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之独立成科,乃十八世纪以来之事实,盖自法人蒯奈(Quesnay,1694—1774)立其体系,英人亚丹斯密(Adam Smith,1723—1790)集其大成,而科学上之位置,始得独立焉。良以希腊时代之哲学家、罗马时代之法学家与夫中世之神学家等,虽有论及经济现象,然要不外片鳞只爪,且多与道德混合。不独泰西为然也,即东洋亦莫不类是。如吾国文化号称最古,思想学术亦应先进,乃考前人著述,则类皆漫无统系。即就经济思想而论,《洪范》论富,《大学》理财,斯故然也,而无如其未具组织统系何?其他诸子百家述及经济者,尤不乏人,然未可以谓经济专家则一也。虽然,科学之统系组织虽未成立,而经济之原理原则,则固早有道破,并且见诸应用者,如先秦之管、墨、孟、庄,其最著者也。
庄子经济学说,要以绝欲为根据,旁及生产价值分配等问题,其度经济价值,不在物质而在精神,盖渊源于道家之清静无为,而以无欲为尾闾。故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庄子亦曰:“无欲而天下足。”此盖欲使根本不上发生欲往之意也。且道家藉伦理上克己之功夫限制欲望,作为经济基础,而其所谓寡欲无欲云云,要不外为道德之张本也。
第一节 欲念
道家信从自然法,故主张根本取消欲念,供与求减至最低程度。老子曰:
不贵难得之货,使人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道德经》第三章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第四十六章
老子之无欲学说盖全根据彼“无”的哲学而来,因“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为极高阶级,故欲念仍以无为贵。但所谓无欲者,并非使人捐弃一切物质,不过于日常所需只求足供而已。
至于庄子则更进一步积极主张绝欲。彼以为欲求能否满足,不在物质之量,而在个人之心。货物盈江海,苟贪求无厌,莫能尝也。故曰:
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天地》
又曰: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
无欲无求,则无不足也。
彼又以为难得之货颇能引人之欲念,而生欲求,故主张斥去之。如曰: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
是有此人生观,方能享此经济生活焉。
第二节 生产论
生产者,增进财之效用或创造财之效用之者也。盖人不能无中生有,不过用自然之物,藉自然之力,加以劳力而变化之,使之适于满足人类之欲望,是以生产不外化无用之物为有用,或化有用之物更为有用耳。生产要素可大别为三,即:(1)土地,(2)劳工,(3)资本,是也。土地一项,除《孟子》书略有记载外,其余鲜有论及。至于资本一端,因吾国未经产业革命,故资本辅助生产之理,亦未显于我国。兹仅就庄子对于劳工之意见略述如左:
(甲)劳动
庄子主张劳动主义,对于肉体劳动与精神劳动,一视同仁,故无分轩轾。如曰: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秋水》
盖天之生人,必与之工,与之食。易言之,使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社会个人两得其利也。又曰: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比通作庀,治也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徐无鬼》
凡此诸业者,用各有时,时用则不能自已也;苟不遭时则不得用,故贵贱无常。又诸业者之所能,各有其极,若四时之不可易耳。故当其时,物顺其伦次,则各有用矣。
庄子虽倡劳动主义,但反对以机械(省力之具)代劳工。如曰: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仰各本作卬)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天地》
至于劳作过度,则有损身心,如曰:
……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刻意》
使庄子复生于今日,对于三八之制(工作八小时,教育八小时,休息八小时)当必首肯矣。
(乙)分工
职业分工问题,在吾国实现较早,且为先哲所乐道,如儒孟、道庄为最显著者也。
盖人之才,长于一者众,长于十者寡,若各因所长而用之,则事半功倍,使舍所长而就所短,将见徒劳无获,不经济之尤者也。庄子曰:
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胠箧》
舍长就短,其害如斯,使各为所长而不相联合,岂非足向前而身仰后,舵师呼左而机师转右邪?吾固知人不前、舟不行也。又曰: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大宗师》
郭象释之曰:
夫体天地、冥变化者,虽手足异任、五脏殊管,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
此庄子之分工论也。
(丙)斥技巧
生产者,增进自然物之效用而充足人类欲望之行为也。然生产品有时不徒只能充足人类之欲望,同时又能引起人类新欲望耳。职是之故,生产者乃有争奇斗巧之做作,藉以广招徕,于是难得之货日贵,慕外物轻死者益众,更有欲攫夺他人之难得之货而为己有者,则盗窃之心生,社会混乱,从兹起矣。庄子有见及此,故从无为而治之理而出发,对于生产则极端排斥技巧,并欲使人人复于自然而得简朴生活。如曰: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胠箧》
又曰:
……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
此庄子排斥技巧之极致者也。彼虽斥技巧,然一方又提倡务农,如曰:
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
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让王》
盖“到民间去”,始能实现其原始社会生活也。
第三节 价值论
庄子经济思想中之一特色,即先哲所忽视之价值论。彼之言物值也,重客观的而轻主观的,盖欲使天下万物各返其本来面目焉。宋王应麟曰:“是非毁誉,一付于物,而我无与焉,则物论齐矣。”明归有光亦曰:“欲齐天下之物,当观诸未始有物之先。”所论颇允。《齐物论》云: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物不然,无物不可。……
自人生而有知,物我之分以萌,彼是之情以出,挟其一偏之观想,而查验普类之伦物。若者为大,若者为小,若者为长,若者为短,若者为美,若者为恶,若者为是,若者为非,纷然无穷,不可复止,于是森然无知之万象,竟一一呈其相对的有情之活动,而人间世物我是非之争以起,其本然之浑朴凿矣。又曰: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天地》
是物论之齐,在因是以适得也。故郭象曰:“万物莫不皆得,则天地通。”此之谓也。
至其论主观物值,因人而异。如曰: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齐物论》
色之价值因物而异,天下之正味、正处亦如是焉,此主观物值之所以难决者也。其论物之贵贱曰: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秋水》
以道言值,哲学上之值也。以物言值,个人之值也。以俗言值,社会之值也。观点既异,物值自殊,无怪乎苦正值之难求也。
与庄子同时之孟子对于价值亦有所论列:如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此盖对许行而发。然周物我为一旨也,亦为轲所反对也。
第四节 分配论
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又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论语》)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斯言也,可谓分配理论之至言矣。盖自近世资本主义发达社会贫富阶级悬殊以来,一般经济学者莫不转移其前此注重生产理论者,而集中其议论于分配理论,是固考诸近代经济思想史可知也。故有谓前此经济政策之侧重于生产方面者,渐移其重心于分配方面,职是故也。而庄子当时则始终如斯主张也。如曰:
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则阳》
此论分配之重要也。其论贫富不均之弊曰:
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则阳》
聚货财,为纷争之源;货财分散,则祸乱不起也。此议论与近世社会主义学说诚不谋而合也。
至其对于交易亦有所批评,谓圣人“不货,恶用商”。
无商,则交易不生。可见其理想的社会即为恢复原始共产社会也。
第五节 消费论
(甲)尚俭
老、庄为道家巨擘,均甘于淡泊,守道乐贫,故主尚俭。老子曰: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道德经》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道竽。非道也哉!《道德经》
而庄子亦曰: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天运》
是老、庄均以奢侈为致乱之源,即俭为救乱之本,可谓切中之极也。
(乙)论葬
庄子于《天下》篇内反对节葬曰:“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而于《列御寇》篇则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是周亦积极提倡节葬也。至其对于墨子批评,谅从世俗之见耳。
(丙)乐论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见荀子《乐论》篇是乐为人生所不可少者也。惟庄子则去物质乐而求精神乐。物质之乐者,形外之乐也;精神之乐者,内心之乐也。故其对于墨子之非乐固非之,即对世俗之乐亦深致不满。如曰: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在宥》
至其精神之乐如何?《天道》篇曰: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清刘鸿典释之曰:“天地万物皆不离乎道,道不离乎虚静,以虚静推而通之,莫不同,此大本大宗,故谓之天乐。夫天乐者,不在乎外,在乎圣人之心。圣人之心畜天下,即恃天乐以畜之。畜者,涵育之意。千古圣人无不同此心,即无不同此天乐,此天下之所以赖有圣人也。”《庄子约解》卷二洵有见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