。澹如自题四绝句云:
《哀江南赋》通天表,愁杀前朝侍从臣。
苦被人呼吴祭酒,自题圆石作诗人。
湘江渺渺恨无穷,回首苍梧夕照中。
生恐移根难得地,国香零落付秋风。
老去偏工幼妇词,请看独坐撚吟髭。
鸿胪初唱面如玉,恨未貌君年少时。
国初诸老尽传神 (原注:余家旧藏《遂园禊饮图》及新 得之王麓台、汪陛父小照皆禹鸿胪笔) ,也为先生写此真。
休笑一钱都不值,残缣足抵夜光珍。
宗子湘源瀚、薛慰农时雨各题二绝句。宗云:
乐府歌行气最奇,贲园秋色上吟髭。
眉间无限兴亡恨,只有蒲团忍草知。
尝向东风问画兰(梅村句),琴边清泪墨花寒。
斜窥浅立姗姗意,多恐飘零不忍看。
薛云:
祭酒风流俨若存,—丛香草伴吟魂。
熙朝雨露无私泽,空谷当年已受恩。
冷坐蒲团意可知,乞归诗在就征时。
铁崖异代容私淑,合把朝衫换白衣。
施太守补华题七律一首云:
潇洒真怜庾子山,空余词赋动江关。
白衣难结渔樵侣,青琐重登侍从班。
吴地亲朋趋日下,淮土鸡犬望云间。
滋兰树蕙无穷意,憔悴聊看画里颜。
袁太守昶题七古一首云:
人言尧幽囚,或云舜野死,目断苍梧泪不止。先生头白发垂耳,遗骨千年蜕于此。妙画尚通灵,生绡尺幅横。依然沈家令,愁绝庾兰成。鸿胪写真笔,淡沱若为情。熏香供作黄金佛,添取弹琴卞玉京。
又有王麟书题一律云:
生平爱诵《梅村集》,烟墨纵横老泪弹。
厂盆寥落空余恨,宫扇凄凉只独看。
艾炙眉头瓜喷鼻,龚钱应识此心难。
清诸帝相貌
奉天崇谟阁中藏《太祖高皇帝实录》,以满、汉、蒙古三种文作三层书之。每王皆有图,其中太祖大王(即礼亲王代善)、四王(即太宗文皇帝)诸像皆极魁伟丰腴。而敬典阁所藏高宗、仁宗、宣宗诸像,则皆清癯如老诸生。世传高宗为海宁陈氏子,世宗生女,适以易之,语虽不经,然此说遍天下,盖因高宗骨相与列祖微异故也。元末盛传顺帝为宋瀛国公之子,案:顺帝相貌,亦与元诸帝不类。明袁忠彻《符台外集》纪瀛国公事实云:“永乐十年五月十八日,我太宗文皇帝御武英门,命内宫李谦、王吉于古今通集库取宋列帝遗像,命臣忠彻及画士百户徐英画之。上笑谓忠彻曰:‘宋太祖以下,虽是胡羊鼻,其气清癯,若太医然。’十九日上复御武英门,命臣忠彻同内宫王吉看元列帝像,俱魁伟雄迈,上曰:‘都吃绵羊肉者。’及观顺帝像,顾谓臣忠彻曰:‘唯此何为类太医也。’忠彻斯时承命未实,俯首莫对。今蒙赐归田里,得以历考宋元史传暨元学士虞集所作第十六飞龙之诗,果符太宗文皇帝之言,感念圣鉴之明,愧当时不能对此为恨”云云。是元代亦有此种传说。然古今父子兄弟长短肥瘦不同者甚多,况在数世以后乎。
《渔洋山人坐禅小像》题诗
《渔洋山人坐禅小像》,禹鸿胪之鼎画,老松藤萝,孤鹤自舞,渔洋趺坐其间,旁置经巻、麈尾,有出尘之思。题诗者若干人,皆先生门下士也。海宁查声山升云:“已为霖雨到人间,身世何因落叶干。不向灵山解了义,繁华肯作寂寥看。”“天上神仙苏玉局,佛家弟子白尚书。文人慧业生来分,三果□杨总不如。”“疏钟秀塔梦生涯,稳坐蒲团即是家。直为苍生亲说法,朝衣才脱换袈裟。”查嗣庭云:“先生于济世,日用得五谷。出山五十载,不恋桑下宿。入火且不燃,入世何由渎?心离十八界,手妙三千牍。初从无中有,渐看生处熟。观化悟自然,迷途谢羁束。功成忽无著,印心忽已足。自了小乘终,照海一寸烛。两端随所叩,妙语□兰菊。肯似入定禅,忘形但拘束。”林吉人佶题五言、六言、七言各一绝云:“名高如绝斗,心清可印潭。偶然思世出,聊复学禅参。空山流水响激,孤云野鹤翩跹。试拟此间坐者,果然为佛为仙。”“诗卷右丞千载后,风流玉局一人还。瓣香自供无嗟晚,只是衣传愧后山。”尚有梅庚、蒋仁锡、朱载震各题七言绝句,不录。
吴太君小像题跋
潘次耕耒母吴太君小像,服长黑衣,去地不过数寸,盖国初装束也。画者不识何人,后有徐高士枋《题吴太君画像》一文曰:
“天之厚庸人也,尝富贵福泽、安恬逸乐以豢之;而天之厚伟人也,必穷悴困厄、艰难险阻以成之。天之成奇人也,尝厄一遇、穷一事以彰之;而天之成完人也,必萃诸艰、历万难以固之。虽然,人生百年,俯仰奄忽,而独得以完人称者,固其遭遇之奇,为有天意。然苟非严气正性、奇节至行,独能承造物之裁成,则无以臻此也。犹霜雪然,秾华艳蕊,望而萎落,而受之弥坚、经之而弥茂者,独松柏耳。苟穷悴困厄,艰难险阻,而处非其人,不变为虫沙,则腐同草木矣,安在其能卓然成立于是耶!余门人琦(此次耕初名)尝述其母吴太君之遭遇之行状,而余慨然叹其为不可及也。太君幼有异秉,读书知大义,事父母至孝,身授其稚弟书,以处姊而肩父师之任,其不凡如是。及媲于夫子为配,而前子妇年几与母姑埒,闺庭之内调剂为难,太君一以恩礼处之,久之而慈孝交称,中外相庆。而旋赋《柏舟》矣,时太君盛年,而琦生五六岁。家日益落,孤茕荼苦,而太君教琦以读书厉行,十余年如一日。琦方向成立,而又遘长子某之祸,太君以一嫠妇,流离颠沛,以幸全于万死,而一息暂宁,则仍课其子读书。虽极惨悴惶急中,而神气镇静,无间一时。两年来避居西山,与余居相望,余故益稔知太君之贤。间亦徵之戚友,无间言,而益信琦之所述为诚然也。以太君之为女则孝,为兄弟则友,为妇则顺而有礼,为母姑则慈而能严,而又历万难,出万死,而卒能卓然有以成立,非所谓完人者耶!以丈夫犹难之,况女子乎?吾于是叹天之所以成太君者独厚,而太君亦独能不负天之所以成之也。今琦年甫弱冠,而负奇才,且天性孝谨,吾固以大器期之。琦其益早夜克厉,亦期为天下之完人,以无愧贤母之子哉!庶几千百世而下,知琦而益知太君也。丙午初夏。俟斋居士徐枋敬题。”
后有吴江吴鸣锵《跋》云:“太君为余五世从祖姑,高祖南大司寇立齐公,曾祖大司寇忠襄公,祖广西按察司佥事仰峰公,父赉之公。归邑庠生潘赠公为继室,力田翁之继母,稼堂太史之母也。太君以世家女,能读书,晓大义。既嫁,视长子如己出,教己子如严师。迨为嫠妇,又遭祸患,流离颠沛,艰苦备尝。卒能危而复安,身标清节,子作儒臣。求之巾帼中,殆无其俦。宜高士之文,赞叹推许,如是其至,惟太君以当之。高士两姊皆适余族,一为吏部文选郎竹亭公长子佩远公室,一为四川道监察御史亦临公次子修文公室,故太君之行事,知之甚悉,不仅与太史有师弟之谊也。余于二十年前,曾于潘氏见此卷后鸿词诸老题跋,今皆失之,殊可惋惜。道光己酉春仲,鸣锵敬观,并跋于宝敦斋。”按:稼堂太史,本名琦,见此卷徐高士文中。高士文作于丙午,乃康熙五年时,距力田翁夫妇罹祸不过三四岁,太君与稼堂尚在茹痛之时,而高士乃以天降祸难成就太君为言,奈恐为太君者,决不愿以子妇之祸,自成就其为完人也。立言之难如此。力田名柽章,吴江人,坐庄廷鑨史案,死于杭州。妻连坐,遣戍自杀。稼堂后易名耒,应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徐高士及顾处士高弟也。
《东轩吟社图》记及题跋
钱塘汪小米远孙《东轩吟社图》,丹徒费晓楼丹旭写,黄芗泉士珣作记。记曰:“道光甲申,海昌吴子律衡照假馆武林驿汪氏之东轩。东轩,故汪氏先人雅集之地,因与主人小米远孙续为吟社,月一会,会不必东轩,而东轩为多。久之,孙与人同元之官永嘉,梁久竹祖恩之官始兴,子律之官金华。子律、久竹先后卒官。张仲雅云璈、姚古芬伊宪、周南卿三燮、李西斋堂亦并殂谢,而吟社终不废,今且岁阳周矣。小米乃属乌程费晓楼丹旭图之。灌木依岩,略约横水,随负花童子渡而来者,王剑秋鉽也。一童子扫花径,穿岩背,出老树下。倚石栏执葵扇者,秀水庄芝阶仲方。背侍女郎,指池荷与语,黄芗泉士珣。池旁石壁插天,曲阑尽处,童子涤砚,坐石上填词者,项莲生鸿祚。水槛半露,二人对坐其中,女郎执拂侍者,为严鸥盟杰及小米,小米执卷若问难状。小阁相连,据案作《吟社图》者,晓楼自貌也。其倚案观者,高爽泉垲。以手指图若有所商榷者,诸秋士嘉乐。阁前柳阴覆地,置壶焉,坐磐石上,观童子拾矢者,吴仲云振棫。持扇联坐者,夏松如之盛。童子捧壶,坐梧桐下浮大白者,汪觉所阜。据石上撚吟髭者,胡书农敬,其弟子邹粟园志初执诗笺立于后。展笺洛诵者,赵雩门钺。童子捧杖,坐而听者,龚闇斋丽正。小童递诗简至,二人对展诗卷者,左为阳湖赵季由学辙,右为归安张仲甫应昌。古松蹯拿,下荫怪石,坐而琴者,武进汤雨生贻汾。并坐者陈扶雅善,侧听者钱蕙窗师曾,倚松根抚膝而听者,汪又村造孙。旁有石壁焉,童子捧砚,执笔就题者,嘉兴张叔未廷济也。茂林修竹,别成境界,二人自水石间来,持白团扇者,汪小洪迈孙。奚童捧诗卷于旁者,汪小逸秉健。飞流激湍,石梁间之童子烹茶侍坐,而执拂谈经者,南屏释了义,旁坐则子律遗貌也。夫人世之聚散何常,出处靡定,重以死生之别,此身若寄,图于何有?然当夫掎裳联襼,松竹有朋,同岑之谊,终不可喧。则《吟社图》之作,非他日东轩故事乎,于是乎书。甲午长至后芗泉黄士珣记,爽泉高垲书。”后有钱叔美杜题七古一章云:“汪君磊落古豪者,书卷横胸致潇洒。怀才未肯谒君门,爱向东轩结吟社。轩中幽处罗群贤,绿阴寂历喧风泉。诗人画史及禅客,风流如在羲皇前。兰亭回首久陈迹,觞咏胜事今千年。人生萍遇亦偶然,但能诗酒相周旋。头上不冠衣不船,便超尘壒追飞仙。我到金牛湖上住,水北楼高隔烟树。几时挂杖到君家,沓破苍苔叩门去。”海昌杨芸士文荪题五古二章云:“西泠盛坛坫,名贤远相望。诗派亦屡变,后来辄居上。杭厉复代兴,百年奉宗匠。嗟予生苦晚,弗获侍酬唱。如君淡宕人,嗜好殊俗尚。藏书甲东南,亭馆致幽旷。吟社推扶轮,老辈未多让。岂惟集裙屐,湖山亦神王。好事古所希,风流谁颉颃?他时书素传,文献待蒐访。”“图中人廿七,我识十八九。旧雨今雨偕,风义共师友。诸老洵吟豪,群贤尽材薮。自惭濩落身,辞家事奔走。暂归亟过从,招邀宴文酒。东轩与水北,觞咏岁时有。钦仰数载间,感喟屡搔首。悲欢既无端,聚散信非偶。知君有深情,留取翰墨寿。相期在千秋,主客同不朽。”
胡书农学士敬亦有题此图七律二首,不在卷中,载所著《崇雅堂集》后。东武刘燕亭方伯喜海阅此图时,小米兄弟已没,因步胡韵题二律云:“一编诗集读清尊,白社风流羡尚存。重到名园愁问主(谓小米同年、又村亲家),已醒春梦漫留痕。虎头妙绘分明识,麈尾闲愁仔细论。廿五年光人廿七,渐多宿草满江村。(年来书农学士、叔未解元均先后谢世)”“风姿妙曼双红袖,音调凄凉一素弦。难得赏心在泉石,忍教遇眼付云烟。故山我愧猿腾笑,尘世谁能鹤记年。愿向阿师参半偈(谓僧了义),南屏深翠伴钟眠。”
陆春帆中丞费 题七古一首云:“弱龄弄柔翰,东轩坐忘旦。中年一再过,东轩时物换。灵椿萎谢玉树荣,迤逦出拜弟与兄。伯也好学本天性,丹铅善本纷纵横。二十作赋追士衡,结交老苍厨顾英。入门当轩叶虹气,就中我识延陵季(谓吴子律衡照),倾盖论文托末契,只为江湖苦死留。掷将诗卷瑶华字(子律校余诗,本题赠一律,有‘可惜为官去,江湖失此人’之句),轩中清供竹木石。险韵联吟击铜钵,碧月银灯照前席。王郎酒酣草书疾(谓王义亭兰),我时尚厕选人籍。醉后狂歌醒时别,骑马长安踏冰雪。十年坛坫雌雄制,次公寄我《清尊集》。何刘沈谢工力敌,天地低昂鬼神泣。新诗千百首,传诵满人口。一代风骚杭厉后,合沓高名动南斗。欲倩画师图某某,吴兴长房妙入神。集中诸老夙所亲,意匠经营为写真。清胪白发各尽态,图成主客廿七人。从此东轩书画足千古,踵事西园差可数。行吟坐啸曾几时,强半诗魂冷黄土。剩有精灵作才语,裙履壶觞渺何许,池馆凄其夜深雨。呜呼!君家伯仲不再见,还君此图泪如霰。”末有长洲陈硕甫先生奚题字曰:“余与小米昆季。交久最厚,不能吟,不入社。展图流连,书以记之。”
钱咏所藏宋拓汉经两跋
金匮钱梅溪咏所藏宋拓汉经九纸,凡《尚书·洪范》十行,《君奭》二行,《鲁诗·魏风》八行,《唐风》四行,《仪礼·大射仪》七行,《聘礼》六行,《春秋·公羊·隐四年传》三行,《论语·尧曰篇》四行,又《论语》篇末识语二行。前有梅溪藏汉石经小像,翁覃溪题。每纸后有梅溪释文,常熟翁叔平相国同龢所藏。后归庐江刘健之观察。相国题七古一章于首云:“石经残文宝汉氏,古香□郁都九纸。足骄退谷矜秋庵,孙黄所得俭于此。梅花溪上钱立群,冥心日日笺其文。天公郑重落吾手,瓶庐寂对忘云云。”又《跋》云:“世传宋拓汉石经残字有三本,一为孙北海藏,一为黄小松藏,一为蔡松原藏。此本有十三纸之巨观,而世尠称述。意梅溪居士得经后,秘不示人,故卷首藏经小景有覃溪题眉,而后无一字,知亦未曾寓目也。覃溪且不使之见,宜同时金石家都无题记耳。惟天道忌盈,红羊之厄,由居士后人岀诸劫火中,已佚去四纸,大璞不完,弥足珍重。光绪丙戌之冬,始归于余,欢喜记之。瓶庐翁同龢。”第二《跋》云:“初不知阮氏本在何许,孙黄二本在川沙沈韵初家,南北相睽隔,又不能对勘,殊闷损也。昨吴清卿中丞自粤东来书,告余新得石经残字,即有‘凶德绥绩’之本(孙退谷本)。名物无恙,为之一慰。来书中颇作自矜语,盖不知余有钱本也。己丑七月二十五灯下,同龢。”末又题一绝句云:“苍茫人海怕回头,尚父湖滨旧白鸥。输与梅花老亭长,一灯风雨写经楼。癸卯秋松禅老人书。”上虞罗叔言参事《跋》云:“汉熹平石经,海内知名者凡三本:一孙北海藏本,一黄小松藏本,一阮文达藏本。虽屡经劫火,均尚在人间。孙本归吴愙斋中丞,阮本归端忠敏,黄本归汉阳万镜涛。此三本皆残字四段,《尚书》一,《论语》三,存字均有二十余字,而黄本《尚书》残石末行较孙、阮二本又少‘凶德绥绩’四字。海内士夫佥以为当日鸿都石刻,海内所存仅此而已。金匮钱氏有双勾本,《诗》《仪礼》《公羊》《论语》残字,其所著《履园丛话》及王少司寇《金石萃编》等书均载之。翁氏既据以入《两汉金石记》,又刻石置南昌郡庠。顾以不知其祖本所在,致有疑为钱氏伪造者。光绪乙巳,予在吴门,忽见梅溪得之年小像立帧于肆中,颇疑但得钩本,何以画象以志得意。知其所得必为墨本。及辛亥国变,南中故家所藏大半流入贾肆,常熟翁相国故物亦多为好事者所得。庐江刘健之得是本,亟移书假观,则即《丛话》所记钩本之祖也。梅溪自题凡十三纸,而但存九纸。《翁》跋谓其后人佚去,细检之,则所佚正是《尚书》一、《论语》三。始知钱氏当日所得实墨本,而惧势家夺之,又力不能久守,乃割其诸家所有之四纸售之,而自留其九纸,此皆海内人士所未见之孤本,故但托钩本之说,以示同好。观卷中《论语》一纸,首行‘以万方’,‘以’字之上,割裂之迹宛然,则翁氏谓其子孙失之,不免为梅花亭长所欺矣。颇疑阮氏本,即从梅溪藏本中割岀者,以纸墨与此卷正同也。江郑堂跋阮本谓出蔡松原家,殆梅溪既售之文达,而请其勿泄,文达遂托辞以告郑堂。彼本并无蔡氏一字一款,是未必果岀蔡氏之证。予既喜见此孤本,并记此一段公案,亦可喜也”云云。
余案:罗《跋》破梅溪之案,可谓快事。然梅溪所刊双钩本,尚有《论语·微子》篇百七十字,此亦孙黄阮三家所无,此本亦无之,必此本尚存十段,《论语》后识实为二段,翁云九段,盖误其所缺者为《尚书·盘庚》《论语·为政》《微子》二段,及《尧曰篇》上半截。今合此本与阮本,已得十二段,惟《微子篇》百七十字无有,不知尚在人间否也。
恽南田题柳绝句十二章
恽南田画柳四页并后题绝句十二章,哀感顽艳,世所希有,不独绘事之工也。
其诗曰:
何处香车紫陌尘,枝枝斜堕落花津。
美人独立东风里,半为春愁翠黛颦。
乌啼江月正昏黄,风袅残烟翠带长。
最是笛中听不得,白门花落旧宫墙。
弱柳风前未送寒,和烟和雨上阑干。
当年歌舞销魂地,深院沈沈独自看。
飞絮游丝点客衣,高楼人远望斜晖。
伤心最是红桥路,宝马钿车乱后稀。
翠压红潮冷钓矶,杜鹃声里送斜晖。
白花飞作红邨雪,一夜游人减带围。
转忆柔条苑路斜,朦胧烟月带残霞。
借问三眠旧人柳,于今天地属谁家?
绿池花片晓来增,欲挽东风力不胜。
只为送春无几日,自将烟翠染溪藤。
数点昏鸦月一潭,绿阴桑火过春蚕。
从今移入图中看,不必攀条忆汉南。
灞岸千丝定有无,隋河旧绿已全芜。
抽毫细染眠烟势,兵气应难到画图。
梦隔春云海路长,杨花飞尽莫思乡。
闽南不是无青柳,海国遥闻已种桑。
扫却砚尘来翠色,无吹玉笛乱春心。
更怜紫燕风前语,可忆西湖旧绿阴。
花雨春残海上城,无心客路听莺声。
诗成一笑蓬莱浅,左肘惊看卧柳生。
此图为鹤尹作。鹤尹,王姓,名抃,乃太仓王文肃曾孙也。
明雅宜山人手书借券题跋
明雅宜山人王宠手书借券一纸,并明以后诸名家诗跋,藏武进费屺怀编修家。今年复见大兴翁覃溪学士手录全卷,并所撰诗一跋一,及雅宜年谱手稿。亟录如下。券云:
案:雅宜山人,名宠,字履仁,更字履吉,吴县人。生于弘治七年甲寅,卒于嘉靖十二年癸已,年四十。作此券时年三十有五。文寿承名彭,衡山先生次子。袁与之名褒,与兄表、褧,弟袠,从兄弟衮、裘,皆以文行知名,称袁氏六俊,而雅宜尤以书名重一代,故此卷自明时已为世宝。卷中题跋,明人有归昌世、赵宧光、文柟,国朝有沈德潜、徐良、王际华、孔继洓、周景柱、邵齐然、张埙、王宸、朱筠、邵晋涵等;题诗,赵嗣万七绝一首,钱大昕、钱载七古各一首,朱筠五古一首,曹文埴七律一首,季学锦五古一首,吴寿昌、宋铣七古各一首,周震荣二绝句,邵晋涵七古一首,皆名人也。
覃溪《跋》云:“雅宜手券一卷,明嘉靖七年四月,王履吉假白银五十两于袁与之,期以十二月纳还,月利二分。而文寿承作中者。后有履吉、寿承押字。元和马君翬斟所藏也。予考履吉居洞庭三年,读书石湖之上二十年,居虞山白雀寺又累年,此书券在嘉靖七年戊子,则居石湖之时也。履吉所与游者,文氏二承、袁氏六俊兄弟最为欢洽。六俊者,表邦正、褧尚之、衮补之、褒与之、袠永之、裘绍之也。六袁并有名吴中,而补之、永之二人尤著。汪尧峰《袁氏六俊小传》云:‘与之与人交,不设城府,轻财好施,有以急难告者,倾橐济之无所吝。’然则与之为人,慨可见矣。履吉手书荷花荡诗卷,载于《郁逢庆书画记》,后有《自跋》云:‘昨与之兄谈荷花荡之胜,遂赋六绝句呈览,或可当卧游耳。’而其《戏简补之与之》诗云:‘何时共醉桃花坞,解尽春衣当酒钱。’是履吉、与之交谊又如此。袁永之生于孝宗宏治十五年壬戊,履吉生于七年甲寅,文寿承生于十年丁巳。与之为永之兄,其生年当亦在此前数年,则履吉、与之、寿承三人者,皆年相若,一时文酒追随,徜徉山水,辛夷之馆,桃花之坞,互相映蔚焉。有缓急相假,而待一人焉为之居间,且仅数月之间,而必鳃鳃论息者哉!文寿承之次子曰元发,有《兰雪斋集》,中有《感昔诗》十一章,其第七章《感哀鲁仲》。鲁仲,胥台先生之子。胥台者,永之也。其诗曰:‘急病周贫穷,金钱散如掷。曾闻握筹生,见君几丧魄。’两家子弟垂数十年之后,称道贤达,犹以重友谊轻财贿见之篇什,而当日卧雪庐中,乃较量称贷,用货殖质剂之法,此理之必无者也。所重乎前贤者,非唯其札翰之美,惟其往来赠处之道,足以兴起后人,愧彼薄俗也。使履吉、与之通财之际,果区区若世俗之为者,则其子孙将匿之、去之之不暇,而何有于爱而传之哉!昔虞永兴碑版名迹照耀人耳目,而欧阳子独赏其智永《千文》后所书数字不成文者,以为世南平生所书碑刻皆莫及也,则岂非信笔不用意之作,胜于矜持精思者耶。若斯卷者,盖亦履吉与寿承、与之辈酒间随笔,戏为世俗券式以自娱已耳,岂其果尝有是事哉!归文休、赵凡夫辈去履吉书已百年之久,不辨其事,而直以贷主目之。文瑞又题语在丙午,是万历三十四年,较归题又前十余年,亦弟谓古人片纸只字不可遗失,而不言其称贷之事。后人观此卷者但当如欧子评赏永兴《千文》后数字,以‘信笔不用意’‘不成文’之语视之,则得之矣。故方纲附诗于后焉,言履吉用笔之妙,而不复作券观也。”其诗曰:
山人书出文氏门,先河永兴独溯源。
或云少作守篱藩,或讥草书貌骞腾。
嘉靖戊子序始暄,石湖湖庄一钓 。
棹回桃花坞边村,平生心契文与袁。
三桥卧雪好弟昆,酒钱定可办一尊。
快说溪上瓜芋翻韭,鱼租农课孳殖蕃。
一年取入给饔飱,俯仰无事称贷援。
屈指此时城市喧,锥刀扰扰计较紧。
一笑相与腹笥扪,仰而看山俯灌园。
偶然得纸墨汁翻,那复细大择语言。
虽近章草势不奔,亦用文法无仿痕。
押尾掣势尤轩轩,所以永兴笔意存。
枕卧斋会纸墨昏,摹本无复寻其根。
《积时》一帖最雄尊,又恐米老讥河豚。
《破邪论序》态婵媛,山人临本其嫡孙。
吾尝借摹勒玙璠,欲叩笔髓穷昆仑。
于楷悟行要不烦,山人盖亲目击温。
六十八字泄胚浑,彼学步者虱在裈。
吾评虞书外笼樊,岂求中郎于虎贲。
欧颜褚薛皆吐吞,贷券之事吾弗论。
明代婚书之式
古代婚书之式,自《士昏礼》之昏辞,以至杜氏《通典》、司马温公《书仪》皆载之,亦见于宋人文集中。上虞罗氏藏明张南山尚书骏昏书一通,可见明代之式,具录如下。题为《北京遣第三子云鹤还松江毕姻与唐亲家书》,其辞曰:“维时野梅呈腊,宫柳回春,共谂晋国郡尊大亲家阖闳宝聚前:天锡鸿庥,日臻燕祉。乐邱园而遯迹,藉诗酒以陶情。一别星桥,五更岁筦。遥切一门之眷爱,不胜千里之驰思。丹凤楼头,载笔叨依于日下;黄龙浦口,飞帆未得向江南。暑递往而寒递来,霎然过眼;男将婚而女将嫁,寔尔劳心。且小儿缪习僰夷书,滥膺冠带;而令爱素娴红女绣,宜施衿鞶。言念唐子方以来,世系绵绵乎瓜瓞;张公瑾而下,家声秩秩乎冠缨。幸谐二姓之大缘,获缔百年之星眷。珠冠结凤,少陪奠雁之仪;尺素衔鱼,将遂乘龙之愿。计高明之雅度,礼虽薄而无嫌;惟远大之后图,来期速而无缓。式苻至愿,顾负深恩。岂草木之无知,当琼瑶之有报。麾留是望,鉴念不宣。右礼书一通,物状别纸陈之,兹不赘。清和郡眷生张骏拜手,画绣堂书。”此卷旧藏嘉善唐氏,有墨卿观察《跋》云:“翰题十四世叔祖子名公明,正统时,赘松江娄县泖桥徐氏,仍唐姓,子孙蕃衍,今称谱泖桥房是也。此张南山尚书礼书手迹,当即与泖桥族人缔姻者。容斋孝廉得于吴门,壬戌冬日持以见赠,谨受而藏之,并记岁月。嘉平朔日翰题书。”
程氏旧藏巴雋堂小像立幅
歙县程氏旧藏巴雋堂小像立幅。雋堂名慰祖,字子安,一字予籍,歙县人,汪容甫先生中为作《巴予藉别传》者也。乾、嘉二朝诸名人题咏极多。歙县金辅之先生榜五古四首,其一云:
衡山狂道士,不解世俗书。(原注:谓汪稚川也。稚川游衡湘,遂不反)
说子不去口,相与游物初。
一见若旧识,高言时起予。
低徊感旧游,弹指卅年余。
其二曰:
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
六经众说郛,谁与苦孔卓。
巴君治古文,高去天一握。
安得辍筝琶,洗耳听雅乐。
其三云:
鸟迹既茫昧,今惟石鼓尊。
昧者纪其近,但说李少温。
斯人篆籀学,如导源昆仑。
兹事竟不坠,世守到儿孙。
其四曰:
由来管城子,本无食肉相。
爱书兼爱客,澜漫倒家酿。
维摩虽多病,意已齐得丧。
彼哉腐鼠嚇,乃太不自量。
款云:子安大兄属题,檠斋金榜。
吴山尊学士题七古一章云:
十年不与君往还,喜君犹在天地间。
君本善病又耽古,搜奇容易凋朱颜。
天要金石得所主,欧赵缺略尤须补。
闻说穷愁乃著书,俾君不作侯千户。
君云平生爱友生,一语投契千均轻。
流水明月自今昔,俗物那足撄高情。
三间老屋万山里,老与梅花作知己。
繁枝乱插古玉瓶,暗香冷浸上池水。
客来忽作罗浮游,梦醒月落山东头。
安得美人会歌舞,不教寒鸟徒啁啾。
往者高轩践蓬室,我翁度曲君吹笛。
阶前十亩荷花田,红衣舞应歌声侧。
别来我翁霜鬓新,只缘长作倚闾人。
寄语讯君还忆否,屋梁落屑成前尘。
我忆从君邘江沚,当时宾客皆奇士。
汪君(容甫同年)大叫邵君(二云先生)咍,若为古今争故纸。
君今倦游归治经,我行尚作风中萍。
偶然一叶到黄海,携尊重过杨云亭。
仓然双鬓今如故,生面何人写缣素。
好与千秋小学家,瓣香直当黄金铸。
款署:子安先生大兄大雅之教,门愚弟吴鼒。
黄左田尚书七古一章云:
忆昔金陵同献赋,新安太守(江千九先生恂)座中遇。
尔时君才殊可畏,輙问君名来也未。
太守指言即此君,握手如遇平生亲。
须臾报罢两乙等,从此汉广江复永。
那知一别经八年,合并忽在黟山颠。
论诗论文兼论画,又结城阳山水缘。
我闲入城无所诣,香山马足常知意。
有时晨谒君尚卧,直待宵归日西坠。
爱君制作文房精,羡君才笔更纵横。
千金赝鼎出游戏,欧赵考古徒纷纷。
倦游我欲归村社,君亦秋风思跋马。
已作悠悠行路人,明年谁共持杯斝。
珍重临歧酒一巡,休教长路损精神。
请看宴坐欢心者,岂是蓬蒿终老人。
款云:乾隆壬子六月二十六日紫阳山馆题,奉子安大兄同年教正,即以留别,时戍归芜湖,子安亦将往汉阳山。壹斋弟黄戍拜稿。
黄洙五古一章云:
峨峨千仞冈,亭亭百尺树。
骨相森清臞,精神温和煦。
古欢情自怡,澄观日微驻。
兴来乘胜概,境迁阅佳趣。
铺海郁蒸云,触石游趾巽雾。
举头蔚蓝天,噪名五色赋。
山齐江北堂,楼设竹西路。
言歌广咏诗,夫非桔槔务。
九万随所之,六月暂以住。
濠乐诘知鱼,市趋嗤若鹜。
深巷景行行,高斋旧雨雨。
少作托都京,遥原浚图注。
铜石剔苔藓,铅椠拂蟫蠹。
幽履敦安负,坦途绰余裕。
菶菶长芝主,啾啾秦《韶濩》。
室事任儿曹,老子何世故。
妙理倾一尊,养生留小炷。
周旋与我身,静定存吾素。
平君锦线绣,范蠡黄金铸。
袖手抱冲襟,飘髯爱修嫭。
梯儿谢隐囊,跏趺如展具。
写心属化工,披图动禅悟。
乾隆壬子四月黄洙题。
此后尚有歙县程木庵诸人诗跋,不录。
案:汪容甫先生所撰《巴予藉别传》,甚能状其人。传曰:“予藉故富家,生而通敏,眉目疏秀,身纤而晳。少好刻印,务穷其学,旁及钟鼎款识、秦汉石刻,遂工隶书,劲险飞动,有建宁、延熹遗意。又益蒐古书画器用,及琢研造墨,究极精美,罗列左右,入室粲然。其文弗善也,颜之曰可惜。予藉不能改。又善交游,自通人名德、胜流畸士,下至工师乐伎、偏材曲艺之美,莫不一见洒然,如旧相识,周旋款密,久而不衰。或欺绐攫夺,予藉惛惛不之校,他日遇之,则又如故。予藉好棋及弛马度曲,遇名山胜地、佳时令节,可喜可愕之事,未尝不身在其间。竟数十年,由是大亡其财。且日病。晚为人作书自给,数年,卖其碑刻尚三千金。然其爱之弥甚,节啬衣食,时复买之。乾隆五十八年夏,游江都卒。予藉虽贫以死,然其声名流溢士大夫间,其遗迹所在有之,惜在治生,不在好古也。是故埏埴以为器,方圆具矣,而天机不存焉。巧工引手,冥合自然,览之者终日不能穷其趣,然而不可施之以绳墨。知此者,可与语予藉矣。余与予藉同岁而交深,一别五年,相距数千里。余笃疾再生,而予藉适至,所欲与谈谐者何尽,而竟不及一见而死,岂余与予藉朋友之缘,固止于是欤!悲夫!予藉,名慰祖,歙之渔梁人,卒年五十。”此文盛状予藉为人,而不及其学问。然金辅之先生题诗,极推重其小学,惜未尝著书,其遗墨在人间者,今亦寥寥,惟此象尚存。又容甫先生所撰别传,世多能诵之者,予藉身后差不寂寞耳。
汪容甫《宋书世系表》序
容甫先生《宋书世系表》手稿仅存数叶,光绪戊申见于扬州书肆,乃未成之书也。其《序载述学》中,曰:“沈约《宋书》表不传,今釆宋氏宗室之见纪传者辑为此篇,且序之曰:宋武帝受终晋室,自永初改元,至于升平之末,凡五世,六十年。本支百二十九人,其被杀者百二十有一,而骨肉自相屠害者八十。当齐初纪,彭城之刘盖有存者,而帝之血属并长沙、临川二系斩焉。夫一兴一废,国家代有,凡在公族,休戚同之。是以商孙不亿,侯服于周;汉世王公,争言符命。当易姓之际,忍耻事仇,并为臣仆,以全生保姓者有矣。未有君临天下,传序九君,一朝革命,覆宗绝祀,殄无遗育,如宋氏之盛者也。方其完如景平,治如元嘉,威如大明,国祚未倾,群生咸遂,而父子兄弟日翦月屠,如恐不及。甚至举宗就戮,祸及婴儿,使幼者不得长,壮者不得育,遂致宗姓寡弱,王室陵迟,奸雄睥睨其旁,拱手以成断流之祸,岂不哀哉!或者谓武帝起自布衣,经营天下十有余年,竟成王业。于时晋室宗亲,诛锄殆尽,而同力举义之人,罕有存者。创业垂统,取济一时,非有积德累仁之旧,娄敬、干宝之陈言,稍已迂阔而远于事情矣。昔汉魏末世,虽见逼夺,而历年传嗣,永保元吉,下至昌邑、海西,犹得尽其天年,未至公然操刃也。自平固解玺,人望未绝,武帝因之以倾桓氏。殷鉴在夏,零陵遂以不免。自是以降,禅代之君,异世同辙,而君亲杀戮之祸,相沿而莫之革,实自帝始。像人以殉,犹或无后,况乎身为戎首,祸流异代,而欲子孙、令闻长世,岂可得哉!当帝践䟭之初,威德在人,中外帖服,所长虑却顾,莫肯遑息者,惟故主耳。及夫掩被告殂,子孙磐石之计,虽至今存可也。曾不再稔而前事之师,继体之元子先尝其害。岂所谓天道好还,为法自敝者乎?后嗣之陵夷,又其所矣。呜呼!无一民尺土之柄,战必胜,攻必取,总揽英才,振厉风俗,遗令诏继嗣之意,信乎人杰矣。谓祸患之来,不可逆知,务增修于德,而毋或多杀不辜,以为之备。斯三古哲王,所以祈天永命也。”
钱武肃王投龙简跋
钱武肃王投龙简有银、玉二种。银简出土甚早,文共九行,旁刻龙形。玉简则两面刻文,旁花纹与银简同。银简文曰:“大道弟子、天下都元帅、尚父守中书令、吴越国王钱镠,年七十七岁,二月十六日生。自统制山河,主临吴越,民安俗阜,道泰时康,市物平和,遐迩清宴。仰自苍昊降祐,大道垂恩,今则将诣洞府名山,遍投龙简,恭陈醮,上答玄恩。伏愿合具告祈,兼乞镠壬申行年,四时履历,寿龄遐远,眼目光明,家国兴隆,子孙繁盛。志祈元祝,久协投诚,谨诣太湖水府金龙驿传于吴越国苏州府吴县洞庭乡东皋里太湖水府告文。宝正三年,岁在戊子,三月丁未朔二十六日壬投。”此简不知存佚,惟有拓本传世。道咸间,桐城吴康甫廷康,曾刻其文于石,凡二本。玉简则藏上虞罗氏,文与银简同,而“遐迩清宴”句下,多“年年无水旱之灾,岁岁有农桑之乐”二句。又银简“东皋里”,玉简作“王梁里”。盖二简所投之处不同也。
沈子培《爱日吟庐书画录》序
近平湖葛氏刊行《爱日吟庐书画录》及《续录》,其所藏书画颇多赝本,不足当赏鉴之目。然前有嘉兴沈子培方伯一《序》,文极可诵,亟录之。《序》曰:
“昔者宝真作赞,倦翁寓感于东京;故物叙谱,裕之伤怀于北渡。九六元黄之会,火风灾难之辰,图书与钟簴俱移,雅故与衣冠并瘁。竹殿灰飞,文武之道尽今日;董逃行急,缣帛之囊括靡遗。开皇官库,烬余仅录孝源;益部名画,异世乃甄休复。至于石经三字,因移邺而不存;坛山片石,徙入燕而永绝。藏室宝书,随皇老而度月支;博士完经,驾海童而归方丈。蜗角斗争,脉望蜕化。忾我寤叹,能不涟而。然而桃源地僻,五马无惊;桑海尘扬,百地未堕。识陶安之印,季 承家;发六一之藏,子棐录目。如吾友葛毓珊农部哲嗣穉威比部所编《爱日吟庐书画续录》,得不谓墨庄付托,足慰平生;闾史支分,兼彰国故者乎?《爱日吟庐书画录》者,农部所手编也。裒所储藏历代名迹,详略之例,准诸江邨;编定之年,断自光绪。至佳新著,藉甚人间。而录成以后,续收弥富。比部继志,亦有网罗。阙焉不述,岂曰为裘;锲而不舍,乃成后集。《续录》凡八卷,自明以前名迹七十余件,本朝名迹一百九十余件,选择排比,壹如前《录》,又辑《别录》四卷附后。弇州书画之跋,隆万异时;清河世系之表,樝梨一味。固继彪书,廉成察业。善则称先,署仍农部。儒风世德,兹可尚也。
“嗟夫!颓龄易感,表独立于寒风;末劫多贤,乃不生于华族。芜城惨澹,乔木先摧;夜壑迁移,墨皇大去。三年以来,侨居所阅,喟郁华之秘籍,检墨未干;估江夏之珍图,题金如故。潮阳估舶,猎穷持静菁华;朱雀航头,掠剩结一签帙。云烟通眼,天地不仁。方复助不详以眩人,罄衣珠于穷子。昭陵石马,则跼顾秦桥;僧繇画龙,乃垂首建木。岂智士鸠留之国,行大舍其庄严;将天人衰相之年,遂顿亡其璎珞。既欣此善,弥轸他悲。稚威属叙斯编,吾悁悁以思,逾久愈久不能抒写,职思此尔。岁在甲寅端午后二日,李乡寐叟沈曾植。”
案:后段所云“郁华”,谓宗室盛伯羲祭酒昱;“江夏”,谓武进费屺怀编修念慈;“持静”,谓丰顺丁雨生中丞日昌,“结一”,则钱唐朱修伯侍郎、子青观察父子也。朱氏之书画归丰顺张幼樵学士佩纶,癸巳之夏,为乱兵掠夺殆尽。余三家书画亦悉于近三年中散佚。《序》中提及之。方伯文行世甚少,故俱录之。
《殷墟书契考释》序
上虞罗叔言参事所著《殷墟书契考释》,海宁王静安为之后序,唯其初稿乃用骈体,笔意渊雅,有北朝初唐人遗意,近时作者不能及也。其词曰:“商遗先生《殷墟书契》成,余读而叹曰:自三代以后言古文字者,未尝有是书也。炎汉以来,古文间岀,孔壁、汲冢与今之殷墟而三。壁中所得,简策殊多,《尚书》《礼经》颇增篇数。然淹中五十六卷,不同于后氏者十七;孔氏四十五篇,见于今文者廿九。因所已知,通彼未见,事有可藉,切非至难。而太常所肄,不出曲台之书;临淮所传,亦同济南之数。虽师说之重,在汉殊然;抑通读之方,自古不易。至于误‘ ’作‘序’,以‘袗’为‘袀’,‘文人’之作‘宁人’,‘大邑’之书‘天邑’,今古异文而同谬,伏孔殊师而沿讹。言乎释文,盖未尽善。晋世《中经》,定于荀、束,今世所存,《穆传》而已。读其写定之书,间存隶古之字,偏旁缔构,殊异古文;随疑分释,徒成虚语,校之汉人,又其次矣。其余郡国山川,多出彝器,始自天水,讫于本朝,吕、薛编集于前,阮、吴考释于后。恒轩晚出,尤称绝伦,愿于创通条理,开拓阃奥,概乎其未有闻也。夫以壁经冢史皆先秦之文,姬嬴汉晋非绝远之世。彝器多出两周,考释已更数代。而校其所得,不过如此。况乎宣圣之所无徵,史籀之所未见,去古滋远,为助滋寡,欲稽而明之,岂易易哉!
“殷墟书契者,殷商王室命龟之辞,而太卜之所典守也。其辞或契于龟,或勒于诸骨,大自祭祀、征伐,次则行幸、畋渔,至于牢鬯之数,风雨之占,莫不畛于鬼神,比其书命。爰自光绪之季,出于洹水之墟,先生既网罗以入秘藏,摹印以公天下,复于暇日,撰为斯编。余受而读之,见其学足以指实,识足以洞微。发轸南阁之书,假途苍姬之器。会合偏旁之文,剖析孳乳之字。参伍以穷其变,比校以发其凡。悟一形繁简之殊,起两字并书之例。上池既饮,遂洞垣之一方;高矩攸陈,斯举隅而三反。颜黄门所谓‘檃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者,斯书之谓矣。
“由是大乙卜丙,正传写之伪文;入商宅殷,辨国邑之殊号。至于诹日卜牲之典,王宾有奭之名,槱燎薶沈之用,牛羊太豕之数。损益之事,羌难问夫周京;文献之传,夙无徵于商邑。凡诸放佚,尽在敷陈。驭烛龙而照幽都,拊彗星而扫荒翳。以视安国之所隶定、广微之所撰次者,事之难易,功之多寡,区以别矣。是知效灵者地,复开宛委之藏;宏道惟人,终佇召陵之说。后有作者,视此知津。甲寅冬十有二月旬有一日,海宁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