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代之庄学述评

愚以为自有《庄子》以来,善读其书者,首推司马氏父子。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又曰: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此其言可谓深得道家之要诣矣。清曾涤生曰:“司马迁《自叙》中述其父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诸家互有得失,而终之以道家为本。此自司马氏父子学术相传如是,其指要则谈启之,其文辞则迁为之也。”盖习道论于黄子,尊其所学然也。其子迁著《史记》,书中述庄子生平事迹甚详,亦多警策之语:

……其学无所不窥,然其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盖子长才识绝伦,长于批评,为吾国史学界之泰斗也。其评《庄子》,一则曰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再则曰: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非有文哲眼光弗能为斯言也。

班孟坚《汉书·艺文志》删存向、歆父子之说,叙及《庄子》,而不没其长,亦足尚也。

第二节 魏晋南北朝之庄学述评

汉代言道家者,常举黄、老,罕言老、庄。老、庄并称,始于魏晋。当时达官名士,多宗老、庄,如魏王弼何晏、山涛、阮籍嵇康、向秀、郭象,晋王济、王衍、卢谌、庾敳、庾亮、桓石秀、司马彪、崔譔、李颐,宋戴颙、李叔之,齐祖冲之、徐白珍,梁江紑、伏曼容、贺㻛、严植之、刘昭、庾曼倩,陈周弘正、徐陵、全缓、张讥、陆瑜,北魏程骏、邱晏,北齐杜弼等其最著者也。不特此也,即为君主者亦莫不嗜老、庄,自行撰著为天下倡,如魏武帝注子书;梁武帝法善老子,制《老子讲疏》并释典诸经义记数百卷;简文帝制老、庄《法宝连璧》诸书,元帝制《老子讲疏》四卷,诚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清洪亮吉云:

《庄子》一书,秦汉以来皆不甚称引。自三国时何晏、阮籍、嵇康出,而书始盛行。陈寿《魏志·曹植传》末,言晏好老、庄之言。《王粲传》末,言籍以庄周为模则,于康则云好《老》《庄》。老、庄并称,实始于此。于是崔譔、向秀、郭象、司马彪等接踵为之注,而风俗亦自此移矣。《晓读书斋初录》卷下

此言虽略而不详,然当时崇尚老、庄之风,由此不难洞悉矣。

魏晋之际,学者多以老、庄为清谈之资,求其能通庄子之哲理者,则阮籍、向秀与郭象其著者也。嗣宗有《达庄论》一篇,其文云:

伊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权舆之时,季秋遥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风而游,往遵乎赤水之上,来登乎隐坌之丘,临乎曲辕之道,顾乎泱漭之州,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识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无乐,愀然而归白素焉。平昼闲居,隐几而弹琴。于是缙绅好事之徒相与闻之,共议撰辞合句,启所常疑。乃窥鉴整饰,嚼齿先引,推年蹑踵,相随俱进。奕奕然步,䐱䐱然视,投迹蹈阶,趋而翔至。差肩而坐,恭袖而检,犹豫相林,或作林莫肯先占。

有一人,是其中雄桀也。乃怒目击势而大言曰:“吾生乎唐虞之后,长乎文武之裔,游乎成康之隆,盛乎今者之世,诵乎六经之教,习乎吾儒之迹,被沙衣、冠飞翮、垂曲裙、扬双鶂有日矣;而未闻乎至道之要,有以异之于斯乎!且大人称之,细人承之;愿闻至教,以发其疑。”先生曰:“何哉,子之所疑者?”客曰:“天道贵生,地道贵贞,一作静圣人修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经,务利高势,恶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无乃徼惑以失真,而自以为诚者也?”

于是先生乃抚琴容与,慨然而叹,俯而微笑,仰而流眄,嘘噏精神,言其所见曰:“昔人有欲观于阆峰之上者,资端冕,服骅骝,至乎昆仑之下,没而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饰;骅骝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矫腾增城之上,游玄圃之中也。且烛龙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钟山之口,不谈曲室之内。今吾将堕崔巍之高,杜衍谩之流,言子之所由,几其寤而获反乎!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豪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

“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一作佳天地者,寥廓之谈也。凡耳目之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己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雠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疹萌则生不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夫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不消不亏。是以广成子处崆峒之山以入无穷之门,轩辕登昆仑之阜而遗玄珠之根,此则潜身者易以为活,而离本者难与永存也。

“冯夷不遇海若,则不以己为小;云将不失于其鸿蒙,则无以知其少。由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据,持其无者无执。月弦则满,日朝则袭咸池,不留暘谷之上,而悬车之后将入也。故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夫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实也。是以作智造巧者害于物,明著是非者危其身,修饰以显洁者惑于生,畏死而崇生者失一作乱其贞。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争随,朝夕失期而昼夜无分,竞逐趋利,舛倚横驰,父子不合,君臣乖离。故复言以求信者,梁下之诚也;克己为人者,廓外之仁也;窃其雉经者,此句误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乱国之臣也;曜菁华、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尘埃者,贪冒之民也;洁己以尤世,修身以明污者,诽谤之属也;繁称是非、背质追文者,迷罔之伦也;诚或作成非媚悦,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纣之终也;含菽采薇,交饿而死,颜、夷之穷也。是以名利之涂开,则忠信之诚薄;是非之辞著,则醇厚之情烁也。

“故至道之极,混一不分,同为一体,得失无闻。伏羲氏结绳,神农教耕,逆之者死,顺之者生。又安知贪污之为罚,而贞白之为名乎!使至德之要,无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贰其纪,清静寂寞,空豁以俟,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儒墨之后,坚白并起,吉凶连物,得失在心,结徒聚党,辩说相侵。昔大齐之雄,三晋之士,尝相与明目张胆,分别此矣,咸以为百年之生难致,而日月之蹉无常,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残,国以才臣亡,故不终其天年,而大自割繁其于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伤。复或作吹万数窍一作物相和,忽焉自已。夫雁之不存,无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龟之见宝,知吉凶也。故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云。夫别言者,怀道之谈也;折辩者,毁德之端也;气分者,一身之疾也;二心者,万物之患也。故夫装束马轼者,行以离支。一作交虑在成败者,坐而求敌;逾阻攻险者,赵氏之人也;举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岂将以希咸阳之门而与稷下争辩也哉?

“夫善接人者,导焉而已,无所逆之。故公孟季子衣绣而见,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阙,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来,用其所以至,循而泰之,使自居之;发而开之,使自舒之。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直能不害于物而形以生,物无所毁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离而上下平。兹容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

于是二三子者,风摇波荡,相视䐱脈,乱次而退,蹚跌失迹。随而望之,耳或作其后颇亦以是知其

无实,丧气而惭愧于衰僻也。

且于“自然之理”三致意焉,其言颇觉简略,惟未释其全书。

《庄子》注之古者,晋向秀,次郭象。《竹林七贤论》云:“向秀为《庄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哲元德,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竞之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惜秀注久佚。今传以郭象本为最古,其序云:

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敖。故曰:不知义之所适,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芒。至人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深流长也。故其长波之所荡,高风之所扇,畅乎物宜,适乎民愿。弘其鄙,解其悬,洒落之功未加而矜夸所以散。故观其书,超然自以为已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怳之庭矣。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

可谓深得庄子要诣矣。惟注文是否郭氏手笔尚成问题,刘义庆《世说新语》以为郭氏掠向秀之美,如云: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原注)《秀别传》曰:秀与嵇康、吕安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好读书,二子颇以此嗤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子不死矣!”复注《周易》,大义可观,而与汉世诸儒互有彼此,未若隐庄之绝伦也。《秀本传》或言秀游托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注述,唯好庄子,聊应崔譔所注以备遗忘云。《竹林七贤论》云: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竞之人,愿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原注)《文士传》曰:象,字子玄,河南人,少有才理,慕道好学,托志老庄,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辟司空掾、太傅主簿。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晋书》象本传全采其说,绝无异辞。钱曾独谓“世代辽远,传闻异词,《晋书》云云,恐未必信。”《读书敏求记》亦未寻出有力之反证。《四库书目提要》云:

向秀之注,陈振孙称宋代已不传,但时见陆氏《释文》。今以《释文》所载校之,如《逍遥游》有蓬之心句,《释文》郭、向并引,绝不相同。《胠箧》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句,《释文》引向注二十八字,又为之斗斛以量之句,《释文》引向注十六字,郭本皆无。然其余皆互相出入。又张湛《列子注》中凡文与《庄子》相同者,亦兼引向、郭二注。所载《达生篇》痀偻丈人承蜩一条,向注与郭一字不异。《应帝王》篇神巫季咸一章皆弃而走句,向、郭相同。列子见之而心醉句,向注曰:迷惑其道也;而又奚卵焉句,向注六十二字,郭注皆无之。故使人得而相汝句,郭注多七字。示之以地文句,向注块然如土也,郭注无之。是殆见吾杜德机句,乡吾示之以天壤句,名实不入句,向、郭并同。……

刘义庆谓象注窃诸向秀,据此所考校,殆非虚语。然就注文之本身论之,则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兼可考魏晋人之哲学,实可宝也。

至注解《庄子》者,有晋向秀《注》二十卷、郭象《注》三十卷、司马彪《注》十一卷、李颐《注》三十卷、孟氏《注》十八卷、东晋崔譔《注》十卷、宋李叔之《义疏》三卷、梁简文帝《讲书》二十卷(《唐书》作三卷,非也)、陈周弘正《疏》八卷,张讥《注》四十二卷,虽或亡或存,皆当时爱《庄》者之作也。

此外《庄子·逍遥游》篇,诸家注释多不能拔理于向、郭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支氏《逍遥论》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鷃以在近而笑远者,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此向、郭之注所未尽。

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云:“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七篇即《庄子》内篇也。刘彦和《文心雕龙·序时》篇云:“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窃疑彼辈纵得其义,亦未见能有会于蒙庄行文之妙也。北朝魏周不习玄学,陈人之入长安者,又不能自振,故庄学益衰。

第三节 隋唐之庄学述评

隋代研究庄学者甚鲜,注《庄》书者仅张羡有《道言》五十二篇、何妥有《庄子义疏》四卷等数辈而已。迨至唐世,斯学复盛,惟崇尚庄子之主诣,已与前代异趋。何则?庄子虽列道家,但魏晋间仅谓之善谈玄理,至是则一变而为神仙。盖唐既祖老聃为玄元皇帝,老、庄为世俗所通称,故亦尊庄子为真人焉。(南华真人)匪特尊其人也,而尤重其书也。有唐一代,屡诏校定及诏求《老》《庄》等书之事:玄宗开元元年,诏中书令张说举能治《易》《老》《庄》者,见《新唐书·儒学·康子元传》;八年,马怀素卒后,诏秘书馆并号修书学士,草定四部,又令毋煚、刘彦直等治子部书,见《儒学·马怀素传》;二十年,置崇玄学,令习《老》《庄》《列》《文》等书,准明经例举送,见《旧唐书·礼仪志》;二十九年,诏求明《道德经》及《庄》《列》《文子》者,见《新唐书·玄宗本纪》及《选举志》;天宝元年,诏以《庄》《文》《列》《庚桑》为真经,又诏崇文习《道德经》,见《旧唐书本纪》及《礼仪志》。故唐代之尊崇老、庄,较汉代之尊尚孔子,且尤过之无不及焉。

唐代注解《庄子》者,有卢藏用《注》二十卷、陆德明《文义》二十卷、成玄英《疏》十卷、文如海《疏》十卷、张九垓《指要》三十三篇、元载《南华通微》十卷。注者纷拏,而于《庄》义未尽。西华法师成玄英,虽以庄子为仙人,尝谓庄子师长桑公子,受号南华仙人然彼于《庄子》一书,自谓少而习焉,研精覃思三十年矣。其撰《南华真经疏序》中有云:

……所以《逍遥》建初者,言达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适,遇物逍遥,故以《逍遥》命物。夫无待圣人,照机若镜,既明权实之二智,故能大齐于万境,故以《齐物》次之。既指马蹄天地,混同庶物,心灵凝澹,可以摄卫养生,故以《养生主》次之。既善恶两忘,境智俱妙,随变任化,可以处涉人间,故以《人间世》次之。内德圆满,故能支离其德,外以接物,既而随物升降,内外冥契,故以《德充符》次之。止水流鉴,接物无心,忘德忘形,契外会内之极,可以匠成庶品,故以《大宗师》次之。古之真圣,知天知人,与造化同功,即寂即应,既而驱驭群品,故以《应帝王》次之。

近人叶德辉跋慎思堂旧钞本《庄子》成玄英《疏》有云:“玄英所见六朝以前古本古书,有出陆德明《释文》外者。《疏》于人名每详其字,地名亦必实证其处,是足补郭《注》之所略。其于内篇《养生主》老聃死,《疏》称当周平王时去周西渡流沙,适之罽宾,而内外篇竟无其迹。”按敦煌发现之《老子化胡经》云:“至于照王当系周昭王其岁癸丑,二十五年公历纪元前一○二八年便即西渡,经流沙至于阗国毗摩城所。”又云:“我昔离周时,西化向罽宾,路由函关去。”是足与法师所注互相印证,而为道教史之参考资料也。《老子化胡经》为西历道士王浮注,屡遭禁断。清末敦煌发见唐写本《化胡经》,为唐永徽以后伪作,实非王浮之旧。

唐代韩、柳之伦,为文始规抚《庄子》,而于其哲理,所见犹有未尽。淮海称韩文能钩《庄》《列》,说者颇为退之辩护。其实《答李翊书》《送高闲上人序》《原道》等篇之学《庄》,前人早已见及矣。

柳氏为文,自谓“参之《庄》《老》,以肆其端”,《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又谓“《左传》、《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报袁君陈书》其深会庄文之美,概可想见。

第四节 宋代之庄学述评

魏晋之人,偏重庄子之玄学,而略其笔致;唐代之人,有取庄子之文章,而忽其哲理;二者均不能无偏。宋代学者较能从此两方面兼程并进,以分业故,所得仍有所偏。欧阳修为宋代古文大家也,其评庄子亦合混其词。如曰:

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辩,……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唐书·艺文志序》

未详道其要诣之所在也。

苏子瞻始致力鉴别《庄子》书之真伪,其所著《庄子祠堂记》云《盗跖》《渔父》《让王》《说剑》四篇非庄子作。虽语焉不详,然固当以读书得间许之矣。

与苏氏同时而治庄学者,则有王介甫。介甫著有《庄周论》,其文云:

庄子论 上

世之论庄子者不一,而学儒者曰:“庄子之书务诋孔子,以信其邪说,要焚其书、废其徒而后可,其曲直固不足论也。”学懦者之言如此。而好庄子之道者,曰:“庄子之德不以万物干其虑,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义也,以为仁义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礼乐也,以为礼乐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后德,德失后仁,仁失后义,义失后礼。’是知庄子非不达于仁义礼乐之意也;彼以为仁义礼乐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耳。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尝求庄子之意也;好庄子之言者固知读庄子之书也,然亦未尝求庄子之意也。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说矫弊矣,又惧来世之遂实吾说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于是又伤其心于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观之,庄子岂不知圣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用是以明圣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书于宋钘、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盖欲明吾之言有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则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乎?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皆有矫于天下者也。庄子用其心,亦二圣人之徒矣。然而庄子之言不得不为邪说比者,盖其矫之过矣。夫矫枉者,欲其直也;矫之过,则归于枉矣。庄子亦曰:“墨子之心则是也,墨子之行则非也。”推

庄子之心以求其行,则独何异于墨子哉?后之读《庄子》者,善其为书之心,非其为书之说,则可谓善读矣。此亦庄子之所愿于后世之读其书者也。今之读者,挟庄以谩吾儒曰:“庄子之道大哉,非儒之所能及知也。”不知求其意而以异于儒者为贵,悲夫!

庄子论 下

学者诋周非尧、舜、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讼也。周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又自以为处昏上乱相之间,故穷而无所见其材。孰为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间而遭世遇主,终不可使有为也。及其引太庙牺以辞楚之聘使,彼盖危言以惧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岂迷出处之方而专畏牺者哉?盖孔子所谓隐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然周之说,其于道既反之,宜其得罪于圣人之徒也。夫中人之所及者,圣人详说而谨行之,说之不详、行之不谨则天下弊;中人之所不及者,圣人藏乎其心而言之略,不略而详,则天下惑。且夫谆谆而后喻、哓哓而后服者,岂所谓可以语上者哉?惜乎周之能言而不通乎此也。

其子元泽著有《南华真经新传》。是书体例略仿郭象之注,而更约其辞,标举大意,不屑屑诠释文句。大旨谓内七篇皆有次序纶贯,其十五外篇、十一杂篇,不过藏内篇之宏绰幽广,故所说内篇为详,后附拾遗杂说一卷,以发挥余义,疑其书成后所补缀也。史称雱睥睨一世,傲然自恣,与庄周之滉漾肆论、破规矩而任自然者反若相似,故往往能得其微旨。《四库书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六

宋代之治庄学者,除苏轼及王氏父子外,尚有王应麟、王曙、褚伯秀林希逸等辈。应麟辑《庄子逸》篇,今列入《玉海》中。曙亦有《旨归》三篇,于庄旨略有阐述。伯秀撰《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一百有六卷,纂郭象、吕惠卿、林疑独、陈祥道陈景元王雱、刘概、吴俦、赵以夫、林希逸、李士表、王旦、范元应十三家说,而断以己意,《提要》谓宋以前解《庄子》者,梗概略具于是。希逸撰《庄子口义》十卷,前有自序,大意谓读《庄》有五难,必精于《语》《孟》《学》《庸》等书见理素定,又必知文字血脉,知禅宗解数,而后知其言意,少尝闻于乐轩,因乐轩而闻艾轩之说,文字血脉,颇知梗概又尝涉猎佛书,而后悟其纵横变化之机,于此书稍有所得,实前人所未尽究者云云。盖两书异其旨趣,一则专主义理而疏于音训,一则侧重章句而沾于文学血脉。见《四库书目提要》以言乎哲理,彼固有所未喻;即析其文律,恐亦未臻绝诣也。

庄学得王、苏之提倡,故当时治《庄子》者已次第臻于极盛,而庄子之学遂如日之中天矣。于是有三人焉,遂著书以诋《庄子》。叶适《论庄周》云:

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之切,异于屈原鲜矣。然而人道之伦颠错而不叙,事物之情遗落而不理,以养生送死饥食渴饮之大节,而付之倜傥不羁之人,小足以亡身,大足以亡天下,流患盖未已也。《水心文集》

高似孙所著《子略》亦论及《庄子》:

《道德》三千言,辞絜旨谧,澹然六经之外,其用《易》也。《庄子》则不然,浚涤沉潜,若老于玄者,而泓峥萧瑟,乃欲超遥于老氏之表。是以其说意空一尘,倜傥峻技,无一毫蹈袭沿仍之陋。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澎湃汹涌,声沉影灭,不可控搏。率以荒怪诡诞、狂肆虚渺、不近人情之说,瞽乱而自呼。至于法度森严、文辞隽健、自作

环新,亦一代之奇才乎!

与水心、似孙同一口调而评《庄》者则为黄震。黄氏云:

庄子以不羁之材,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戏薄圣贤,走弄百出,茫无定踪,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然时有出于正论者,所见反过老子。老子之说可录者不过卑退自全,庄子之说可录者往往明白中节。

《庄子》之可录者固过于《老子》,然其悖理者则又甚于《老子》。盖《老子》隐士之书,而《庄子》乱世之书也。其所以变乱天下之常者,不过借天下之不常以乱其常,如麋鹿食蔗,则因谓民食刍粟者为非正味;如巨盗负箧,则因谓缄縢防盗者为盗积;如瞽者不见文采,聋者不闻钟鼓,则因谓文采钟鼓为无用。于是乎混而殽之,谓是即非,非即是,即而是非之两忘,于是乎复荡而空之;谓人不必有材,心不必有知,而天下生生之理尽绝;于是乎又复引而伸之,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为天下之至人。呜呼!此诚乱世之书,而后世禅学之所自出也!是非之理判然,安得而使之无?人生而有血气心知,安得而使之无?果如其说,心定神全,入水入火不惊不悸犹可也,安得而不焦不濡,此固天下所必无之理,童子犹将笑之。奈何其文奇说诞,人情易惑,虽老师宿儒反或溺之邪?呜呼!悲夫!盍火其书!

道家者流,谓黄帝上天,谓老子西出关为长生不死之证。然黄帝之墓,好道之汉武亲过之;老聃之死,好道之庄子亲载之。庄子生于战国,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书称六经;噫!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黄氏日抄·诸子》五十五卷

水心对庄有毁而无誉,似孙、东发于庄哲理则诋誉,而于文辞则又亟赞美,何前后矛盾其词也。噫!宋儒之不明《庄》义可窥一斑矣。至东发谓:“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书称六经;噫!《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斯种疑古之论最精辟,为开后世考证学之先河也。

第五节 金、元之庄学述评

金、元时代崇尚庄子者殊鲜,金有赵秉文之《南华略识》、李纯甫之《庄子解集》、杨云翼之《庄列赋》各一篇。马定国《读庄子诗》曰:“吾读漆园书,《秋水》

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是《秋水》一篇,信为庄周自作。元代关于《庄子》著录者仅有吴澄之《校正庄子》、赡思之《老庄精论》而已。他无闻焉。

第六节 明代之庄学述评

明代崇尚老、庄者颇多,除明太祖外,如杨慎、朱得之、陆长庚、沈一贯、焦竑等其最著者也。升庵撰《庄子阙误》一卷,校勘甚精。其尝评《庄》云:“《庄子》,愤世疾邪之论也。人皆谓其非尧、舜,罪汤、武,毁孔子,不知庄子矣。庄子未尝非尧、舜也,非彼假尧、舜之道而流为之、哙者也;未尝罪汤、武也,罪彼假汤、武之道而流为白公者也;未尝毁孔子也,毁彼假孔子之道而流为子夏氏之贱儒、子张氏之贱儒者也。”见《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七引 是后世学者中,有以庄子为非与儒家有敌意而盛推奖之者,此其根本谬见在于不认识事物之差别也。

得之有《庄子通义》十卷,于《庄》义理间有所发,其自序云:

宇宙无涯,乾坤无朕,贸贸焉,群生相禅于无穷,不有淳古先觉,察其主张纲维之物示之,人则最灵之赋,参赞之能,滔滔醉梦而莫知其形之弗践之可耻也。庄子,乐天悯世之徒,学继老、列,尝与鲁哀公论儒道,公谓国无其方。郭子玄称其文为百家之冠,厥有指矣。或乃以其命辞跌宕,设喻奇险,遂谓其荒唐谬悠,与《诗》《书》平易中常者异,而摈黜于儒门。不知其异者,辞也;不异者,道也。即其发微唱幽,尚真耻迹之多方,盖道德优裕之后,用易而藏其用,肆其才而游于艺,于以寓其顺世开迷之心者也。然则《诗》《书》固经世之准,而三子则立命之方。立命达于人人,经世存乎一遇,安得守此而弃彼乎?是故求文辞于先秦之前,《庄子》而已!求道德于三代之季,《庄子》而已!《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欲见天地之心者,必不忽《庄子》,好古畜德者必不讶《庄子》。是用通其义而托诸梓,祈与若人者共答庄子之赐。

嘉靖庚申蜡日 靖江朱得之

稍后于朱氏,为长庚,亦治《庄》学,著有《南华经副墨》,以佛释《庄》,间有所获。其自序云:

外史既测《道德经》已,犹复测《南华》。《南华》者,《道德经》之注疏也。其说建之以常无有,而出为于不为,以破天下之贪执者。去圣远,道德之风微,儒墨并起,各持其似以相是非。上仁义,崇圣智,而首乱之民爱窃之,以嚆矢天下。以故,识者病焉。以为先疾而施剂,则君参佐耆,适以滋毒而戕人。善摄生者,不轻试以无妄之药。故曰“上德为之而无以为”“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仁可为也,义可亏也。“见素抱朴,少思寡欲”,淡寞而天下治矣。且夫天下不可为也,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知其不得已。若乃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则其于道也几乎?古之至人,守宗保始,欲为而为之以不为。世出世法,莫不由此。所谓以其真治身,而出其绪余以理天下,盖自几蘧以逮羲、轩,莫不通于道而合于德,退仁义而宾礼乐。明于本度,系于末数,理之所以穷也,性之所以尽也,命之所以至也。明此者,谓之大道;迕此者,谓之俗学。若乃断言语、绝名相,混溟茫沕,迥出思议之表,则竺乾先生谭之西方,未始相袭也。而符契若合,故予尝谓震旦之有《南华》,竺西之《贝典》也。《贝典》专谭实相,而此则兼之命宗。盖妙窍同玄,实大乘之秘旨。学二氏者,乌可以不读《南华》?缘督、守中,则卫生之经也。地文、天壤,则止观之渊也。藏神、守气,则食母之学也。忘言、绝虑,

则总持之要也。有情、有信,则重玄之秘也。无实、无虚,则实相之理也。因是,则玄同之德也。忘我,则无相之宗也。生死一条、可不可一贯,则解脱之门也。若乃采其文撷艺圃之华,资其辩给悬河之口,则操觚挥麈之伦,又多取焉?呜呼!文字上起唐虞,以逮邹鲁,称性之谈,精绝闳肆,孰逾《南华》矣!亦其矢口寓言,正而若反,从心曼衍,废而中权,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则惠施呿口,公龙结舌,季真、接子之徒,又乌能测其涯涘哉?昔晋人郭象,首注此经,影响支离,每涉梦语;鬳斋《口义》,颇称疏畅,而通方未彻,挂漏仍多。是知千虑一失,在贤知犹不能免。商、赐启予,回非助我,仲尼大圣,不无望于人人,而况其散焉者乎!星启款寡闻,素无前识,而二氏之学,载之末季,颇窥堂奥,乃复添注是经,补救偏弊,以匡昔贤之不逮。名之《副墨》,相与二家之说,参订异同,而一二同志,佥谓发所未发,勉令卒业,游历江海,佩之奚囊,三易岁乃脱草。呜呼!批导熟,则庖丁之目无全牛;察认真,则九皋之肆无留良。千载而下,知庄叟者谁欤?若谓侮圣畔道,言大而无当,则星也与叟均之不白于天下矣!

万历戊寅四月望日 方壶外史陆西星长庚自识

自陆氏以佛释《庄》后,已为后世庄学别关途径。天启、崇祯间,释德清之《观老庄影响论》,每引佛说,以证《老》《庄》;方以智之《药地炮庄》,较有新解,而时杂佛说,大都欲援道入释。然方氏之说盖为有托而言。陆氏以《天下》篇为《庄子》后序,尤与林屋洞藏书《古今南华内篇讲录》相同。《南华内篇讲录》作家及时代均不详,其以《寓言》为《庄子》前序,则不愧为新意。

稍后于陆氏者为一贯,亦治《老》《庄》学,所著《老子通》《庄子通》颇精审。其《庄子通序》云:

《庄子》盛于晋,故郭子玄为之解,次则唐道士成玄英。二书具在,殊未畅于人心,自余直可束高阁矣。余读《庄》三十年,颇有所会,未遑于赫蹏。丁亥春,偶疏《大宗师》《应帝王》二卷,既得陆长庚《副墨》,为之敛衽。戊子赴阙,无何,引疾还。舟中寂无事,因日课数十行以自嬉于无何有之乡,实四月二十三日托始于德州。忆旧年解《老》竣于是,而乃今复于是乎始《庄》,岂冥数耶?会水枯,寄泊清源、聊城之间者一月,遂得专其精神;迨毕工于济上,则六月朔矣。儒者之说,载在六经、《语》《孟》中,宋君子既详之,无以加。庄子本渊源孔氏之门,而恍洋自恣于方外者流,竺乾氏未东来,而语往往与之合,故当居三教间。余以其五万六千余言参而伍之,以畅其说,虽不中,庸远乎哉!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辩说者取其辞。”《庄》之所以蓄于今者,以学士大夫好其辞也,而义则鲜有过而问焉者。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辞之不可已也如是。虽然,犹幸而独以辞畜之也。苟读之不深而惟其近之是求,必且蔑裂礼教,诟辱古今以来大圣贤,而甘与盗跖同林,失其逍遥于其无穷之心,为天下后世害,宁有既哉!昔稽叔夜之贤也,犹曰好读《庄子》,而增其放旷。余谓叔夜非善《庄子》者也。我愿世人以闇然自修、廓无所系之心读《庄子》,而遗其言之所寄,不以《庄子》为怪,然后可读《庄子》。孙登之规叔夜曰:“火生有光而不用其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用光在于得薪,故可以续其明;用才在于识真,故可以全其年。”虽然,真以闇然自修、廓无所系之心读《庄子》,犹庄子耳,未及孔子也。知庄子之所以别于孔子者,然后可以善《庄子》。

万历十六年六月八日 四明沈一贯

沈氏治《庄》,用功甚勤,故时有剏获。然其书流传甚罕,世之得见其书者盖亦寡矣。

同时又有弱侯亦治《老》《庄》学,所撰《庄子翼》八卷,体例与其《老子翼》同。虽提要议其不如彼书之精,然亦多存旧说也。其《庄子翼序》云:

老子在晚周著书上下篇,明道德之意,而关尹子、杨朱、列御寇、亢仓楚、庄周皆其徒也。诸子唯杨朱无书。《列子》在晋末书始行,疑后人取《庄子》之文足成之者,故太史公作列传不及列子。《亢仓子》,唐王士源所著。《关尹子》书甚高,顾婴儿蕊女咒诵土偶之类,聃时尚无之,亦后世知道之士所托为,非其真也。《庄子》旧传五十三篇,今存三十三篇,外、杂篇间有疑其伪者,乃内篇断断乎非蒙庄不能作也。然则老氏门人之书传于世者独《庄子》耳。余既辑《老子翼》若干卷,复取《庄子义疏》读之,采其合者为此编,亦名之曰《庄子翼》。夫老之有庄,犹孔之有孟也。老子与孔子同时,庄子又与孟子同时。孔、孟未尝攻老、庄也。世之学者顾誻誻然沸不少置。岂以孔、孟之言详于有,而老、庄详于无,疑其有不同者欤?嗟乎!孔、孟非不言无也,无即寓于有。而孔、孟也者,姑因世之所明者引之,所谓下学而上达者也。彼老、庄生其时,见夫为孔、孟之学者局于有,而达焉者之寡也,以为必通乎无而后可以用有,于焉取其所略者而详之,以庶几乎助孔、孟之所不及。若夫仁义礼乐云云者,孔、孟既丁宁之矣,吾复赘而言之,则何为乎!此盖老、庄之雅意,而非其创为高也。不然,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此孔、孟之言也。今第易道器为有无,转上下为微妙,其词异耳,以其词之异而害其意之同,是攻之者之自病也,曾足以病老、庄乎?孔、孟、老、庄闵学者之离其性也,而为之书以觉之。不知反其性,而哓哓然异同之辨,非余之所知也。

时万历戊子人日 焦竑弱侯书

除上述诸家外,更有陶望龄之《解庄》、文德翼之《读庄小言》、黄洪宪之《南华文髓》、金兆清之《庄子榷》,或袭取旧注,议论陈因,或评论文格,动至连篇累牍,均无所发明。兹录金《序》一首,藉见一斑:

读《庄子》者类以清净无为,诡于大道,其言多洸洋幻眇不可训。嗟嗟,此老岂真枵然于无用者。夫物以有而碍,道以虚而通,出阴入阳,其用莫测,要在外应世而内全真,道不离而物自化。洋洋七篇,内圣外王之理朴矣,何尝迂阔,何尝不曲中事情!如云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岂非天地间至正至当之理,圣人教人以忠孝之格言,不过如是。其杜机杜权太冲莫胜,即《中庸》之闇然大《易》之退藏于密。又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与笃恭而天下平,无声无臭同一旨也;而概云荒唐诞谩为轻世傲物之师哉?诸解或敷演清谈,或附会乘典,愈幻而愈迷其宗,卒未有以经还经,去边见而游乎三昧者,自因之□天解出,以逍遥间旷之旨,吐人伦日用之常,一步踏实一步,则一步推高一步,其视说玄说妙、捕风捉影者有间。继之以湘州之说《庄》,如入地菩萨说地前事,又如行者之谱故道、老人之数家宾,何怪其说之明切而晓畅也。《南华》之义,得两先生而旷若发蒙,知非为孔、孟之外道,庶千古之犹旦暮而不以白颡元鼻之说混于坚白之。呜呼!因之有言,圣人心学说得十分精细,庄子心学必说到十二分精细,过精即粗,蒙庄复起,当亦首肯于斯言。清不敏,未及窥两先生之堂奥,发幽晦,证舛错,但以所证向附以扬㧖,曰非演其洸洋幻眇之谈,而演其布帛菽粟之旨也。于后之读《庄》者,未必无小补云。

崇祯乙亥之花朝 金兆清

此外抨击《庄子》者,亦有其人。宋濂诸子辨》云:“其书(指庄子)本《老子》,其学无所不窥,其文辞汪洋凌厉,若乘日月,骑风云,下上星辰而莫测其所之,诚有未易及者。然所见过高,虽圣帝经天纬地之大业曾不满其一哂,盖彷佛所谓‘古之狂者’。惜其与孟轲氏同时,不一见而闻孔子之大道;苟闻之,则其损过就中,岂在轲之下哉!呜呼!周不足语此也!孔子,百代之标准。周何人?敢掊击之,又从而狎侮之!自古著书之士虽甚无顾忌,亦不至是也。周纵日见轲,其能幡然改辙乎!不幸其书盛传,世之乐放肆而惮拘检者莫不指周以借口,遂至礼义陵迟,彝伦斁败,卒踣人之家国,不亦悲夫!金李纯甫亦能言之士,著《鸣道集说》,以孔、孟、老、庄同称“圣人”,则其沈溺之习至今犹未息也。异说之惑人也深矣夫!”此卫道态度,与宋高似孙、黄震殆出一辙也。

第七节 清代之庄学述评

清代吴世尚、孙嘉淦辈亦攻庄学,世尚撰《庄子解》,嘉淦撰《南华通》,各皆以时文即八股文之法,评骘《庄子》,或以儒理文其说,最奇者林懿仲以《逍遥游》之物名,附会太极之说,释《逍遥游》以“北冥有鱼”为太极静而生阴,“化而为鹏”为太极动而生阳皆强生意见,殊不足观也。徐廷槐、张世荦评释《南华》,皆各就东坡所疑诸篇,酌量删之,张氏以《寓言》为开宗第一篇,如林屋洞《南华讲录》之说,然两氏均以禅解《庄》,似未尽脱明人之风气也。宣颖之《南华经解》、林仲铭之《庄子因》、胡文英之《庄子独见》,多以论文为主,意殊浅薄,惟宣著略有新解,可备览焉。至于张坦以庄子为风流才子,可知其所见矣。

当时诸儒,王夫之王懋竑、姚惜抱、王念孙辈见解较为着实。夫之笃嗜《庄子》,所著有《庄子解》《庄子通》二书,皆覃精之作,多立新义。其《庄子解序》云:

昔之注《老子》者代有殊宗,家传异说,逮王辅嗣、何平叔合之于乾坤易简,鸠摩罗什、梁武帝滥之于事理因果,则支离牵会,其诬久矣。迄陆希声、苏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竑、李贽之流,益引禅宗,互为缀合,取彼所谓教外别传者以相糅杂,是犹闽人见霜而疑雪,雒人闻食蟹而剥蟛蜞也。

可知夫之研究方法,纯凭客观而斥主观,重创作而斥模仿,故所造益见深邃。董思凝亦云:

……抑闻船山为文自云有得于《南华》,故于内外诸篇俱能辨其真赝。若《让王》以下四篇诋訾孔子之徒,自坡公以来皆以为伪作,然其深微之语固有与内篇相发者,抑又安可废也。

惜抱不甚喜汉学,而大胆怀疑,颇有宋人之风。疑外篇不出庄子,与王船山不谋而合。较东坡所见,竿头更进,宜乎晚近解《庄子》者沿用其说也。

惜抱既怀疑《庄子》,其对郭象之注、介甫之评,更视之蔑如。惟其所著《庄子章义》,虽有新解,究未足以方驾郭氏也。今录其序如下:

《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陆德明《音义》载晋、宋注《庄子》者七家,惟司马彪、孟氏载其全书,其余惟内七篇皆同,外篇、杂篇各以意为去取。自唐、宋以后,诸家之本尽亡,今惟有郭象《注》本,凡三十三篇,其十九篇经象删去不可见矣。昔孔子以《诗》《书》、六艺教弟子,而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其得闻者必弟子之尤贤也,然而道术之分,盖自是始。夫子游之徒述夫子语,子游谓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圣人制礼以达天道、顺人情,其意善矣,然而遂以三代之治为大道既隐之事也。子夏之徒述夫子语,子夏者以君子必达于礼乐之原,礼乐原于中之不容己而志气塞乎天地,其言礼乐之本亦至矣。然林放问礼之本,夫子告以宁俭宁戚而已。圣人非不欲以礼之出于自然者示人,而惧其知和而不以礼节也。由是言之,子游、子夏之徒所述者,未尝无圣人之道存焉,而附益之不胜其弊也。夫言之弊,其始固存乎七十子,而其末遂极乎庄周之伦也。《庄子》之书,言明于本数及知礼,意者固即所谓达礼乐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与造化为人,亦志气塞乎天地之旨。韩退之谓庄周之学出于子夏,殆其然与?周承孔氏之末流,乃有所窥见于道而不闻中庸之义,不知所以裁之,遂恣其猖狂而无所极,岂非知者过之之为害乎!其末《天下》一篇为其后序,所云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意谓是道之末焉尔。若道之本则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者,周盖以天人自处,故曰上与造物者游,而序之居至人、圣人之士,其辞若是之不逊也。而苏子瞻、王介甫者谓其推尊圣人,自居于不该不遍、一曲之士,其于庄生抑何远哉?若郭象之《注》,昔人推为特会庄生之旨,余观之,特正始以来所谓清言耳,于周之意十失其四五。夫《庄子》五十二篇固有后人杂入之

语,今本经象所删,犹有杂入,其辞义可决其必非庄生所为者,然则其十九篇恐亦有真庄生之书而为象去之矣。余惜庄生之旨为说者所晦,乃稍论之,为章义凡若干卷。

其弟子梅伯言始专以文学眼光观照漆园。梅氏之言曰:“《庄子》者,文之工者也。以《庄子》为言道术,非知《庄子》者也。”《书庄子后》然仅以文衡《庄》,究未得蒙庄之旨矣。

其次则为懋竑、念孙之考证。懋竑有《庄子存校》,念孙有《读书杂志》内校庄三十五条。其校读《庄子》,颇见审重之精神,洵为研究《庄子》者之一助也。

此外洪亮吉、桂馥、梁章钜洪颐煊、陆树芝诸人对于庄学则作片断研究,而陆树芝则作全盘探讨,以论文为主。兹分别论之:

稚存尝以历史眼光衡论《庄子》如云:

汉儒重老子,次则文子,而绝不及庄、列。盖老子、文子之道可以治天下,而庄、列不能也。汉儒采二家之语亦最多,自君相以至处士皆然。其尊老子、文子也,并过于孔、颜,王充论衡·自然》篇可见矣。云以孔子为君,颜渊为臣,尚不能谴告,况以老子为君、文子为臣也。老子、文子若天地者也,尊之者若此。自黄初以后,崇尚玄虚,而遂无有言及老子、文子者矣。君相之好尚而风俗之媺恶、人心世道之淳漓即系焉。唐玄宗时,升老、文、庄、列四子之书为经,而无所区别,此开元、天宝治乱之所以分也。

老子、文子之学,出于黄帝,故二书亦时述黄帝之言,如“谷神不死”之类是也。盖老、庄、文、列四子,实三代以后,治术、学术兴替分合一大关键。老子、文子,则上承黄帝,开西汉之治者也。庄子、列子,则下导释氏,启魏晋六朝之乱者也。然庄、列之流弊,即其徒亦知之。郭象之注《庄》曰:“夫治之出于不治,为之出于无为也,取于尧两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及者,斯由之也。”象之言亦审矣。其称庄、老者,不过随当时人人所称而称之。推象所言之旨,则实指庄、列,不当云庄、老也。见《晓读书斋录》,载《北江全集》中

稚存所谓“庄列下导释氏,启魏晋六朝之乱”之语,盖确论也。但吾人须知肇乱,在治《庄子》书者之咎,咎岂在书哉?

吾人观稚存之《晓读书斋录》,始悉汉魏以来注《老》《庄》者甚众:

两汉尚老子,而为《老子》解义者,皆西汉以前人。《汉书·艺文志》,邻氏《经传》四篇,傅氏《经说》三十七篇,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陆德明《释文》,汉长陵三老毋丘望之《章句》二卷,汉征士蜀都严遵《注》二卷,又《指归》十四卷。魏晋尚庄子,而注《庄子》者,皆魏晋间人,陆德明《释文》,晋议郎清河崔譔注《庄子》十卷二十七篇,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秘书监河内司马彪《注》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太傅主簿河内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丞相参军颍川李颐《解》三十卷三十篇,孟氏《注》十八卷五十二篇。《新唐书·艺文志》又有司马彪《庄子音》一卷,王元古《集解》二十卷,李充《释庄子论》二卷。

洪氏所述不过就两汉魏晋而言。至魏晋以后,注者尤多。明冯梦祯曰:“注《庄子》者,郭子玄以下,凡数十家。而清奥渊深,其高处有发《庄》义所未及者,莫如子玄氏。盖庄文日也,子玄之注月也,诸家繁星也,甚则爝火光也。”《续狂夫之言》曰:“《庄子》注旧有四十九部,五百一十六卷。近世《老》《庄》翼,最称骈辨。而吾友邹孟阳则谓余注皆可尽废,独以郭子玄孤行足矣。”此足补洪述之未尽也。

至于章钜《退庵随笔》、桂馥之《札朴》、颐煊之《读书笔录》,或校订文句,或解释义理,均精审。惟树芝之《庄子雪》,仅论《庄》文,意殊肤浅。读者自为审视可观也。

稍后者为曾国藩。涤生素服膺庄学,尤崇仰庄氏,其《圣哲画像记》以庄子与周公、孔子同列,亦时时与史迁、柳州相提并论,谓三子者“自惜不世之才,怨悱形于简册”。其以《小雅》诗人之风标,为观察之起点,雅与梅氏有合;至拟庄子于孟子、阳明,则涤生所独见也。

曾氏幕中有王壬秋者,亦治庄学。其所注《庄子》,亦间采前人之说,而必折以己之律令。其注序云:《庄子》之书,古今以为道家之言,杂篇有叙论其意,列于老子之后,盖其徒传之云。《寓言》者,周之自叙也。其所称孔子、老子、曾子、扬子,又多称颜回。或曰庄子受学于田子方,子方为子夏之门人,庄子真孔氏之徒哉?孔子问礼于老子,老之书先道后礼,而老为道宗。孔定六艺,儒者习焉,推孔为儒宗。孟、荀传礼,庄子同时,未数数然也。礼之敝于周末甚矣!诸侯去其真,存其文,故孔子始定《礼经》,而老子推其原,皆知其将亡云,礼果大亡于秦。而汉兴佐命将相,及孝文、景皆用老治,老子之书五千言,孔子之书传者《孝经》《论语》皆空言,自是徒众益务于论道矣。道与儒为二,而空虚冲静专道之名几二千年,而儒者号为迂缓繁重,多拘而少成,抱缺守残,惟名物象数之是求,与庄子绝殊,故强附庄子道家,而以训故先师为儒宗。终汉世,儒学大明矣。夫人心无所役则不能发其材智以自表于世,故晋尚玄虚,老、庄兴焉。五胡为乱,南北剖判,南近道,北近儒。及其合于唐,而前代师说舛互,儒者方乐讨其籍,则儒学又起。其间颇演西域浮屠之说,以庄子文之恣肆洸漾,作诸经论,庄、佛为一,而老专丹诀,然俱与儒别也。及回纥、契丹之乱,浸淫绵至五代,儒生死亡,师法久微。赵氏承波,上下懵然,华山道人岿然老师,而文人又习读梁唐佛经,沈溺其言,以为圣人皆宜有秘道心传,不但推制度仪文训诂浅近之云,耻孔子之精曾不及释伽牟尼,则性理兴焉,号为道学。名老而实儒,口孔而心佛,又为区别于有无之间,

而仍以无极未发为道之精,则道士之言也;寻孔颜之乐,则参悟之说也。又或有窃见耶稣之书,作太和篇,儒生与僧道同流,混然沈浮,而三圣人之书之道悉汨而亡而不知其原,岂不悲哉!余尝略闻师友之言,间见二氏之书,知佛经附会之由,道学纰缪之原,论道不可以为治,知道不足以尽圣。于《周官》见周公之行事,于《春秋》见孔子之行事,于僧律见世尊之行事。凡圣人之行事,取为愚贱正性命而已。若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庄子之合孔、老,道同也;赵宋之合孔、佛,论近也。以庄合佛,晋唐之过也;以佛诬孔,宋明之蔽也;以佛诬佛,文士之妄也。故必先明佛之不言性而性理始绌矣!先明圣之不传道,而道统自废矣!先明庄子之不外死生,而佛经乃妄矣!注《庄子》者,隋唐所列三十一家,郑樵增十八家,今《四库》著录仅郭象一家。《释文》引文句,崔譔最善。余从崔本,注内篇七篇,凡二万几千言,大抵推明论道之所为,以明古圣之不空言。空言自老子始,孔子学于老子,庄子从而通之,由其空言知其实用,而儒家之流尤不宜以佛经附会之文,谈心性以尊圣人,使尧、孔与达摩同功也。同治八年春二月庚午,王闿运叙。

彼衡论诸家,亦有见地,其奇辟之论,乃在以“庄子自为道术,非欲继乎老”之词也。

与王氏同时者,有刘鸿典亦治庄学,著《庄子约解》一书,刊布于同治间。其自序云:

世皆谓庄子诋訾孔子,独苏子瞻以为尊孔子。吾始见其说而疑之,及读《庄子》日久,然后叹庄子之尊孔子,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也。概自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非特儒与墨分门,即儒与儒亦分门。百家簧鼓,皆自命为得孔子之传,而极其流弊,至于诗礼发冢,可见伪儒之附于孔子者,实为孔子之蠧。攻木之蠧,势不能不累及夫木。则庄子之用心为甚苦,而后人反谓其为诋訾也,不亦谬乎!且夫庄子受业于子夏之门人,则其所学者犹是孔子之道。孔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心斋坐忘,直揭孔、颜相契之旨。他如鲲鹏变化、庖丁解牛、象罔得珠、童子牧马之类,迹似涉于奇幻,实皆身心性命之功。而爱之者徒赏其文之新颖,恶之者并訾其说之荒唐。世无扬子云,则以《太玄经》作覆瓿物也,亦何足怪!太史公谓庄子之学要归本于老子,而具区冯氏谓庄子为佛氏之先驱,人遂疑庄子之不与儒类,不知道之大原出于天而人得之以为人,天下无遁于天之外而自成一种之人,即无遁于道之外而自成一家之学。后人癖于二氏,反于儒之外求道,而不知充乎儒之量,二氏固不能出其范围。语云“通天地人为儒”,若庄子者可谓真儒矣。所不可解者,庄子与孟子同时,孟子之书未尝言庄,而庄子之书亦不及孟,岂天各一方而两不相知欤?抑千里神交而心心相照欤?吾谓孟子距杨、墨以明孔子之大,所以树道外之防;庄子诋伪儒以存孔子之真,所以剔道中之蠧。故曰:庄子之尊孔子,其功不在孟子下也。典谫陋,幸沐圣朝之文教,服膺《庄子》有年。既而训蒙糊口,门人问难,因采各家评论为之讲论,积久不觉成帙,颜曰《庄子约解》。管窥之见,非敢质诸高明,亦私以之授门人而已。大清同治三年岁次甲子十月初九日,眉山后学刘鸿典谨识。

刘氏盖采录各家,而断以己意,故问有所得。惜是书流行不广,求之难致耳。

又陈兰甫于庄学,闻有精辟之言,惟未注释全书也。其《东塾读书记》云:

道家者流,历记存亡祸福,知卑弱以自持,此《汉书·艺文志》语马季长不应邓骘之命,饥困悔叹,以为非老、庄所谓,其后遂为梁冀草奏李固,此误于卑弱也。嵇叔夜读《老》《庄》,重曾其放,《与山巨源绝交书》后遂为司马昭所杀,此误放纵也。二者皆可为好《老》《庄》之戒也。马季长已言老、庄,洪稚存云始于嵇康,亦非。

庄子云: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此托为孔子语。又云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人间世》此托为颜子语。张横渠《西铭》即此意。

杨朱云: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踽踽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庄子云: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盗跖》篇此二说正同,故扬子云云,庄、杨、墨、晏也。《法言·五百》篇云:庄、杨荡为不法,墨、晏俭而废礼。《庄子·齐物论》云:儒墨之是非。《史记·庄周传》云:剽剥儒墨。庄子是杨朱之学,故言儒墨之是非,而剽剥之也。

其论庄学与儒墨汇通,可谓深得要领矣。

与陈氏同时治《庄子》者有俞樾。荫甫撰《庄子评议》,刊布于同治庚午,其书精审,与王念孙书等;且时能得其训诂,又后出于王书,故足补王书之所未备者甚众。然疏失之处,亦时或不免。姑举一条如下:

《逍遥》篇云:“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俞云:“彭祖,人名也。然则冥灵、大椿,亦人名也,犹上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蟪蛄,虫名也。而高诱注《淮南·道应》篇曰:朝菌,朝生暮死之虫,则亦虫名也。盖论大年小年,常以有血气之属言之,故论小者则以虫言,朝菌也、蟪蛄也,虫之中尤为小年也。论大则以人言,冥灵也、大椿也、彭祖也,人之中尤为大年者也。若杂以草木,则不伦矣。大

椿疑本作大春,以八千岁为春,故以大春名之。……”

此论虽颇辩,然实非也。按冥灵,海龟也;大椿、木名也。若如俞言,则人岂有八千岁之寿乎?至于彭祖,孔广森云:“彭祖者,彭姓之祖也。彭姓诸国,大彭、豕韦、诸稽。大彭历事虞夏,于商为伯,武丁之世灭。故曰,彭祖八百岁,谓彭国八百年亡,非实篯不死也。”孔说是也。

继俞之后而为《庄》书考证者为孙诒让。仲容著《札迻》十二卷,刊布于光绪二十二年。曲园为之序云:

……今年夏,孙诒让仲容以所著《札迻》十二卷见示,雠校古书共七十有七种,其好治闲事盖有甚于余矣。至其精熟训诂,通达假借,援据古籍,以补正讹夺,根柢经义,以诠释古言,每下一说,辄使前后文皆怡然理顺。阮文达序王伯申先生《经义述闻》云: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今得明矣。仲容所为《札迻》,大率同比。然则书之受益于仲容者亦自不浅矣。

俞氏之说,诚非溢美之言,然孙氏《札迻》卷五,校订庄子颇精审,足补王、俞两书所不逮也。

同时又有郭庆藩王先谦马其昶,亦治《庄子》学。孟纯之《集释》用注疏体,具录郭注及陆氏《经典释文》,而搜集晋唐人逸注及清儒卢、王诸家之是正文字者,间附按语以为之疏,在现行《庄子》诸注释书中为上乘矣。

益吾之《集解》,较诸所解《荀子》相去霄壤,但义甚简明,可供初读。其自序云:

夫古之作者,岂必依林草、群鸟鱼哉!余观庄生甘曳尾之辱,却为牺之聘,可谓尘埃富贵者也。然而贷粟有请,内交于监河;系履而行,通谒于梁魏;说剑赵王之殿,意犹存乎救世;遭惠施三日大索,其心迹不能见谅于同声之友,况余子乎?吾以是知庄生非果能回避以全其道者也。

且其说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又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夫其不材,以尊生也,而其材者,特藉空文以自见。老子云:美言不信。生言美矣,其不信又已自道之,故以橛饰鞭筴为伯乐罪,而撽骷髅未尝不用马捶,其死棺椁天地,而以墨子薄葬为大觳;心追容成、大庭结绳无文字之世,而恒假至论以修心。此岂欲后之人行其言者哉?嫉时焉耳!是故君德天杀,轻用民死,刺暴主也;俗好道谀,严于亲而尊于君,愤浊世也;登无道之廷,口尧而心桀,出无道之野,貌夷而行跖,则又奚取夫空名之仁义与无定之是非?其志已伤,其词过激,设易天下为有道,生殆将不出于此。后世浮慕之以成俗,此读生书者之咎,咎岂在书哉?余治此有年,领其要,得二语焉,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窃尝持此以为卫生之经而果有益也。噫!是则吾师也。夫旧注备矣,辄芟取众长,间下己意,辑为八卷,命之曰《集解》。世有达者,冀共明之。宣统元年七月,长沙王先谦。

通伯亦邃于《老》《庄》学者也,著有《老子故》《庄子故》等书,诂训精详,画章明确。又时于古今通人述《庄》之微言大义,附注尤征宏识,其博采各注,自具炉捶,意非深于文者莫能也。尝云:

治《周易》既卒业,因……求其可以继《易》者。……于道家得《老子》。《老子故·序》

老子殁,传其学者蠭起,庄周为最高。《老子故·序》

其服膺《老》《庄》学于斯可见矣。

此外尚有陶鸿庆《读子札记》、刘师培《庄子校补》,悉能引据传注类书,匡正其失,惜至今尚未刊行。

第八节 最近之庄学述评

近二十余年来研究《老》《庄》之学益众,如章炳麟梁启超马叙伦诸辈其最著者也。章氏精训诂及佛乘,并运用唯识以释《庄子》,故所言多独到之处,洵可谓不落恒蹊者也。著有《齐物论释》《庄子解故》。太炎平素最服膺庄子,尝云:

庄生之玄,荀卿之名,刘歆之史,仲长统之政,诸葛亮之治,陆逊之谏,管宁之节,张机、范汪之医,终身以为师资。《菿汉微言》

文、孔、老、庄,是为域中四圣。……《菿汉微言》为诸生说《庄子》……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菿汉微言》

《齐物论释·自序》云:

昔者,苍姬讫录,世道交丧,奸雄结轨于千里,烝民涂炭于九隅。其惟庄生,览圣知之祸,抗浮云之情,盖齐谡下先生三千余人,孟子、孙卿、慎到、尹文皆在,而庄生不过焉。以为隐居不可以利物,故托抱关之贱;南面不可以止盗,故辞楚相之禄;止足不可以无待,故泯死生之分;兼爱不可以宜众,故建自取之辩;常道不可以致远,故存造微之谈。维纲所寄,其唯《逍遥》《齐物》二篇,则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文旨,华妙难知,魏晋以下,解者亦众,既少综覈之用,乃多似象之辞。夫其所以括囊夷、惠,炊纍周、召,等臭味于方外,致酸咸于儒史,旷乎未有闻焉。作论者其有忧患乎?远睹万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而今适其会也。文王明夷,则主可知矣。仲尼旅人,则国可知矣。虽无昔人之睿,依于当仁,润色微文,亦何多让!执此大象,遂以胪言。儒墨诸流,既有商榷;大小二乘,犹多取携。夫然,义有相征,非附会而然也。往者僧肇、道生,摭内以明外,法藏、澄观,阴盗而阳憎,然则拘教者以异门致衅,达观者以同出览玄。且《周髀》《墨经》,本乎此域,解者犹引大秦之算。何者?一致百虑,则胡越同情;得意忘言,而符契自合。今之所述,类例同兹。《诗》曰:受小

球大球,为下国缀游。咨惟先生,其足以与此哉?

其精义曰:

齐物者,一往平等之谈。详其实义,非独等视有情,无所优劣。盖“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乃合齐物之义。次即《般若》所云,字平等性,语平等性也。其文既破名家之执,而即泯绝人法,兼空见相,如是乃得荡然无阂。若其情存彼此,智有是非,虽复泛爱兼利,人我毕足,封畦已分,乃奚齐之有哉?然则兼爱为大迂之谈,偃兵则造兵之本,岂虚言邪?夫托上神以为称,顺帝则以游心,爱且暂兼,兵亦苟偃。然其绳墨所出,斠然有量,工宰之用,依乎巫师。苟人各有心,拂其条教,虽践尸蹀血,犹曰秉之天讨也。夫然,兼爱酷于仁义,仁义僭于法律,较然明矣。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自非涤除名相,其孰能与于此?……

又曰:

夫能上悟唯识,广利有情,域中故籍,莫善于《齐物论》。

简言之,务使庄子哲学成为唯识化,此则太炎之所以为释《齐物论》也已!太炎之学,主观色彩颇浓重,故其以唯识比附庄旨,亦难免有牵合处。梁任公云:“太炎的《齐物论释》,是他生平极用心的著作。专引佛家法相宗学说比附庄旨,可谓石破天惊。至于是否即庄子原意,只好凭各人领会罢。”(见《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一文)诚确评也。

此外关于庄子之从师及《南华》篇目之真赝诸问题,太炎亦颇注意及此。曩者章实斋作《文史通义》,尝言“荀、庄皆出子夏门人。”《文史通义·内篇·经解上》殆推本退之之说。至是太炎驳之曰:“昔唐人言庄周之学本田子方,推其根于子夏。近世章学诚取之,以庄子称田子方,则谓子方是庄子师。然其《让王》亦举曾参、原宪,其他若《则阳》《徐无鬼》《庚桑楚》,各在篇目,将一一是庄子师邪?”《章氏丛书别录》所论亦甚辩。彼又以《盗跖》篇确为庄生所作,以谓“庄周推致其意……其诘责孔子虽虚哉,其辞旨则实矣”。因以“庄子踔行旷观,其述《胠箧》《马蹄》诸篇,前世独有盗跖心知其意,故举以非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求富贵之士。”又云:“曲士或言庄周杂篇《盗跖》为伪托,其亦牵于法训,未蹈大方之门者邪?”《章氏丛书·检论儒侠》所称曲士,或指东坡。东坡疑《让王》以下四篇为伪作,《盗跖》篇即其一也。吾侪观太炎之意,盖有为而发。彼值晚清之世,浸淫于种族革命之说,而深慨“自跖以来更二千余年,戎卤日亟,……跖之义犹患其高。”彼乃为此恢诡之说,以寄其孤愤焉尔。

然自郭氏以来,为《庄》学者,或整理全书,或书中之一部分,虽各有精审之处,然大抵皆训故章句之学,而于庄子之学说,评论之者不过寥寥千百言之叙文,略见己意而已,未有大声疾呼提倡庄子政治哲学者也;有之,自梁启超始。任公二十余年前,曾有云:

庄子,田子方弟子也,而为道家魁桀。见《中国古代思潮》

民十一年曾撰《先秦政治思想史》,盖为东南大学及北平法专讲演而作者。内有论庄子之政治哲学,有所发明,壁垒崭然,视前益新。谓:

道家哲学,有与儒家根本不同之处:儒家以人为中心,道家以自然为中心。儒家、道家皆言“道”,然儒家以人类心力为万能,以道为人类不断努力所创造。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家以自然界理法为万能,以道为先天的存在且一成不变。

任公所论颇平允,可谓任公之儒道比较论。又曰:

彼宗(指老、庄)认“自然”为绝对的美、绝对的善,故其持论正如欧洲十九世纪末卢梭一派所绝叫的“复归于自然”。其哲学上根本观念既如此,故其论人生也,谓“舍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知之至也。”此言个人之“复归于自然”的状态也。其论政治也,谓:

民莫之令而自正。《老子》

此与儒家所言“子率以正,孰敢不正”正相针对。……道家以为必在绝对放任之下,社会乃复归于自然,故其对于政治,极力的排斥干涉主义。其言曰: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庄子·马蹄》篇

“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自然状态;伯乐治马,则为反于自然。陶匠之于埴木也亦然。道家以人类与马及埴木同视,以为只要无他力以挠之,则其原始的自然状态便能永远保存。

其论人生也则曰复归于自然,其论政治也则曰极力的排斥干涉主义,非有哲学的批评眼光,不能为是言也。至其对老、庄哲学亦曾作全盘批判,因原文过长,姑从略。

同时又有胡适,亦治庄学,其说仅见于《哲学史》耳。兹略举如下:

(一)胡氏于《哲学史》论庄子之进化说,引《庄子·至乐》篇种有几之说,以为与《易系辞》说“几者,动之微……”绝对相类。如云:

(一)种有几的几字,不作几何的几字解,当作几微的几字解。《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几字。几字从,字从 ,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做元子。(二)这些种子,得着水,便变成一种微生物,细如断丝,故名为㡭。到了水土交界之际,便又成了一种下等生物,叫作鼃蠙之衣。到了陆地上,便变成了一种陆生的生物,叫作陵舄。

按:胡说非也。吾人须知“几”即“无”字,万物出于几、入于几,即谓万物从“无”出而入于“无”也。王弼注《易》云:“几者,去无入有。”《正义》解云:“几者,去无入有,有理而未形之时。”成玄英疏云:“机者,发动所谓造化也。造化者,无物也,人既从无生有,又反入归无也。岂唯在人,万物皆尔。”是道家一派俱以“几”作自无而有的“无”释之也。《庄子·至乐》篇云:“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此明谓万物之变化,是从无而来,自无而有又自有而无,是生死亦不过为过渡变相而已。

(二)胡氏于《哲学史》论庄子之人生观,引《庄子·人间世》篇内蘧伯玉教人处世之道一段,认为苟且媚世的人生观。如云: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这种话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其实这种人生哲学的流弊,重的可以养成一种阿谀依违、苟且媚世的无耻的小人;轻的也会造成一种不关痛痒、不问民生痛苦、乐天安命、听其自然的废物。

此议论不特过于偏激,而其观察亦属错误。吾人须知庄生齐死生、齐哀乐之思想,俱根据彼之根本思想齐是非、齐人我而来,亦根据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来。彼透观世间真髓,故其思想玄妙,自为俗士所不易知。既弗知之矣,岂能妄加判语乎?噫!客观之学,万不可戴色镜以从事也。

又,林琴南亦酷嗜《庄子》。畏庐为文而极尊昌黎,颇思“由韩之道以推及《左》《庄》《史》《汉》”。(《畏庐三集》三十一页》晚年对于《庄子》内篇,尤笃嗜不忍释。就中解说《人间世》一篇,最多见道之言。《人间世》篇有云:

若成若不成,而后能无患者,惟有德者能之。《庄子浅说》卷二第十五页

篇中又云:

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

畏庐说之云:

不行炙而内热,朝受命而饮冰;此内热不由于食品之熏灼,盖事之难而生热也。《庄子浅说》卷二第十五页

果尔,则《庄子》书中“饮冰”之旨,乃与范仲淹之先天下之忧而忧,极为密接也。更能持知其不可而为之主义以赴之,则近于纯儒矣。

又云: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郭氏注:

付之自尔,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岂为治乱易节哉?治者自求成,故遗成而不败;乱者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

畏庐说之云:

愚按:郭注所谓遗成者,圣人不以成就天下为己之功。忘生者,未尝求炫于世,若自忘其生焉,所以遇乱而无取死之道。天下治,与天下共生,己功泯焉;天下乱,则全生远害,己名泯焉;此所以为圣人也。《庄子浅说》卷二第二十六页

此非阅世至深者不能言也。

稍后于林氏者为马叙伦。夷初亦嗜《老》《庄》,且精训诂,著有《老子核诂》《庄子义证》二书。惟《义证》意主搜罗众说,断以己意。其自序有云:

……《庄子》书辞趣华深,度越晚周诸子,学者喜读之。然其用字多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复有字之本义世久不用,而犹存于《庄》书,学者多不明文字本义,又昧古今音读变迁之迹。是以注释此书者,无虑百家,率皆望文生训,奇谈妙论,虽足解颐,顾使庄周复生,当复大笑。夫所贵为古书注释者,乃欲使今人读古书,如与古人晤言一室之内,得一译人耳。苟人为一解,家张一说,使听者何所从。尔者,海外学人,亦相寻释,苟使游辞谬说,误彼见闻,斯亦国之耻也。近代如王念孙、洪颐煊、孙诒让、章炳麟、刘师培及俞先生樾,皆于此书有校諟疏证之功,惜其未尝有事全书。郭庆藩者,乃为《集释》,其意甚美,顾仅拾王、俞之说,间附其见,徒侈征援,不应需用。余末学肤受,妄欲发愤,使此书离离如日星,遂为《义证》。篇次悉如陆氏所记郭本之数,所见前人及并世师友诠释惬当者,皆为收录;其所不知,阙如也。……

治《庄》书者得此,于《庄子》本义可思过半矣。书后并附所辑《庄子》佚文及《庄子年表》,足资参考。

稍后于马氏者为胡远濬。远濬亦治《庄》学,撰《庄子诠诂》一书,刊布于民国二十年六月。其自序云:

余既诠诂《庄子》成。喟然叹曰:周文忧患,屈平离骚,子云玄默,庄子逍遥。书于是乎作,思于是乎正,其皆非知命也欤?命也者,天地之中,固所谓物则民彝,秉之生初者也。民盖莫不秉之,顾独于圣贤乃能知而安之,其何故哉?余尝窃窥天地而通其说焉。方其天清地夷也,日月昭回,星辰荡推,雨风应节,云雷顺施,木暄火燠,冰清金凉,生者长遂,收者闭藏,高岸峨峨,海伏不波,潜飞动植,罔或惊讹,于是其道易知,居安不移。及夫天昏地陂也,日月蔽亏,星辰凌乱,雨风错迕,云雷滋患,当冬而夏,当秋而春,忽凄忽燠,忽寒忽温,岳颓若谷,海嚣成尘,潜飞动植,罔或顺宁,于是其道易眩,臲乃见。夫天地之清夷时少而昏陂时多,则夫古今之贤智者少而愚庸者多,毋亦其命也欤?虽然,天地所以清夷者,岂非以其气之纯且和邪?夫纯杂相形,和毗相因,吾于纯且和者守之以为根,斯其杂且毗者相与而听命焉。君子体此,是以能知而安之欤?庄生之言曰:“纯气之守。”又曰:“守其一以处其和。”盖得是道也。彼见七雄竞争,机变日生,君迷臣惑,捭阖纵横,智谋为术,仁义为名,乾翻坤覆,孰平孰成,金木相摩,心厉是营,其乐其祸,其名其刑,国既颠覆,身亦旋倾,彼愚不谕,恻焉斯鸣。吾又以叹庄生之忧其忧,夫固以乐吾乐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乐邪悲邪?其两相成,不相亏邪?嗟乎!余往复庄生之言,益令人抚今慨叹,而欷歔不能已者也。

胡氏此书,大体依马通伯《庄子故》而略加变通,并兼采及明陆长庚、清陈寿昌、近人杨文会、章炳鳞诸氏之说,可供初学之观览。《诠诂》往往将各家注释误排入正文,如《德充符》等篇是,读者须注意。

其余讨论《庄》学者,有唐大圆《消摇游胜义》,(载《大圆文集》中)亦以内典比附《庄子》,可与太炎《齐物论释》媲美;屠孝实《南华道体观阐隐》,(载《国故论丛》)专发挥庄子本体之思想,胜义甚多;章鸿钊《达尔文的天择律与庄子的天钧律》(载《学艺杂志》中)虽有精确之论,惟是否合于庄子本意,则未敢断言;江瑔《读子卮言》、陈钟凡《诸子通谊》、刘文典《三余札记》,均于《庄》书略有考证。庄子之学,盖于斯蔚然大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