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篇云: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闢(各本闢作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之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由是可知(一)先秦诸子之学,原或本于六艺。(二)诸子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故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前者暂不俱论,今请论后者,以明庄学与诸子异同之故焉。

第一节 墨翟

第一项 墨翟略传

司马迁不为墨子立传,仅于《孟轲、荀卿列传》后附述云:“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寥寥二十余字,不能窥大哲生平。因史文阙略,故其姓氏籍贯年代胥成为问题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诸书多称墨子名翟;《因树屋书影》清周亮工著 则曰:墨子姓翟,母梦乌而生,故名之曰乌,以墨为道。今以姓为名,以墨为姓,是老子当姓老邪?其说不著所出,清孙诒让谓周亮工说本元伊世珍琅嬛记》未足为据也。”他如《孟子》《庄子》《吕氏春秋》等书亦皆称墨翟。且古时本有墨姓,后汉王符潜夫论》云“禹师墨如”,可以知也。

墨子之生国,旧有三说:唐杨倞荀子·修身篇注》曰:“墨翟,宋人。”后汉高诱《吕氏春秋注》曰:“墨子,鲁人。”而清毕沅《墨子注序》则曰:“楚人。”宋人之说不过沿袭《史》《汉》旧闻,非有详密之考订,能确证墨子之为宋人也。楚人之说因本书多有鲁阳文君问答,鲁阳,楚邑,疑彼为鲁阳人。考《墨子·贵义》篇云:“墨子南游于楚。”若自楚之鲁阳往,当云游郢,不当云游楚。《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其非楚人可知。至于鲁人之说较为近似。《墨子·公输》篇曰:“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吕氏春秋·爱类》篇亦曰:“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若依《吕氏春秋》及《文选注》改齐为鲁。齐鲁接境,因应为鲁卫之鲁,决非楚之鲁阳。且就墨子之学说言,据《吕氏春秋》墨子实学于鲁史角之后。《淮南子》亦云:“墨子学儒之业,受孔子之术。”史角后及孔子,皆居于鲁,此亦足证墨子为鲁人也。

至于墨子之生卒,各家之说不一。大概生于周定王初年,元年至十年之间 卒于周安王中叶,十二年至二十年之间约当孟子生前十余年云。

自昔学者以孔墨并称。韩非《显学》篇曰:“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吕不韦《吕贤·当染》篇曰:“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墨学之昌,盖与洙泗相埒。然自两汉以还,孔子之言满天下,墨学之传殆已㶳威。晋有鲁胜独注《墨辩》,同好无人,肸蠁中绝。清乾嘉间,汪中、毕沅、孙星衍诸人始从事于校注《墨子》,迨光绪间孙诒让著《墨子间诂》,广征群籍,旁罗异说,剔抉疑滞,疏证讹文,而斯学骎骎乎如日中天矣。

第二项 兼爱节用非攻

夫老、庄、墨之同异,有可得而言者。司马谈曰:“墨者强本节用,家给人足之道。”而《汉书》称“道家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盖自表面观之,墨子近于积极主义,而老、庄近于消极主义,此其异之较然易知者也。然吾尝求其说亦多有同者焉。如《老子》第六十七章云: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而庄子亦云:

……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庄子·天地》篇……无欲而天下足。《庄子·天地》篇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庄子·胠箧》篇

此老子之慈、庄子之相爱,即墨子之兼爱也。老子之俭、庄子之无欲,即墨子之节用也。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庄子之不争,即墨子之非攻也。此非言之偶同而已也。《道德经》第五十三章云: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竽。盗竽非道也哉!

《庄子·刻意》篇亦云:

不与物交,悟之至也。

《道德经》第三十一章云: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第八十一章云: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诸如此类,均足以见老、庄之兼爱、节用、非攻之宗旨与墨子同也。即其立言最相反者,如老子云:“不上贤,使民不争。”庄子云:“不尚贤,不使能。”而墨子乃大倡尚贤之旨,固似甚戾矣。

第三项 法天

老、庄之言法天,而墨子亦未尝不言法天。如《老子》第五章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第二十五章云: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庄子·至乐》篇亦云:

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而《墨子·法仪》篇云:

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

又曰:

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墨子·法仪》篇

则墨子未尝不言法天也。然老、庄卒与墨子大异者,盖墨子之天为有意志之天,而老、庄之天为不仁之天,无意志之天也。惟墨子以为天有意志,而天之意志不可以信于人;而人之意志反太深。故兼爱之说,亦陷入自利之涂而不自知也。惟老、庄则不然,以天无意志,故圣人法天而治民,亦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绝无容稍存计较利害之心于其间;故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货利不足以动其心,而慈、俭、不敢先之三宝,可以持而保之。是则老、庄之廓然大公为墨子所不及,则甚昭灼矣。

第四项 非命

墨子非难宿命论,而倡非命论,与庄子适相反。我国古哲多倡定命论,而非命论实墨子之创见。其非难当时运命论者之主张,如曰:

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也?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驵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墨子·非命》下

其次彼更引数例:第一、征于古人事迹,不能信运命之存在。桀、纣时天下大乱者,桀、纣之罪也;汤、武时天下大治者,汤、武之力也。治乱安危之所分,乃在于为政者,不当归诸运命也。第二、圣人之书,咸说为善而不为恶,无如宿命论者为善而无益、为恶而无碍者。古来万民之中,若不见运命之体者,亦不闻运命之声,察之于万民耳目,亦无运命存在之证迹也。第三、定命论,若应用于政治上,则国家必陷灭亡之途,盖一切归诸运命则王侯不尽力国事,万民不励治家业,此乱之始也。所论颇中时弊,无如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何?

至于庄子则积极主张定命论。《德充符》篇云:“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大宗师》篇云:“物之所不得遁。”既然不得遁逃,则不如仍乐天安命焉。

第五项 非乐

乐者,和也,为和乐于心之美术。然自墨子实利主义观之,固不得不非之。盖美术恒与实用相反,美者或愈远于实用,而愈实用者或愈远于美。故知墨子之俭勤实益主义者,当不以非乐之说为怪也。墨子曰:

仁者之事,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墨子·非乐》篇

而庄子则反对物质上的乐而主张精神上的乐,如曰: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天地》篇

又曰: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庄子·至乐》篇

墨子以为乐属于奢侈生活,与元元之福利大相径庭,绳之以“圣人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之例,则乐必须非矣。斯种观念固为狭义的实利主义之流弊,但吾人须知墨子以自苦为极,故不得不反对一切美术也。至庄子则亦以为乐不过为‘残生害性’之具,绳之以“其理人生也以率性,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安排去化,而入于寥天一”之例,则乐亦必须去矣。斯种观念固为自由放任主义之所致,然吾人须知庄子逍遥无待,故不得不解物情之羁尔也。总之,墨、庄之非乐,其出发点同而其目的则迥异焉。

第六项 庄子对于墨子之批评

一 对于墨学全体之批评

《庄子·天下》篇云: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太过,(世本太作大)已之大循。(世本崇本循作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世本昔下有者字)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崇本橐作槀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庄子所论可谓深中墨学之利弊。盖庄子之道,在贵身任生,以无为而治,见墨者之教,劳形动生,以自苦为极,“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行拂乱其所为而已矣!故曰“乱之上也”。使用墨者之教而获有治焉,终以“逆物伤性”而不得跻无为之上治也,故曰“治之下也”。然其用心笃厚,利天下为之,岂非“天下之好”也哉!则墨之流而为侠,亦明矣。

二 对于非乐说之反对

《庄子·天下》篇:“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庄子虽未显斥墨子非乐之非,然历引先王之乐,则其意可知。

三 对于好辩之反对

《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见也。……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庄子·骈拇》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

《庄子·天下》篇:“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

此可见墨子之好辩,故后世之墨多以诡辩相胜。

四 对于节葬说之反对

《庄子·天下》篇:“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

韩非子·显学》篇曰:“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然以韩非子之刻,犹以墨子为戾,则墨子节葬之过,势必流于残忍可知。

第二节 列御寇

第一项 列御寇略传

列子者,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见刘向《叙录》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犹众庶也。《列子·天瑞》篇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列子·黄帝》篇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于事无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戎,一以是终。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齏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列子·黄帝》篇

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辨,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列子·仲尼》篇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子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黄帝》篇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汝。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为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列子·黄帝》篇

列子(之宋)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遇一本作过或作适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所以不受也。”《列子·说符》篇

列子学射中矣,请于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可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列子·说符》篇

列子之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道家者秉要执本、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合于六经。而《穆王》《汤问》二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杨子》之篇,唯贵放逸二义;乖背不似一家之书,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观者。刘向《叙录》

抑更有进者,列子年代及《列子》书问题,颇有考证之必要。唐柳子厚曰:“刘向古称博极群书,然其录列子,独曰‘郑穆公时人’。郑穆公在孔子前几百载,《列子》书言‘郑杀其相驷子阳’,则郑缪公二十四年,当鲁缪公之十年。向盖因鲁缪公而误为郑尔。”按柳之驳向诚是,晋张湛《注》已疑之。若其谓因鲁而为郑,则非也。向明云郑人,故因言郑缪公,岂鲁缪公乎?况书中孔穿、魏牟亦在鲁缪公后,则又岂得为鲁缪公乎?宋高似孙曰:“太史公不传列子,如庄周所载许由、务光,迁犹疑之;所谓列御寇之说,独见于寓言耳,迁于此讵得不致疑邪?庄周末篇叙墨翟、禽滑厘、慎到田骈、关尹之徒以及于周,而御寇独不在其列。岂御寇者,其亦所谓鸿蒙、列缺者欤?然则是书与《庄子》合者十七章,其间尤有浅近迂僻者,特出于后人会萃而成之耳。”《子略》按高氏此说最为有见。然意战国时本有其书,或庄子之徒依托为之者;但自无多,其余尽后人所附益也。以庄称列,则列在庄前,故多取庄书以入之。后人不察,咸以《列子》中有《庄子》,谓《庄子》用《列子》;不知实《列子》用《庄子》也。黄震谓:“列子之学,不过爱身自利,全类杨朱。其书八篇,虽与刘向校雠之数合,实则典午氏渡江后方杂出诸家。”《黄氏日抄》近人章炳麟亦谓:“其书疑汉末人依附刘向《叙录》为之。”而马叙伦则谓:“为魏晋间王弼之徒所伪作者。”见《天马山房丛著》要之,此书虽非列子所作,然会萃诸书而成,书中大旨与《庄子》相类,其精义不逮《庄子》之多,而其文较《庄子》易解,殊足与《庄子》相参证焉。

第二项 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者为道家思想之特色也。老子首倡之,其言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见《道德经》之数言者,可谓表现怀疑主义之极致也。迨至列、庄,更发皇而光大之。《列子·天瑞》篇云: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忘食。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坏。”其人舍音释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卢子闻而笑之曰:“虹蜺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此怀疑精神,求之子书殆不多觏,而《汤问》篇更发挥此项理论: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由是观之,吾人若仅凭感觉以断物象,为不可能焉。例如日之遐迩,眼窥肤触,已生两种不同之知识,又如以竿纳入水中,观之似曲,触之是直,吾人究竟信念视觉邪?抑信念触觉邪?准斯以谈,可知由感官所得之知识殆难凭信矣。感官所得之知识既不足信,何况及于天下之大乎?故“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也。

知识之为物,因人异而岁不同也。异其人,差其时,则亦因之而异。知识既异,则是非莫辩;是非莫辩,则人事上之善恶亦将无一定准则焉。故世间绝无万世不易、四海俱准之真理也。《列子·说符》篇云: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音烛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音捨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庄子·秋水》篇亦云: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

应机则是,失会则非;得时者昌,失时则亡。由此足证天下本无一定之真理也。

要而言之,怀疑主义本为促进文化、发达学术之工具,然趋于极端,则具独断论调,遂使有用之怀疑精神,反成为因循放荡、守旧绝望之导线,列、庄之学仍不免蹈此弊也。

第三项 宇宙论

列子以宇宙之本体为虚无,与庄子同。《列子·天瑞》篇云:

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吾侧闻之,试以告女。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而庄子亦云:

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庄子·至乐》篇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庄子·庚桑楚》篇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庄子·天地》篇

列子以为万物之初为混沦,混沦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之极也。变极又复于初之一。清轻者上升而为天,重浊者下降而为地,冲和之气为人,于是乃生万物云。此较老、庄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更进一筹矣。

第四项 定命论

列子为极端之定命论者,人生一切——生死、寿夭、贫富、贵贱等,悉归于定命焉。《力命》篇者,力与命之问答也。力者,吾人自由意志之努力也;命者,虽以吾人之意志难以如何之运命也。《力命》篇云: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而庄子亦云:

生死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庄子·德充符》篇

总之,列、庄绝对否定自由意志,以为人之一举一动,均归诸于命之自然也。

第五项 死生观

列子之死生观,与庄子略同,大意谓死生为生物必须之历程,无所悲喜。如云:

……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真宅,太虚之域。《列子·天瑞》篇

而庄子亦云: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

可知人之死亡,不过生命中告一段落,故列子云:鬼、归也。而庄子云“息我以死”,其意义正复相同。

列子更以人类自生至死,分婴孩、少壮、老耄、死亡四期,如云:

人生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列子·天瑞》篇

又云:

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列子·天瑞》篇

而庄子亦云: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

是列、庄均主安其性命,顺应自然也。惟列子又以死为归,明倡轮回转生说云:

死之与生,一往一返,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列子》

而庄子则认死生为自然变化之迹,故曰“其死也物化”,并未发见有轮回转生之论,此与列子则小异耳。

第三节 杨朱

第一项 杨朱略传

杨子,名朱,字子居,生于春秋之末、战国之初,受老子之道而自成一派者。有弟曰杨布,其他系谱,不得而知。今就《列》《庄》《孟》等书所载杨子事迹胪列如左:

杨子所生之里居,已不可考;惟其历游之地,所可知者,沛、梁、秦、宋、鲁是也。《庄子·寓言》篇曰:“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列子·黄帝》篇曰:“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杨朱》篇曰:“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又曰:“杨朱见梁王。”《周穆王》篇曰:“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云。

杨朱之所交游,今可知者,不过禽滑厘见《列子·杨朱》篇,为墨翟之弟子、梁王亦见《列子·杨朱》篇,其名已不可考、季梁见《列子·力命》篇等三数人而已。

杨子之学,战国时盛行。孟轲云:“杨、墨之言盈天下。”见《孟子》盖可知也。其直传弟子当亦不鲜,然今所知者,不过孟孙阳、心都子、段干生三人耳。均见《列子·杨朱》篇

杨子曾受道于老子,《列子·黄帝》篇曰:“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中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闲,是以不敢。今夫子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中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是明明杨子仰慕老子而访之受其教化者也。清陈澧云:“杨朱是老子弟子,见《列子·黄帝》篇及庄子《寓言》篇故禽滑厘问杨朱云:‘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列子·杨朱》篇 荀子云:‘言谈议说,已无异于老、墨,而不知分,是俗儒者也。’《儒效》篇 所谓老、墨,即杨、墨也。老子云:‘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吴草庐注云:‘爱惜贵重此身,不肯以之为天下,杨朱为我之学原于此。’”《东塾读书记》卷十二·诸子 盖陈氏深信老、杨二子之直接授受,故发是论焉。

第二项 唯我论

杨子之学,本于老子。老子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杨子亦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此为杨子之根本观念。其利己主义、快乐主义与人生观,亦无不根据此观念而来也。杨子之利己主义,以为当各养护其天赋之生命,保之爱之,全其自然之性。故曰:

……“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列子·杨朱》篇

然细绎杨说意旨,所谓爱身者,即养天赋之生以保身耳;此与庄子全生之旨相同。惟所取方法则异,如杨子主爱己利己,而庄子则主丧我忘物也。

第三项 快乐论

杨朱曰: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偁偁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列子·杨朱》篇

由杨子此文观之,颇与《庄子》之《逍遥游》相似。是其快乐主义乃守静的抱朴的快乐主义也。《淮南子》云:“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由是可知杨学之本旨矣。

第四项 养生论

《列子·杨朱》篇: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此论引管、晏之说,盖托辞也。杨子痛恶世俗为区区之名利,而塞情阏欲,以至不能养自然之生,故以制止自然之情与杜塞耳目鼻口身意之欲者为非。此与庄子之养生说相似,兹引庄说为之对照如下:

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庄子·达生》篇

所谓“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云云,是庄子亦主养自然之生也。又杨子既轻视人生,故不贪爱以求长生,而亦不欲束缚自然之生;唯“从心而动,任性而游”,以保全自然之人生也。《列子·杨朱》篇又曰: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容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此阐明贵生之理。张湛《注》曰:“夫一生之经历如此而已,或好或恶,或安或危,如循环之无穷。若以为乐邪?则重来之物,无所复欣;若以为苦邪?则切己之患,不可再经。故生弥久而忧弥积也。”非唯现生不必求久,当生且欲脱离,此达者所以欲解脱生死也。若欲害生以求免苦,是又不知自然之理也。

第五项 生死观

《列子·杨朱》篇: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者,德之至也。见《列子》张湛注若然,安有贤愚、贵贱、臭腐、消灭之同异哉!此节与庄子齐生死之旨相同。《庄子·齐物论》云: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又《至乐》篇亦云:

察其始也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夫达观大道,则生死之间无区别,故生无所喜、死无所悲,人生一梦耳。

杨子又曰:

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列子·杨朱》篇

此杨子薄葬之旨亦与庄子同。《庄子·列御寇》篇曰: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盖以死为自然,既死可一切不问,珠玑、文锦、牺牲、明器胡为乎!

杨子又曰:

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金木水火土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知身不可私、物不可有者,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张湛释之云:“天下之身,同之我身;天下之物,同之我物。非至人如何既觉私之为非,又知公之为是,故曰至至也。”此节亦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意旨相似。此论似与唯我主义稍悖,实则为我之极,而视天地之身物皆为公有,而达乎无我之境矣。

第六项 宿命论

道家均信人生有定命,寿夭富贵,皆由天赋,人力莫能如何。《列子·力命》篇: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极?奚为奚不为?”

而庄子则云: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

又云: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

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

杨、庄均主纯任自然,无所容心于其间。世间之寿夭、是非、顺逆、安危等莫非命定,人力无所能为云。

第七项 庄子对杨朱之批评

杨子之学,战国之世盛行,然不得同时诸家之谅解,反受非难抨击者,实因门户主奴之见太深也。魏曹丕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此之谓与?

庄子学说与杨子多相似,前已引论之矣。惟庄子对于杨子则常加以严正批判:

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庄子·徐无鬼》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徐无鬼》

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庄子·骈拇》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庄子·胠箧》

且夫失性有五……而杨、墨乃始离歧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庄子·天地》

其抨击杨子之学谓为“无用之言”,未免失当耳。

第四节 慎到、田骈

第一项 慎到、田骈传略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慎子,名道,先申、韩,申、韩称之。《汉书·艺文志》注 学于彭蒙。《庄子·天下篇》其事迹学说散见于诸子书中。清俞樾曰:《吕览·不二》篇,陈骈贵齐,即田骈也。《淮南·人间训》篇,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云云,即田骈之事实,亦可见贵齐之一端矣。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愿闻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己。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而变化也。齐国之政,何足问哉?”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问者,齐也。田骈所称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淮南子·道应训》

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今先生设为不宦,訾养千钟,徒百人。不宦则然矣,而过富毕也。”田子辞。《战国策

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孟尝君闻之,使人以车迎之。至而养以刍豢黍梁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紵,出则乘牢车,驾良马。孟尝君问之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对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粢,服轻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淮南子·人间训》

《汉书·艺文志》有《慎子》四十二篇,《田子》二十五篇,今多不传。《慎子》惟存佚文若干条,后人集成《慎子》五篇,(《百子全书》本)但近年出版《四部丛刊》本(影印江阴缪氏藕香簃之藏本〔写本〕)则与从来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及辑收佚文之《群书治要》《太平御览》等俱异其趣,篇章增多,分内外二篇,内篇三十六事,外篇五十事。至于《田子》二十五篇今佚,仅《玉函山房辑》《佚书》中,自各书所引,辑为《田子》一篇。

第二项 尚法

慎子曰:“法者,所以齐天下之动,至公大定之制也。故智者不得越法而肆谋,辩者不得越法而肆议,士不得背法而有名,臣不得背法而有功。我喜可抑,我忿可窒,我法不可离。骨肉可刑,亲戚可灭,至法不可阙也。”(《慎子》)《荀子·非十二子》篇亦曰:“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纠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又论法之效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夫投钩以分财,投策以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美,使得恶者不知所以恶,此所以塞愿望也。”又言法所以立公义曰:“蓍龟所以立公言也,权衡所以立公正也,书契所以立公信也,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然与公义相反者莫如私,故曰法之功莫大于使私不行,君之功莫大于使民不争。今立法而行私,是与法争,其乱甚于无法。”(均见《慎子》)此慎子尚法之意也。

第三项 不尚贤

慎子既以法为主,则治天下之事,惟在奉法而已。法立,则君虽不贤可也;百官之事亦惟以守法,不须必贤也。《庄子·天下》篇云: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韩非子·难势》篇云: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下,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缶贤者也。”俞樾曰缶乃诎字之误

此言恃贤为治之必败,盖亦本于道家也。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道德经》第三章)庄子亦曰:“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天地》篇)此之谓也。惟老子教人如婴儿;庄子亦教人支离其所,支离其德,如祥金,如山木。而慎子更教人如土块,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汨知弃虑以同于“无知之物”者。

第四项 平等观

《庄子·天下》篇云:

公而不当,同党易同异而无私,决然无主,趋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偏,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此与《庄子·齐物论》相似,万物之大小美丑,在绝对之见地上,可谓之同一;但在差别之自相上,则物各有个性,无有齐一者。“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即此理也。

右引慎子语,并杂据他书逸文,其义犹若有可考者,信法家之宗也。至今书《慎子》,不类先秦残籍,当由后人撮录而成。《文献通考》引《周氏涉笔》曰:“稷下能言者,如慎到最为屏去缪悠,剪削枝豪,本道而附于情,主法而责于上,非尹文、田骈之徒所能及。五篇虽简约,而明白纯正,统本贯末。”果如所言,其书诚伪托矣。

第五节 宋、尹文

第一项 宋钘、尹文传略

宋钘,宋人也,亦称“宋牼”《孟子·告子下》。“牼”“钘”古音相通。清陈澧曰:宋钘亦即宋牼,《陶潜集·圣贤群辅录》之宋铏即宋钘“宋荣子”,《庄子·逍遥游》《韩非子·显学篇》与孟子、庄子同时而略长,为继承墨子节用、非攻、兼爱之主义者,更受老子无为恬淡思想之影响,故其学说兼二家之长。惟无著书传世,其事迹思想略见于诸子书中。兹分述如左:

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庄子·逍遥游》

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韩非子·显学》篇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告子下》

同时又有尹文,亦倡“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之说,且与宋钘俱游稷下。《汉志》名家有《尹文子》一篇。晁子止曰:“《尹文子》二卷,周尹文撰,仲长统所定。序称‘周尹氏,齐宣王时居稷下,学于公孙龙,龙称之’,而《汉志》序此书在龙上。案龙客于平原君,君相赵惠文王,文王元年,齐宣没已四十余岁矣,则知文非学于龙者也。”宋景濂曰:“仲长统卒于献帝让位之年,而序称其‘黄初末到京师’,亦与史不合。予因知统之序,盖后人依托者也。”参看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尹文事迹散见于《吕氏春秋》《说苑》诸书,兹略引如左:

齐愍王是以知说士,而不知所谓士也。故尹文问其故,而王无以应。……尹文见齐王,齐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愿闻何谓士?”王未有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齐王曰:“此真所谓士已。”尹文曰:“王得若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于庙朝中深见侮而不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否。大夫见侮而不斗,则是辱也。毕沅云:大夫疑衍大字辱则寡人弗以为臣矣。”尹文曰:“虽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未失其四行者,是未失其所以为士一矣。未失其所以为士一,而王以为臣,失其所以为士一,俞樾云:而王以下十二字衍而王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士乎?”王无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将治其国,民有非则非之,民无非则非之;民有罪则罚之,民无罪则罚之,而恶民之难治;可乎?”王曰:“不可。”尹文曰:“窃观下吏之治齐也,方若此也。”王曰:“使寡人治信若是,则民虽不治,寡人弗怨也。意者未至然乎?”尹文曰:“言之不敢无说,请言其说。王之令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见侮而不敢斗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见侮而不敢斗,是辱也’,夫谓之辱者,非此之谓也;以为臣不以为臣者,罪之也。此无罪而王罚之也。”齐王无以应。《吕氏春秋》卷十六《先识览》第四《正名》篇

齐宣王谓尹文曰:“人君之事何如?”尹文对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夫事寡易从,法省易因,故民不以政获罪也。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圣人寡为而天下理矣。《书》曰‘睿作圣’,诗人曰‘岐有夷之行,子孙其信之’。”宣王曰:“善。”刘向《说苑·君道》篇

宋、尹二氏事迹略具于此。今请进而述其学说焉。

第二项 非攻

《庄子·天下》篇云: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苟,苛之误)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此文着重点在“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及‘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两句。按“别宥”之说见于《吕氏春秋·先识览·去宥》章,其言曰:

邻父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邻人遽伐之。邻父因请而以为薪。其人不说曰:“邻者若此其险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枯梧树之善与不善也。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吏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

“此有所宥也。”高注云:“宥,利也,又云为也。”毕沅云:“注颇难通。疑‘宥’与‘囿’同,谓有所拘碍而识不广也。以下文观之,犹言蔽耳。”按毕说是也。盖非别宥,不知见侮之不辱;不知见侮之不辱,则不能以禁攻寝兵。非别宥,不明为人之自为;不明为人之自为,则不能以寡浅情欲。此实宋、伊二氏之第一义谛也。《荀子·正论》篇云: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苟能明侵侮而不以为辱之义,则可使人不斗,而天下治矣。

要之,宋、尹二子在当时为力持非攻主义者,且为实行家,(如宋子说秦楚罢兵等是)惟其所倡“禁暴息兵,救世之斗”之论,盖亦老、墨之遗风焉。

第三项 定名分

《尹文子》曰:

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则形之与名居然别矣。不可相乱,亦不可相无。无名,故大道无称;有名,故名以正形。今万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则乱;万名具列,不以形应之,则乖。故形名者,不可不正也。善名命善,恶名命恶。故善有善名,恶有恶名。圣贤仁智,命善者也;顽嚚凶愚,命恶者也。今即圣贤仁智之名,以求圣贤仁智之实,未之或尽也。即顽嚚凶愚之名,以求顽嚚凶愚之实,亦未或尽也。使善恶尽然有分,虽未能尽物之实,犹不患其差也。故曰:名不可不辨也。名称者,别彼此而检虚实者也。自古至今,莫不用此而得,用彼而失。失者,由名分混;得者,由名分察。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之称宜属我。我之与彼,又复一名,名之察者也。名贤不肖为亲疏,名善恶为赏罚,合彼我之一称而不别之,名之混者也。故曰:名称者,不可不察也。语曰“好牛”,好则物之通称,牛则物之定形,以通称随定形,不可穷极者也。设复言“好马”,则复连于马矣,则好所通无方也。设复言“好人”,则彼属于人矣。则“好非人,人非好”也。则“好牛”“好马”“好人”之名自离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乱也。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凡四类,自然存焉天地之间,而不期为人用,人必用之。终身各有好恶,而不能辨其名分。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故人以度审长短,以量受少多,以衡平轻重,以律均清浊,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以简治烦惑,以易御险难。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归一者,简之至;准法者,易之极。如此则顽嚚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天下万事,不可备能,责其备能于一人,则贤圣其犹病诸。设一人能备天下之事,则左右前后之宜、远近迟疾之间,必有不兼者焉。苟有不兼,于治阙矣。全治而无阙者,大小、多少,各当其分;农商工仕,不易其业。老农、长商、习工、旧仕,莫不存焉。则处上者何事哉?

此尹文定形名以统万事之说也。而庄子则主张无为、无名,如曰: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人间世》

盖与尹子极相悖矣。

第四项 寡欲

《荀子·正论》篇云: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欲字衍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又《解蔽》篇亦云:

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

此宋子寡欲之说也。而庄子则亦主张绝欲,如曰:

无欲而天下足。《天地》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达生》

要之,二者非逆天拂性,乃为顺理复性,此宋、庄学说之相近也。

第六节 惠施

第一项 惠施略传

惠施者,宋人也。仕于魏,为惠王相,见高诱《吕氏春秋·淫辞》篇注及《淮南子·修务训》注。《庄子·秋水》篇亦云“惠子相梁”惠王甚重之。见《吕氏春秋·不屈》篇

当是时,秦任商鞅,致富强;齐有田忌、孙膑,善用兵;而三晋不和,数相侵伐,齐、秦乘之,史记魏师数败,惠子不能救。《吕氏春秋·不屈》篇

魏惠王三十年,齐、魏战于马陵。齐大破魏,杀将军庞涓,掳太子申,覆十万之军。见《史记》及《战国策》惠王召惠子而告之曰:“夫齐,寡人之仇也。怨之,至死不忘。国虽小,吾常欲悉起兵而攻之,何如?”对曰:“不可。臣闻之,王者得度而霸者知计。今王所以告臣者,疏于度而远于计。王固先属怨于赵,而后与齐战。今战不胜,国无守战之备,王又欲悉起而攻齐。此非臣之所谓也。王若欲报齐乎,则不如因变服折节而朝齐。楚王必怒矣,王游人而合其斗,则楚必伐齐。以休楚而伐罢齐,则必为楚禽矣。是王以楚毁齐也。”惠王从其计。楚果伐齐,大败齐于徐州。见《战国策》

惠子为魏惠王为法。已成,以示民人,民人皆善之;献之惠王,惠王善之;以示翟翦,翟翦曰:“善也。”惠王曰:“可行邪?”翟翦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故?”翟翦对曰:“今举大木者,前呼舆謣,后亦应之,此其于举大木者善矣。岂无郑卫之音哉?然不若此其宜也。夫国亦木之大者也。”见《吕氏春秋·淫辞》篇

惠子之术,多文美辞,而不可施于政事,故翟翦讥之。然其捷给善说,当时纵横之徒,皆自以为不逮,用此声名益著。

初,客谓惠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王使无譬,则不能言矣。”王曰:“诺。”明日见谓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若何?’应曰:‘弹之状如弹。’则谕乎?”王曰:“未谕也。”“于是更应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则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王曰:“善。”见《说苑·善说》篇

魏惠王死,葬有日矣,天大雨雪,至于牛目,坏城郭,且为栈道而葬。群臣多谏太子者,曰:“雪甚,如此而行葬,民必甚病之,官费又恐不给。请驰期更日。”太子曰:“为人子而以民劳与官费用之故,而不行先王之丧,不义也。子勿复言。”群臣皆不敢言,而以告犀首。犀首曰:“吾未有以言之也。是其惟惠子乎!请告惠子。”惠子曰:“诺。”驾而见太子,曰:“葬有日矣。”太子曰:“然。”惠子曰:“昔王季历葬于楚山之尾,灓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文王曰:‘嘻,先君必欲一见群臣百姓也夫,故使灓水见之。’于是出而为之张帐于朝。百姓皆见之,三日而后更葬,此文王之义也。今葬有日矣,而雪甚及牛目,难以行。太子为及日之故,得毋嫌于欲亟葬乎?愿太子更日。先王必欲少留而扶社稷、安黔首也,故使雪甚。因驰期而更为日,此文王之义也。若此而弗为,意者羞法文王乎?”太子曰:“甚善。敬驰期,更择葬日。”见《吕氏春秋·开春》篇及《战国策》

魏襄王元年,会齐宣王于徐州,相推为王。见《史记》惠子之谋也。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欲必击其爱子之头,石可以代之。”匡章曰:“公取之代乎?其不与?”惠子曰:“施取代之。子头,所重也;石,所轻也。击其所轻以免其所重,岂不可哉?”匡章曰:“齐王之所以用兵而不休,攻击人而不止者,其故何也?”惠子曰:“大者可以王,其次可以霸也。今可以王齐王,而寿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以石代爱子头也。何为不为?”见《吕氏春秋·爱类》篇

魏襄王十三年,张仪相魏,欲令魏先事秦。见《史记》惠子不可。见《战国策》张仪怒,逐惠子。惠子之楚,楚王不敢受,乃奉惠子资而纳之宋。见《战国策》

惠子多方,其书五车,《庄子·天下》篇与庄周为友。庄子之言,惟惠子能知;见《庄子·徐无鬼》篇及《淮南子·修务训》知惠子者,亦莫如庄子。惠子尝推宇宙万物之理,名实同异之本,与辩者相应和,而要归于泛爱万物,天地一体。见《庄子·天下篇》然颇骛富贵,见《庄子·秋水》篇及《淮南子·齐俗训》不能实践其言。故惠子卒,庄子论之曰:“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见《庄子·天下》篇

第二项 宇宙观

惠子历物之意曰: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异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篇

此盖由《庄子·齐物论》而出: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实仍本于古代哲学宇宙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之观念也。亦可见周秦诸子之学,同出一原矣。

惠子陈数十事,与《庄》书相发者甚多,兹粗举如左:

(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庄子·知北游》曰:“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义与惠子相发。夫“六合为巨,未离其内”,岂非所谓“至大无外”者乎?“秋毫为小”,岂非所谓“至小无内”者乎?然而六合之巨必待秋毫之小以成体,犹之千里之大必绳不可积之无厚以为积。

(二)“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释文》引司马彪曰:“苟其可积,何待千里。”此二语,即承前二语而申其指也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按此亦证“天地一体”之义也。《荀子·不苟》篇曰:“山渊平,天地比,是说之难持也,而惠施、邓析能之。”《释文》曰:卑如字,又音婢。李云:“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也卑;天地皆卑,则山与泽平矣。”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庄子·齐物论》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何以知“物方生方死”,可以“日方中方睨”显之。《田子方》篇曰:“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又曰:“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之说也。日人渡边秀方亦释之云:

“是辩时间之有无限性者,方以日为中时,则日已斜,所谓百年千年,在无限时间上观之,亦不过一剎那间。时间有何区分,唯有无始无终而已。”《中国哲学史概论》

(五)“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庄子·知北游》曰:“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德充符》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此可与施说互证。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庄子·则阳》曰: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疑七之误 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王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之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郭象《注》曰:“王与蛮氏,俱有限之物耳!有限,则不问大小,俱不得与无穷者计也。虽复天地,共在无穷之中,皆蔑如也。况魏中之梁、梁中之王而足争哉。”苏辙亦曰:“诚知所争若此其细也,则天下无争矣。”然而争,则是所见之有穷也!“南方无穷而有穷”,亦寻常咫尺之见耳。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按此语亦见《庄子》。《齐物论》“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释文》:昔至,崔云:“昔,夕也。”向云:“昔者,昨日谓也。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思适越时,心已先到,犹之是非先成乎心也。”惟渡边秀方则引《周髀算经》所举日动地不动说以释之,云:“《周髀》说日运行在极北,则北方日中,南方夜半;日在极东,东方日中,西方夜半;日在南极,则南方日中,北方夜半;日在西极,则西方日中,东方夜半。——以此地球作圆形,太阳绕转见解,在 Galileo Galilei(伽利略)未倡地动说以前,多持此说,故逐日而东至越者,自生斯种结果。”《中国哲学史概论》所论亦颇近理。

(八)“连环可解”

《庄子·齐物论》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则阳》曰:“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寓言》曰:“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明乎天倪,则连环可解矣。

(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夫连环无端,所行为始;天下无方,所在为中。此即申“连环可解”之旨。

(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又《田子方》曰:“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此庄子之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第三项 作用论

《逍遥游》篇两著惠说,以规庄之言大而无用。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各本避作辟)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清刘鸿典释之云。

道有体有用,前言养气之功,至于藐姑射山有神人居,则道已成矣。道成则必见之于用,不善用之,有用等于无用,则世世洴澼絖不过数金之谓也。善用之,小用化为大用,则用之水战裂地而封之谓也。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彼蓬心未化者,囿于一溪一壑之间,不知江湖之阔,宜其抱五石之瓠而苦其无用也。大树亦道之喻言,绳墨规矩,匠者所以度木;不中绳墨规矩,则匠者不顾。如后世以制科取士,而真有抱负之人,或啸傲于山林而不肯俯就,莘野躬耕,南阳高卧,皆当涂之所谓臃肿卷曲者也。狸姓跳梁,死于罔罟,以喻巧取杀身之徒;斄牛至大,不能执鼠,以喻有位无德之辈。盖人之稍有才智者,往往播弄聪明,而非道非分之谋,无所不至,当其忍心害理利己损人,或自以为得计,卒之多行不义,自取灭亡,此皆狸姓跳梁之类也。又或侥幸而窃显位,势有所凭,夜郎自大,究之德不足以称职,上误国家,下害生民,得不谓之斄牛乎?古今争为世用者,大抵不离此两种人,一则以机巧殒身,一则以昏庸丧德,皆断丧灵根而自罹苦趣者也。惟养浩然之气者,不与世争,有用而能自善其用,可以有用为用,亦可以无用为用,充其量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而寝卧于大树之下,则蓬莱方丈,迥出尘凡,玉宇琼楼,别开妙境,而一切机械变诈之斧斤不能为害,此其所以为逍遥游也。然所谓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又岂在吾身之外哉?《庄子约解》

《外物》篇又载两氏之辩论: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观此,可知庄子之倡“无用之用”说,盖欲超外物之累,全自己之天也。惜惠子未谙斯旨,故反复问难焉。

第四项 情感论

《德充符》篇云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习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按此申无情也。益生二字,本于《老子》“益生曰详”,谓裨益于所生之外,而以人为参之也。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所以保其身也。彼不知精神之贵而哓哓于异同之辩者,奚足与言德充符哉?

《至乐》篇亦云: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此则庄子深明物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而忘情于哀乐,遣意于得丧者也。

第七节 公孙龙

第一项 公孙龙传略

公孙龙,字子秉,赵人,祖述《辩经》,以正别名显于世。疾名实之散乱,因资财之所长,假物取譬,为守白之论。

初,与其徒毛公、綦毋子等适赵,游平原君赵胜家。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龙闻之,见平原君曰:“君无覆军杀将之功,而封以东武城,赵国豪杰之士,多在君之右,而君为相国者以亲故。夫君封以东武城,不让无功;佩赵国相印,不辞无能;一解国患,欲求益地,是亲戚受封,而国人计功也。为君计者,不如勿受便。”平原君曰:“谨受令。”乃不受封。”《战国策》曾适燕,说燕昭王以偃兵,又与赵惠王论偃兵。见《吕氏春秋·审应览》

又尝与孔穿会平原君家。穿曰:“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此术,则穿请为弟子。”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所以为名者,乃以白马之论尔。今使龙去之,则无以教焉。且欲师之者,以智与学不如也。今使龙去之,此先教而后师之也;先教而后师之者,悖。且白马非马,乃仲尼之所取。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王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则虽百龙固不能当前矣。”孔穿无以应焉。《公孙龙子·迹府》篇

后齐使邹衍过赵,见龙及綦毋子等,论白马之辩。平原君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至’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杼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词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平原君悟而绌之。见谢希深《公孙龙子注》自序

又与魏国公子牟相善。乐正子舆笑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肆之。”而公子牟不以为尤也,其说犹大行矣。见《列子·仲尼》篇,非原文

《汉书·艺文志》名家载《公孙龙子》十四篇,《隋志》名为《守白论》,惟是否即其书,无从详考。现行本凡六篇,其首篇《迹府》为后人增加之传,其余五篇除第四篇有后人窜改之迹外,皆可信为其所自著。

第二项 白马论

《庄子·齐物论》云“以马喻马之非马”,正指公孙龙此论。公孙龙之意,盖欲以正名之术证明马非马。欲证明马非马,故先以白马非马起难。《白马》篇曰:

“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不可以应“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马”者,无取于色,故黄黑皆可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黑马皆以所色去,故惟白马独可以应耳。

此盖言白所以名色,言马所以名形也。形非色也,夫言色则形不当与,言形则色不宜从。今合以为物,非也。如求白马于厩中无有,而有骊色之马,然不可以应有白马也;不可以应有白马,则所求之马亡矣;亡则白马竟非马。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

第三项 坚白论

《坚白》篇曰:

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见不见离一;二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

此盖言知觉之分析坚白石,由触觉言则为坚,由视觉言则为白,而以物体言则为石;则坚白石之概念,乃由坚性、白性与一个物之三概念、三属性成,由触觉与视觉分为白石与坚石二种。

第四项 指物论

《指物论》即《白马论》之结论。《白马》篇止论马,而此则欲推而至于一切之名也。名者,人之所指名也。故以名为指,然不谓之名而谓之指者,指较实而名较虚也。《指物》篇曰: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为物。非指者天下无物,可谓指乎?……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指与物非指也。

此就吾人之认识与其对象之关系言。“指”当系指物体之特性。若人无认识所指物性之知识,物之对象固不存在;若亦无指物之特性,亦无物之存在。《庄子·齐物论》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盖以明公孙,以公孙龙指物之义未足立也。然指物之义,实与齐物同归,惟深妙不及耳。《指物》篇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为物。”解者曰:物我殊能,莫非相指,故曰物莫非指。相指者,相是非也。彼此相推,是非混一,归于无指。故曰“而指非指”。指皆谓是非也。此可与《庄》义相发。

第五项 辩者二十一事

《庄子·天下》篇载有桓团、公孙龙等之辩说,约举如下:

(1)卵有毛

(2)鸡三足

(3)郢有天下

(4)犬可以为羊(5)马有卵

(6)丁子有尾(7)火不热

(8)山出口

(9)轮不辗地

(10)目不见

(11)指不至,至不绝

(12)龟长于蛇

(13)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14)凿不围枘

(15)飞鸟之影,未曾动也

(16)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17)狗非犬

(18)黄马骊牛三

(19)白狗黑

(20)孤驹未尝有母

(21)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兹略释如下:(1)卵之种有羽毛之性质也。(2)鸡两足所以行而非动也,故行由足发,动由神御。今鸡虽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3)与《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之义相发。(4)即老子“名可名,非常名”之旨。(5)马之牝者有卵巢,必受雄精,始生马。(6)由卵生成之“丁子”,其初有尾,经若干时,始成蛤蟆。此亦即“万物异同”之一例。(7)火依触觉始知热,视觉上则只留有赤焰,初不知其为热为冷,故曰不热。《庄子·齐物论》云:“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则是火不热也。(8)山者,地体之高突。“口”者,人体之虚凹。人徒见山体之高突,而不知其藏用于虚,故特以“出口”表之。此其意亦本老、庄也。(9)车之转动,自有轮不胶地之瞬间在,若以时间节节分割看时,其说可成立。(10)《庄子·天运》篇曰:“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然则目见者仅矣。(11)盖谓物质(指)之本性,不可得而分析之意。譬如纵分析之至于原子电子,犹不外人智之力之所能及而止,在物质自身,则概念上犹有能够分析至于无穷之可能性存在。(12)龟卵较蛇卵尤为椭圆形,故自种种共相上言,龟较蛇长。(13)从个体自相上着想,一规不能尽同样之两圆,一矩不能尽同样之两方,一模不能铸同样之两钱也。(14)“凿,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无论如何巧妙,终不能免全无间隙。(15)鸟飞固见其影动,然甲之瞬间有甲之影,乙之瞬间有乙之影,其瞬间不动,故飞鸟之影不动。(16)取镞矢疾行之一瞬间立论时,矢固有不行不止之瞬间,其理与前同。(17)

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18)此亦本《庄子》。《释文》引司马云“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故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也。(19)白狗者黑。独眼之犬,可称眇狗,则白狗目黑,亦可谓为黑犬。(20)盖既云孤驹,其无母自无释,而有母之驹不能称孤驹,亦自不待辩。此亦以明“名可名,非常名”。(21)棰,杖也。若其可析,则常有两;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万世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