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言政治者数家,至于法家而详。法家之学,又至韩非而大备。司马谈《论六家指要》曰:“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盖韩非不喜阴阳,而好刑名法术之学,亲受业儒者之门,而推本于道德,既博稽众家,求其切实可施诸行事者,著书言治。故中国古代之政治学,至于韩非,大体具矣。以其晚出,所取资多也。今先述其略传,次及其渊源,次述其学说。
司马迁以老、庄、申、韩,合在一传,而论之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盖古之名学者,以道家为最先。虽起自黄帝,要至老子以来,其学为有传也。韩非虽兼综诸家之长,而尤远推本道德之意。故太史公独叙申、韩于老、庄之后,亦以其所源者远与?今次韩非传略,一以《史记》及《韩非子》书为本。
《史记》曰: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说难》曰: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而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鬻权。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则无以其难概之。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后申其辩知焉。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
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太史公于韩非书,独著《说难》,岂非以其文章之工耶?自墨子作《辨经》,且立论表之法,后之学者多宗之。鲁胜以为荀卿、庄周,虽毁名家,而辩言正辞,则不能外。故韩子既博综众学,或又取于墨子辨言正辞之法,是以善分别事理,以尽人情。其文章在诸法家中,尤为深切粲然者矣。扬雄《法言》论《说难》曰:“或问:‘韩非作《说难》之书,而卒死乎说难。敢问何反也?’曰:‘说难,盖其所以死乎?’曰:‘何也?’曰:‘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夫说人而忧其不合,则亦无所不至矣。’曰:‘说之不合非忧耶?’曰:‘说不由道,忧也。由道而不合,非忧也。’”扬子纯主儒术,故非《说难》。
《史记》又曰:“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今《韩非子》书,首列《初见秦》第一,次之以《存韩》第二。《初见秦》篇亦见《战国策》,以为张仪初见秦之词。且其间言举赵亡韩之策,与次篇《存韩》之意不类。岂非初至秦,故先为秦破从并天下之略以尝秦王,及其相重,乃进存韩之说耶?卒以此为李斯所构至死。《存韩》篇是后人缀缉,故具载李斯之奏。然可以见李斯忌非而间之于秦王之事实也。今略去《初见秦》语,独著《存韩》篇如下: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韩地而随之,怨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日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原。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贱臣之进愚计: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伐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心腹之病也,虚处则然,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象武发东郡之卒,窥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
秦王遂遣斯使韩也。
李斯往诏韩王。未得见。因上书曰:“昔秦、韩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韩居中国,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时五诸侯共伐秦,韩反与诸侯先为雁行,以向秦军于阙下矣。诸侯兵困力极,无奈何,诸侯兵罢。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荆令尹患之,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展转不可知。’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奸人之浮说,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复强。
“今赵欲聚兵士,卒以秦为事,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夫秦、韩不得无同忧,其形可见。魏欲发兵以攻韩,秦使人将使者于韩。今秦王使臣斯来而不得见,恐左右袭曩奸臣之计,使韩复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见,请归报,秦、韩之交必绝矣。斯之来使,以奉秦王之欢心,愿效便计,岂陛下所以逆贱臣者耶?臣斯愿得一见,前进道愚计,退就菹戮,愿陛下有意焉。今杀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祸必构矣。秦发兵不留行,而韩之社稷忧矣。臣斯暴身于韩之市,则虽欲察贱臣愚忠之计,不可得已。边鄙残,国固守,鼓铎之声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计,晚矣。且夫韩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强秦。夫弃城而败军,则反掖之寇必袭城矣。城尽则聚散,聚散则无军矣。使城固守,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道不通则难必谋,其势不救,左右计之者不用,愿陛下熟图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应事实者,愿大王幸使得毕辞于前,乃就吏诛不晚也。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使臣斯来言,愿得身见,因急与陛下有计也。今使臣不通,则韩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释赵之患而移兵于韩,愿陛下幸复察图之,而赐臣报决。”
李斯使韩,既不得见韩王,所计不行,归后乃谮韩非于秦王。《战国策》记姚贾事,较《史记》尤详,今节录之。先是,四国为一将攻秦。秦王召群臣宾客六十人而问焉,曰:“为之奈何?”群臣莫对。姚贾对曰:“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案其兵。”乃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舞以其剑。姚贾辞行,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秦王大悦,贾封千户,以为上卿。韩非知之,曰:“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齐,北使燕、代之间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且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王召姚贾而问曰:“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对曰:“有。”王曰:“有何面目复见寡人?”对曰:“曾参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桀、纣听谗,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王曰:“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姚贾曰:“太公望,齐之逐夫,文王用之而王。管仲,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霸。百里奚,虞之乞人,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秦王曰:“然。”乃复使姚贾而诛韩非云。
韩非死,未几而韩并于秦。《汉志》法家《韩非子》五十五篇。隋、唐《志》二十卷、目一卷,旧有注,不详名氏。惟元何犿以为李瓒注鄙陋无取,尽为削去。不知犿何据指为李瓒也。其篇自昔谓有缺者,然所传适符五十五篇之数。惟王伯厚言今本五十六篇,独多一篇,今不可考。近人于韩非书颇有校正其义训者,皆五十五篇也。《初见秦》第一,《存韩》第二,《难言》第三,《爱臣》第四,《主道》第五,《有度》第六,《二柄》第七,《扬权》第八,《八奸》第九,《十过》第十,《孤愤》第十一,《说难》第十二,《和氏》第十三,《奸劫弑臣》第十四,《亡征》第十五,《三守》第十六,《备内》第十七,《南面》第十八,《饰邪》第十九,《解老》第二十,《喻老》第二十一,《说林上》第二十二,《说林下》第二十三,《观行》第二十四,《安危》第二十五,《守道》第二十六,《用人》第二十七,《功名》第二十八,《大体》第二十九,《内储说上七术》第三十,《内储说下六微》第三十一,《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外储说左下》第三十三,《外储说右上》第三十四,《外储说右下》第三十五,《难一》第三十六,《难二》第三十七,《难三》第三十八,《难四》第三十九,《难势》第四十,《问辩》第四十一,《问田》第四十二,《定法》第四十三,《说疑》第四十四,《诡使》第四十五,《六反》第四十六,《八说》第四十七,《八经》第四十八,《五蠹》第四十九,《显学》第五十,《忠孝》第五十一,《人主》第五十二,《饬令》第五十三,《心度》第五十四,《制分》第五十五。
太史公既谓申、韩皆原于道德之意,《汉志》则列韩非于法家。其言曰:“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罚饬法’,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盖法家所由出,本以辅礼制。荀卿最长于礼,而韩非师之,又稽考黄老刑名之言。此韩非成学之大略也。
《蜀志》:“先主敕曰:申、韩之书,益人智意,可观诵之。”
晁公武《读书志》曰:“韩非喜刑名法家之学,作《孤愤》、《五蠹》、《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书凡五十五篇。其极刻核无诚悃,谓夫妇父子,举不足相信,而有《解老》、《喻老》篇,故太史公以为大要皆原于道德之意。夫老子之言高矣,世皆怪其流裔何至于是。殊不知老子之书,有‘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及‘欲上人者,必以言下之;欲先人者,必以身后之’等言,是出于诈,此所以一传而为非与?”
高似孙《子略》曰:“韩子书往往尚法以神其用,薄仁义,厉刑名,背《诗》、《书》,课名实。心术词旨,皆商鞅、李斯治秦之法,而非又欲凌跨之。此始皇之所投合,而李斯之所忌者,非迄坐是为斯所杀。而秦即以亡,固不待始皇之用其言也。《说难》一篇,殊为切于事情者。惟其切切于求售,是以先为之说,而后说于人,亦庶几万一焉耳。太史公以其说之难也,固尝悲之,抑亦有所感慨而发者与?”
《黄氏日抄》曰:“韩非尽斥尧、舜、禹、汤、孔子,而兼取申不害、商鞅法术之说,加深刻焉。至谓妻子亦害己者而不可信,盖自谓独智足舞一世矣。然以疏远,一旦说人之国,乃欲其主首去贵近,将谁汝容耶?送死秦狱,愚莫与比。然观其书,犹有足警后世之惑者。方是时,先王道息,处士横议,往往故为无稽寓言,以相戏剧。彼其为是言者,亦未尝自谓真有是事也。后世袭取其余而神之,流俗因信以为真。而异端之说,遂至祸天下。奈何韩非之辩具在而不察耶?非之言曰:白马非马,齐稷下之辩者屈焉,及乘白马之赋而籍之,不见其非白也。盖虚辞空辩,可以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漫一人。今人于异端,有尝核其实者否耶?非之言曰:宋人有欲为燕王削棘刺之端为猿母者,必三月斋,然后能见。知王之必不能久斋而绐之尔。王乃养之三乘。冶工言王曰:‘果然,则其所以削者必小。今臣冶人也,无以为削,此不然之物也。’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今人于异端,果尝有讯其妄者否耶?……非之辩诬,若此者众。姑取节焉,以告惑者。”
王世贞《韩非子书序》曰:“韩子之言,太史公若心喜之,而传之《老子传》。唐以尊老子故析之,宋以绌老子故复合之。其析其合,要非以为韩非子也。嗟夫!儒至宋而衰矣。彼其睥睨三代之后,以为无一可者,而不能不心折于孔明。乃孔明则自比于管子,而劝后主读韩非子之书。何以故?宋儒之所得浅,而孔明之所得深故也。宋以名舍之,是故小遇辽小不振,大遇金大不振。孔明以实取之,是故蕞尔之蜀,与强魏角而恒踞其上。”
古今论韩非者甚众,不可悉引。惟太史公似有深意,至独录《说难》,则有取其文章。《黄氏日抄》所言,亦极推其辩言正词之功。盖韩非之议论,多切于事情,而核于名实,为言治者所不可废也。世或不考非之学术,而徒以其不能自脱于秦为罪,此则无异儿童之见,失乎史公发愤之旨矣。非之言纯驳若何,古多已言之。然贾生、晁错实明之于汉廷,而诸葛又用以治蜀。非之为书,一推本于人事,揆诸正理,以究为政之要,大绌一切阴阳灾异虚伪不实之说。殆所涉猎者广,而用心者深与?故今姑置非书优劣不论,但审其渊源所自出,与其说之条理,庶好学之士,得观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