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持国家主义,故个人之行为,恒当屈于国家之下,而轨于法度之中。私善不足矜,公德乃为大,虽在其个人,有贤智高誉,倘无益于国,亦无取乎尔。其书尝汲汲公私之辨,及匹夫之利与国家之利之不同,今略掇而论之。

个人之所为,有与国家之法律相牾而或致一时之私誉者。韩非尝论之曰:“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高’。设爵位,所以为贵贱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仕进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是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也。今下而听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惇悫纯信用一者,则谓之‘窭’。守法固,听令审,则谓之‘愚’。敬上畏罪,则谓之‘怯’。言时节,行中适,则谓之‘不肖’。无二心私学,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难致,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听从,谓之‘勇’。无利于上,谓之‘愿’。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徒’。闲静安居,谓之‘有思’。损仁逐利,谓之‘疾险’。躁佻反覆,谓之‘智’。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天下,谓之‘圣’。言大不称而不可用,行而乖于世者,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下渐行如此,入则乱民,出则不便也。上宜禁其欲,灭其迹,而不止也;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乱上以为治也。”(《诡使》)又曰:“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戆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

世少之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六反》)盖国家之利害,与个人之私誉,其相反有如此者。

又曰:“为故人行私,谓之‘不弃’。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离世遁上,谓之‘高傲’。交争逆令,谓之‘刚材’。行惠取众,谓之‘得民’。不弃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财损也;君子者,民难使也;有行者,法制毁也;有侠者,官职旷也;高傲者,民不事也;刚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誉,人主之大败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毁,人主之公利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誉,索国之无危乱,不可得矣。”(《八说》)又曰:“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五蠹》)于是又有五蠹之民:“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同上)凡此之行,皆利于个人,而害于国家;有益于私,而无益于公;有成于誉,而有违于法。故韩非以个人之利与国家之利不两立,欲治国者,必屈个人使服从于国家之下,一切齐之以法。法与私最相反者也,故又言曰:“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学、岩居窞路、托伏深虑,大者非世,细者惑下;上不禁,又从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实,是无功而显、无劳而富也。如此,则士之有二心私学者,焉得无深虑、勉知诈与诽谤法令,以求索与世相反者也?凡乱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学者也。”(《诡使》)盖个人之有私誉者,其行或为习俗所尚已久,又或承于一时之巨子显学,人君惑其名

高,往往不敢遽裁之以法,故韩非反覆言之。

国家者,集合个个之众人而成,当使个个之众人,服从于国家同一法律之下,秩然如一有机体而不可逾者也。若其中之一个人,忽然离此法律而独立,以取殊异于众人,是乱之首也。执法者不求所以正之,而世或相与附同,各自伸其个人以出乎法律之外,则国家之体溃矣。然其行率始自世所指名之贤人,故不可不察也。韩非之言曰:“古有伯夷、叔齐者,武王让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饿死首阳之陵。若此臣者,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之谓无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奸劫弑臣》)又记太公诛狂矞之言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外储说右上》)齐桓公之时,有处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以为人主不好仁义,无以下布衣之士,五往始得见之。韩子非之曰:“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是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且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亦不可谓仁义也。桓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难一》)此可以见韩子之意矣。

夫然,个人之对国家,宜若何而可者?韩非尝记一事:“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外储说右下》)古时未立国家与政府之别,故先利君云者,非谓私于一人则然,亦个人对于国家所有法律上之义务应尔也。故韩非又论此事曰:“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君明于此,则正赏罚而非不仁也。爵禄生于功,诛罚生于罪。臣明于此,则尽死力而非忠君也。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则可以王矣。昭襄知主情,而不发五苑(说见《非仁义论》章);田鲔知臣情,故教田章。”(同上)盖国家法律既定,则人君与人臣,当同守此法律。君不过执行法律,论功行赏,而非所以市恩,故受之者不感其赐;犹论罪行罚,而受之不怨其不仁。以君依法律而命之,固无所容心于其间也。至于国家中之人人,本与国家为一体,宜无不欲国家之富强,故先公而后私,先国而后家,亦其责任所自定如此,岂用此炫忠于一人哉!此韩非“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之说也。而个人对国家之义,亦即著于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