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心理学古无专科,其所有者率为经验律令,纵有从事因果之说明者,亦多限于同性事例,鲜有组织为首尾毕具之体系者。此盖各国学术发达程序之所同然,无足为异。《庄子》一书,言心理学固多为零篇断节,然依今世科学法则以整理之、结构之,亦为吾人所应有事也。
第一节 论身心之关系
庄子论身心之关系,至为密切。生命者,即身心互用之现象也。存储内者为心,发乎外者为行为。心为主动,有辨别外界事物之作用,观察人之行为,可推测其人之思想。如曰:
身心
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德充符》。按知即意识,形体与意识并合作用始有生命。徒有形体而无意识,则不知所以为生;无形体便无意识,更无生命之可言矣。
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庚桑楚》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庚桑楚》
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亲?《齐物论》
游心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成云:用心不劳,故无损害。霄按:此为心灵自动之说,与待刺激而后动之说不相容。
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知北游》……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应帝王》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人间世》
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撄,挠人心。《在宥》……“敢问心斋。”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陆长庚曰:精神愈敛,则气息愈微;气息愈微,则灵关愈澈。故心静则听止于耳,息微则心止于符。符即道家火符之符,一消一息,顺其自然,则与天符暗合。
养形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陆长庚曰:知精神之生于道,则知性之所自出矣;知形本之生于精,则知命之所由立矣。精神之精,即道家所谓先天之精,清通而无象者也。形本之精,即《易·系》所谓男女媾精之精,有气而有质者也。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人间世》
……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世本惔作淡)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
就以上各条而观之,则知庄子心理学说中,身心二分之法,显而易见。但彼谓身心二者,互相为用,不能分离,与机能派皮斯勃莱(Pillsbury)论意识与行为之关系,言颇似近。皮氏谓大概而言,意识常为觉知行为之重要工具,行为与意识相关至切,他人之意识,惟藉其行为以知之,吾人自己之行为与他人之行为,惟恃意识始得以知之。简言之,无意识不能得知行为,无行为亦不能表示意识,二者犹唇齿之相依也。皮氏此意,与庄子所谓“以其知,得其心”适相吻合。又上列各条中所论身心修养方法亦颇精到。其言心一任虚浑,毫不执持,后世宋明儒言心,多袭取其义焉。
第二节 论性
道家认性为原始状态,不涉人为,故主张返本复初。老子曰: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
又曰: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第十六章
此老子主张全性,而庄子则主张任性。如曰:
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缮性》
吾所谓臧者,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
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落即络字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秋水》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在宥》
彼以为加上人工,皆为戕性而悖天。又曰: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马蹄》
此与老子所谓“代大匠斫,伤其手”之理相同。因是庄子对于性有二主张:
一、不失其性,
二、不淫其性。
何谓失性?庄子曰: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
何谓淫性?
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苏舆云:在,存也。存诸心而不露是非善恶之迹,以使民相安于混沌 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在宥》
如前所引伯乐治马,即失马之真性。后世治民,立政令赏罚,亦使民失真性。如曰:
……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在宥》
其主去智、无情,盖亦为妨止淫性也。
第三节 论精神
精神者,人之灵气也。蒙庄主出世主义,超然外物,故重精神、不重形体也。如曰:
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齐物论》
此言精神所自出也。又曰:
……“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达生》
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达生》
意谓保守纯和之气,非心智巧诈、勇决果敢而得之也。又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天道》
……汝齐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知北游》
无劳女形,无摇女精。《在宥》
此论气之修养也。又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知北游》
此论生死为一气也。又曰: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达生》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刻意》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天下》
此论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之旨也。
总之,庄子以为心有知觉,犹起攀缘;气无情虑,虚柔任物;故重气不重心也。
第四节 普通心理学
(甲)感觉
何谓感觉?感觉乃感官、感觉神经、感觉中枢对感觉的刺激而起之活动,如视、听、味 、嗅、触皆是。庄子之智识论中经验与推论并重,彼谓“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所谓“以明”者,即谓智识由五官亲历所得之经验而成者也。然此尚偏于哲学上之经验论,至其论感觉方面,可观下列数条:
知者,接也。
知者,谟也。谟,谋也
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庚桑楚》
前者谓感官与外物相接,而摄取其印象,始成视觉。后者谓即见事而虑之故,则知其性质,确与机能派谓注意有预备、选择之力者无异。
(乙)知觉
感官受一种刺激,即得一种经验,而成印象,但印象须加以组织,成一明确之观念,是谓之“知觉”。庄子曰:
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天道》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世本境作竟。《逍遥游》
此谓吾人对于外物,不仅有感觉,且觉知该事物之性质,“辩乎荣辱之境”之“辩”,含有辨别、反省之作用。
其论知觉与时空之关系,如曰: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
可见知觉亦受时空之限制,义颇精微。
又论贪求知识之害,亦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
知也者,争之器也。《人间世》
(丙)感情
感情者,乃种种情的生活所特有之精神元素也。喜乐与悲愁、爱恋与憎恶、忿怒与恐惧等种种情的生活,加以分析,其最后之结果,皆为感情。至感情之本质,只有快不快,其余如喜怒哀乐好恶欲七情者,均根据此快不快之原质也。
庄子论感情,其特点有二,即“爱”与“恶”是也。彼以为吾人对于事物,有二种态度,一好之,二恶之,如曰:招其所好,去其所恶”(《庚桑楚》)。但所好所恶,必各有其对象,此与近代勃兰泰诺(Brentano)谓任何心理现象必有对象之说相吻合也。
其云爱:
父子相爱,何为不仁?《天运》
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知北游》
其云美:
……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山木》
……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自乐,谓之至人。《田子方》
其云哀:
仰天而嘘,荅焉若丧其耦。《齐物论》
……是其死也,我独何能无概(同慨)然。《至乐》
其云乐:
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
……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天地》
其云怒与惧: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人间世》
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庚桑楚》
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庚桑楚》
总之,庄子所谓喜怒哀乐等情绪之发生时,必有对象,易言之,即我人对外界事物之种种态度也。
(丁)意志
意志者,乃精神作用之复合作用也。精神作用之元素,仅有感觉与感情两种,此外更无可为第三元素者。意志作用亦成自感觉、感情等之复合,未尝含有特异之元素。意志作用有一种特质,即吾人行动之感与之随伴,此殆为他种精神作用所无有。又意志之动作,与他种心的程序相仿佛,亦有三方面:即意、情、知是也。而尤以意为中心,其特性且可于其余之二方面中见之。在意志之经验中,常觉己为原动。“我欲为此”,即为吾人之断语;既有此断语,再继之以动作,终必能达预定之目的;间或有阻碍发生,但在意志活动中,亦定能扫而空之。
盖有意的动作,不仅与个人人格有关,即与社会文化亦有所系。社会学者常以意志力的强弱,为半开化民族与开化民族动作之区别。意志在心理学上之价值概可想见。
庄子似谓心之作用,分为两种:一认识外界,二努力进行。彼曰“一若志”《人间世》“其志无穷”《则阳》,意谓我人对于外界事物,知其有利于我者,必爱而求之,非达目的不止。此种行为之主动作用,谓之意志。庄子之意志论与麦孤独所谓之“意”volition几全同。麦孤独谓:“意也者,即自重情操之系统内部所激起之冲动与欲望或奋力互相作用,扶助其势力,或使之增强也。”见《社会心理学导言》总之,庄子言意志有发动之主宰之力,使机体向前推进,以达最后之目的。
《达生》篇曰: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
《缮性》篇亦曰: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轩冕,即显贵之同称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不贬志以徇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
又论“意志”,实含有“勇”之性质,如曰:
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秋水》
谁谓庄子消极无为哉?
(戊)思想
思想者,是以已知之事物为根据,由此推测他种事物或真理之作用也。是种作用,在论理学上名为“推理作用”inference,即由既知之一判断或二判断为根据,以推出他种新判断之作用也。
庄子思想属怀疑派,其言思维有选择、比较、总括、判断、推论诸作用。如曰:
思而不能去也。《德充符》
思虑善否。《至乐》
思虑恂达。恂,通也。《知北游》
顾以所闻思其列。《人间世》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
是庄子所谓思虑,盖自就所志事物反复思考之谓。如于决意以前,审查其目的之当否,兼思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及其结局影响等,然后从而决定之者,是也。至其所谓“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殆与近世逻辑之学不谋而合也。
第五节 社会心理学
研究团体中之个人,不能仅就个人以研究之。演化论谓个人与其环境极有关系。发育心理学之研究亦深以此为然。儿童之精神生活,往往带有家庭之精神生活之特征;野蛮人之精神生活,亦常为其族属之种种观念所支配。因此研究团体之精神生活与研究个人之精神生活有同等之需要,此即社会心理学之所由起也。
社会心理学以人群集合之心意作用为研究对象,与普通心理学之性质迥异。从表面观之,一群人集合于一地,其心意作用应等于各个人心意作用相加之总和。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因团体所表现之心理现象有三种特质,即:(1)暗示、(2)同情、(3)模仿,足以影响个人,使其心意作用改变。或者谓此三特质不过悦耳之词,非个人本有此类特别之现象,乃社会环境影响个人之后天习惯动作耳。至庄子之社会心理学,意似偏重习惯焉。
(甲)模仿动作
庄子以为模仿非本能,“习而后能”。如曰:
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胠箧》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田子方》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人间世》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师》
周之言模仿,为“有意识之模仿动作”也。
(乙)习惯风俗与人生关系
庄子谓环境影响于人生甚大,吾人品格之善恶,均由习惯而来,社会之环境,有潜移默化之势利,使人习而不察,养成其高尚或卑下之品格。如曰:
入其俗,从其俗。《山木》
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则阳》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达生》
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秋水》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道》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天地》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知众技众矣。《在宥》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徐无鬼》……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柑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天运》
此皆发挥人生与习惯之关系,与心理学大家麦孤独所谓环境之力有变身体之功用与感官之影响,使我人发生人种之区别者,见麦著《社会心理学导言》其意正复相同也。
第六节 变态心理
变态心理学以研究与常人差异或相反的行为为目的,可分为两部分:(1)考察关于能力过于中人或不及中人的种种问题;(2)考察关于种种所谓“神经病”、疯狂、梦与催眠等现象等问题,及此种病的行为的治疗法。
庄子学说中言及变态心理者可分为四类:
(甲)睡眠
近代睡眠学说,约分数种:(1)生理说,以为睡眠是血液流行迟缓之结果。(2)化学说,以为睡眠为疲劳毒质积在血液之结果。(3)神经说,为神经中之neuralgia质有涨缩性。涨时,能受外界之刺激;缩时,则拒外界之刺激。睡眠者,即外界刺激完全拒绝后之状态也。(4)心理说,谓睡眠为意识的休息时间the resting time of consciousness。(5)生物说,谓睡眠乃有机体卫生之本能。庄子之论睡眠,与以上各说不同,虽无特别奥义,而界说则甚精确。彼意谓卧时,官能不与外界事物相接,发生直接感觉之经验,此种状态谓之睡眠。彼曰:
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
又曰: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齐物论》
惜此类资料,书中罕见,未能遍举,为可憾耳。
(乙)梦
子书中言梦者以《列》《庄》最为特色。列子对于梦会做详细之分类,其《周穆王》篇云:“梦有六候……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
何谓正梦?平居自梦之谓也。何谓噩梦?因惊愕而起之梦也。何谓思梦?因思念而起之梦也。何谓寤梦?觉时道之而梦之之谓也。何谓喜梦?因喜悦而起之梦也。何谓惧梦?因恐怖而起之梦也。见《列子》张湛注梦虽不同,而起于内界的心理作用则一。故列子曰:“昼想夜梦。”彼且举例以明之曰:“阴气壮,则梦涉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并举尹氏大治与其役夫之事以证之。事或失之无稽,理固颇有可信。此列子之释梦也。
吾人既知梦之作成,大半属于心之作用,则欲求梦与事实之关系,不若求心与事实之关系。庄子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齐物论》
又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又曰:
……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宗师》
庄子谓梦中所见、所闻宛似真实,意即谓梦非特别意识灵魂之作用。吾人卧时,官能虽弗与外界事物相接,但身体内部血液之动、呼吸之动、肌肉之动种种动,仍能引起由各官体来之一切过去之经验,使其互相联合,发生隐动,犹日间躬为其事,或躬历其境者然。易言之,庄子谓梦殆亦一种感觉耳。故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大宗师》
总之,心与梦之关系可谓为必然的,因大半属于心的作用,假若心地清闲,无忧无虑,则梦自不期然而然减少以至于无。若心地烦忧、思念纷纷,一念未灭,一念又起,则精神既疲,奇梦自多,故列子云“昼想夜梦,神形所欲”,职是故也。
(丙)幻觉
幻觉者,因机体的或想象的刺激而发生一切虚幻的知觉也。错觉者,对于实际的感觉而予以错误之解释也。然实际上每难指出其间之差异,盖幻觉中常有多少外界之刺激,以引起幻觉时所有之主观的状态,而错觉亦常含有幻觉之元素焉。例如某种癫狂症及各种神经昏乱症与一种药性作用,常以幻觉与错觉为其特点。梦之经验多属错觉,而催眠现象则大都属于纯粹之幻觉也。
庄子曰: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天道》
庄子既谓“其死也物化”,又谓“其鬼不祟”,就此而论,岂非矛盾其词乎?但“其鬼不祟”一句,宜以心理之眼光解释之,意谓鬼起于心的作用,盖人心不宁则鬼祟,心一定则鬼自灭。俗语云“心疑则鬼生”,此之谓也。又曰: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闭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庚桑楚》
郭庆藩云:“幽显无愧于心,故独行而不惧。”可证庄子所谓鬼者,亦起于心的作用也。又《至乐》篇载庄子之楚见空髑髅之问答,亦属幻觉。此盖发挥既死不足哀、将死不足悲、复生不足贪,通命观化者也。
(丁)犯罪
由心理学之观点以研究犯罪,与由法律之观点以研究犯罪,两者之目的不同。法律上之所研究者为某种行为须具备何等条件,然后方能构成某罪,及其应科以相当之刑罚。心理学上之研究犯罪则不然,其目的在探究犯罪之原因,及其根本消弭之方策。若以单简之语表之,可以谓前者之目的在治标,而后者之目的在治本也。
犯罪者确有犯罪的行为,乃为一般人所了解者。吾人对于犯罪之变态的研究,即在犯罪者违犯法律及道德的变态现象。庄子亦认犯罪盖起于心理及环境,并谓犯罪后亦不自状其过。《德充符》篇云: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多,世本作众)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明叶秉敬曰:“愚谓状,善状也,强以善状饰过,自谓可以保身不当亡也,此众人之见也。不以善状饰过,谓性不残形,形不当独存也,此众人中之寡有者。然见未出于自然犹非其至,惟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斯至矣。”(《书肆说铃》,载《皇明小说》中)清宣颖曰:“子产欲申屠自反,乃申屠劈口先征子产自反。世人漫自回护,无一个肯认罪过。究竟犯刑者,未必皆出己招,而泄泄者,大半是国家漏网。”(《南华经解》)叶、宣所论,洵确评也。
彼论犯罪者非其罪一节,尤有合于社会主义。《则阳》篇载老聃问答,盖寓言也。如曰: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俞樾曰:《周官》注,辜之言枯也,谓磔之。《汉书》注,磔谓张其尸也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吴汝纶曰:日出多伪二句,疑为注文,误入正文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故倡无为而治之说,并认刑不足以止乱也。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天地》
第七节 动物心理学
人类自来对于动物之本能、习惯、经验、生活史与其构造,身体机能及发展皆表示亲切之兴味。亚里斯多德Aristotle时即有动物心理学,惟近代科学于此远古之记载,颇不重视,因其观察浮滥,记载疏略也。近二十年来,动物心理学之进步异常迅速,实验结果较诸人类心理学更佳。因动物的行为较为简单而易于节制,且可以纯粹的物观法实验,故易获良好的成绩。又研究动物的行为者可不必探求动物意识的内容,因一切动物不能言,其行为有无意识殊难证明。庸讵知二千二百年前之庄子,对于动物心理亦以纯粹物观法试验,其研究结果与近代动物学家所探讨者几无二致焉。兹引之如下:
(甲)雌雄间之爱情及其交接
动物之雌雄配偶,多依其种类,否则其生殖不繁,且不愿与非同类翔息。庄子曰:
麋与鹿交,䲡与鱼游。《齐物论》
又曰:
……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乌鹊孺,鱼傅沫,(各本傅作传)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天运》
郭象曰:“鶂以眸子相视,虫以鸣声相应,俱不待合而生子,故曰风化。”王先谦亦曰:“风,读如马牛其风之风,谓雌雄相诱也。化谓感而成孕。”两氏之说良是。
(乙)动物之认识
动物亦有认识性者,例如雏鸽初飞,多在屋之四周,不敢远行,迨墙头屋角,认识既定,逐随其母飞行天空中,虽在昼夜,昏黑莫辨,宁为终夜之飞翔,而不敢冒险而下者。鸽既如此,他种动物亦莫不类是。庄子曰: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应帝王》
又曰:
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逍遥游》
是动物有认识性也。
(丙)动物猎食之技
动物有猎食本能,《庄子》书尝述及之,如曰: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
又曰: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养生主》
其次再论动物之储食。动物中之储食者以蚁为最显著。而庄子则言蜩、鸠亦有储食之技。如曰: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崇本枪作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预览》九四四引而下有图字)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隔宿攮米储食;适千里者,三月聚粮。《逍遥游》
此虽未能尽信,然所论储食一层,似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