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以严刑罚为治之本,而谓仁义为不足用。尝论之曰:“世之学术者说人主,不曰‘乘威严之势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美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与贫困者,此世之所谓仁义;哀怜百姓,不忍诛罚者,此世之所谓惠爱也。夫有施与贫困,则无功者得赏;不忍诛罚,则暴乱者不止。国有无功得赏者,则民不外务当敌斩首,内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货财事富贵,为私善立名誉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众,而暴乱之徒愈胜,不亡何待?”(《奸劫弑臣》)盖韩非以为行仁惠则赏罚不当,而无以厉人民于耕战,故其患直中于国家,可以有乱亡之祸也。又举事以例之曰:“成欢谓齐王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耶?’对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不仁则不可与谋,忍人则不可近也。’王曰:‘然则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对曰:‘王太仁于薛公,而太不忍于诸田。太仁薛公,则大臣无重;太不忍诸田,则父兄犯法。大臣无重,则兵弱于外;父兄犯法,则政乱于内。兵弱于外,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内储说上》)又:“魏惠王谓卜皮曰:‘子闻寡人之声闻亦何如焉?’对曰:‘臣闻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则功且安至?’对曰:‘王之功,至于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对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与也。不忍则不诛有过,好予则不待有功而赏。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不亦可乎?’”(同上)盖韩非直以仁义为亡国之术矣。
然难者或曰:古有以仁义王天下者矣。韩非于是又以仁义之治,宜于古而不宜于今。其言曰:“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五蠹》)又曰:“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外储说左上》)然韩非之所以非仁义,实为其与法治主义不相容。故曰:“行义示则主威分,慈仁听则法制毁。”(《八经》)又曰:“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说疑》)于是更本人情以论之曰:“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五蠹》)昔叶公问政于仲尼,仲尼以“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告之以“悦近而来远”。韩子非之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恐民有倍心,而说之‘悦近而来远’,则是教民怀惠。惠之为政,无功者受赏,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败也。法败而政乱,以乱政治败民,未见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是舍吾势之所能禁,而使与下行惠以争民,非能持势者也。”(《难三》)韩非上法,故惟在明赏罚以治国,而无取怀惠之民也。
儒者恒谓人君躬行仁义,可以一身正于天下,而民莫不从。故《诗》曰:“不躬不亲,庶民不信。”仲尼曰:“君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圆水圆是也。”韩非独以为不然: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厄,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阵,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特为义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夫必恃人主之自躬亲而后民听从,是则将令人主耕以为上,服战雁行也,民乃肯耕战。则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外储说左上》)
邹君好服长缨,左右皆服。长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长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乃断缨出以示民,是先戮以莅民也。(同上)
盖韩非惟在立法以治民,故不恃有仁义之君,而不主躬化之说。以为法既立,则中主可以治;且仁义之君,恒旷世一遇,又恶可待也。故不必有贤君,而不可无良法。上下循法,国即富强。空言仁义,无异戏耳。躬化亦有效者,要不足贵。桓公服紫、仲尼譬盂,韩非皆不然之,不如恃法为常道,民固服于势不服于仁者也。《五蠹》篇谓仲尼为仁义,境内化之者仅七十人,而鲁哀公南面而君一国。今以为行仁义可以王,是以人主必及仲尼,且世之凡民,皆如七十子之徒,必不可得之数也。
又以人家为喻曰:“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相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也。”(《六反》)
韩非既以严法为主,则以世所谓慈善之意者,一切皆不宜有,虽人饿死亦不当救也。《外储说》记一事曰:秦大饥,应侯请曰:“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果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一曰:“令发五苑之窳、蔬、枣、栗,足以活民,是使民有功与无功争取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韩非以仁义之不可行,实本赏罚必当之主义以贯彻之。盖宁使之饿死,不能使其无功而受惠,以乱赏罚之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