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崇平等

老子政治学说,对于建设方面极主张自由平等,盖本于其宇宙之观念也。彼处于周末文胜之时,礼繁法密,赋重刑苛,而奸伪滋生,盗贼蠭起,思以质朴矫其弊,故极力掊击之。其言曰: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又曰:

大道废,有仁义;智知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

又曰: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道德经》第十九章

右列三则,皆其破坏之著者。其第五十七章所云,攻击当时之政制也。第十八章所云,攻击当时之道德也。第十九章之言,则其主张破坏之主旨也。不特此也,即对于古来君主欲以恩德市民、聪明耀众,以遂其奴隶亿兆、鞭笞天下之愿者,不得不深恶痛绝之。故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又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第五章

此明圣人为政,亦当如天地之无恩无为也。老子书中言此类者屡见不一见。第十章云:

戴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至柔,能婴儿乎?滌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毋以知乎?天门启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此则以爱民治国,当如天地生物之自然,而不当假于人为。既纯任自然,无所好恶,则平等之至矣。

至于庄子亦承老子之旨,纯任自然,而掊击政府最力,以至智为大盗积,至圣为大盗守。大盗者何,则政府是已。其言曰:

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

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胠箧》

其对于当时之礼制,亦极力掊击,如曰: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悬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马蹄》

盖亦皆本于老子“绝学无忧”“绝圣弃知”之说而加厉也。

第二节 重道德

老子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又曰: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道德经》第二十三章

又常言“天法道,道法自然”,(第十二五章)而又说“天地不仁”,(第五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第三十八章)可见老子之所谓仁,比道德为小。老子之所以小仁义者,盖其所谓道德,为与天地之自然无异,而仁义则专属人事,为有心之作为也。庄子意在纯任自然,自适其适,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姚鼐曰上下字互易),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山木》

而排斥仁义尤力。故曰: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知北游》

又曰:

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在宥》

又曰: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骈拇》

又曰:

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乱莫大焉。《天运》

又曰:

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天道》

甚者至曰:

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大宗师》

又其对于古来圣人假仁义以盗世者,亦深痛恶绝之。如曰:

……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天运》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徐无鬼》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庿堂之上。(庿各本作庙)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在宥》

其说之放恣如此。故孔子汲汲于仁义,而乃訾其游于方之内,且以为天下戮民。(《大宗师》)且不惟排斥理论上之仁义而已,又以实际上仁义与一身之幸福相冲突。盖庄子之所尚在适性而全生,以为腐心于仁义忠孝者,往往因此而危身,丧其生命,故曰:“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骈拇》)其事不同,其残生伤性一也。此庄子之伦理观也。

要而言之,老子所以薄仁义:一者,仁义为有心之作为;二者,为丧失道德而后用仁义,譬之“六亲不和有孝子,国家昏乱有忠臣”,故孝子忠臣为不幸之产儿,仁义为不祥之产物也。易言之,老子非罪仁义之人也,不过欲使道德不至丧失,则世无从需用仁义矣。至庄子则本老子之说而廓大之,以为仁义为残生损性之具,非特不能防止罪恶,反为助长之之媒介,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仁义存”,即大恶人利用仁义为御己武器也。

第三节 尚愚

老子曰: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第二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道德经》第三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道德经》第六十五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第五十六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道德经》第三十三章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道德经》第二十章

上列数章,世之说者皆以为老子愚民之证据。然殊非也。何以言之?老子之于知识,盖欲有知如无知,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又不欲明一物之美善,使人皆争趋于一涂,乃所以免战祸者也,故曰:“非以明民。”(六十六章)更以智多者利害计较之心甚多也,故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要之,老子之于知,非真去之绝之也,不以此自矜、不以此明民而已。善乎严复之言,曰:“老之为术,至如此数章,可谓吐露无余者矣。其所为若与物反,而其实以至大顺。而世之读《老》者,尚以愚民訾老子,真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旨哉斯言!

庄子亦主张知识平等,而以愚为本位。如曰: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胠箧》

又曰:

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

盖欲使人民返于泰古浑浑噩噩之状态,方合其乌托邦之人民资格焉。然则庄子绝对去知乎?惟夷考其实,则又不然,

大智闲闲,小智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各本智作知 。《齐物论》

是庄子并未真去知也,不过欲有知如无知,不以知为知,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北游》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徐无鬼》

齐异同之辩,泯是非之争,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齐物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齐物论》

则善恶贤愚,泯然其观矣。至云:“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胠箧》篇是庄子之于明、于聪、于知、于德,非真去之绝之也,而不以此自矜,不以此明民而已。此与老子大智若愚之说相同也。

惟当时儒家以仁义标榜,籍示抵制,而庄子则深痛恶绝之,故曰:

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各本总作。《天运》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骈拇》

王船山为之释云:

名依法以立,名立而抑即名以为法,明法相生,擢德塞性,窜句游心嚣嚣而不止,皆以求合于法,而不知戕贼。山木以为器用,强合异体以为弓轮,非其常然也。一曲不仁,不足以周万物;一端之义,不足以通古今。可名者固非常名,名且不常,而况于法?法固不常,而况于道乎?遇方而方,遇圆而圆,合者自合,离者自离,因其常然,则仁可也,义可也,非仁非义可也,性命之情也。不然,暍于夏者,冬而饮冰;冻于冬者,夏而拥絮;古之所谓荣名,今之所谓覆辙;规规然据以为常,自惑而惑天下矣。名惑之、法惑之也。《庄子解》

王氏之说可谓深得其旨矣。

儒家主张定名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

而庄子则以为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人间世》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

自尧、舜以迄如今,若以三十年为一世计之,尚不及百余世,但庄子“人与人相食”之预言不幸而验矣。

第四节 非贤非儒附

老、庄子之教,纯任自然,无所好恶;善恶贤愚,泯然齐观。故有不尚贤之论。老子曰: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第三章

知,不知,上; 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道德经》第七十一章

近人章炳麟为之释云:“老聃之不尚贤……言贤者,谓名誉、谈说、才气也。不尚名誉,故无朋党;不尊谈说,故无游士;不贵才气,故无骤官。”《章氏丛书》

而庄子亦曰: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

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

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庚桑楚》

老子曰“知,不知,上”,庄子曰“不尚贤”云云,由今言之,则不以智识阶级自居以欺压民众是矣。抑更有近者,庄子之主张不尚贤,非徒空论也,并引证三代以下之政治为根据点。如曰:

……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胠箧》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決焉,(世本決作决)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各本太作大)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庿堂之上。(世本慄作慓,各本庿作庙)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各本曾史上有焉知二字《在宥》

清刘鸿典释之云:

……厉叙帝王之治,而指之为撄人心,为当时之徒言治法者警也。托之于古,则不干忌讳,此庄子最小心处,所以下即接言当时之弊。贤者伏处山林,为其道之不行也。万乘徒深忧慄,无贤臣以分其忧也。殊死者相枕、桁杨者相推、刑戮者相望,想当时贪官污吏荼毒生民之惨,令人目不忍见、耳不忍闻。而儒、墨方驰骋于其间。儒、墨非他,即当时之在位者。离跂攘臂,绘出扬扬得意、予圣自雄之态,惕之以无愧而不知耻,所以动其天良也。然儒、墨之所藉口者,圣知也,仁义也,而所为乃若此,则曾、史之所行不适为桀、跖之嚆矢乎!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乃治。《庄子约解》

尧、舜以来,皆以仁义挠乱天下,而仁义之名,或为大盗所资,故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则周之不尚贤盖有由来矣。

彼既主张不尚贤,故对于孔子之徒,亦多方抨击,《渔父》《盗跖》《胠箧》诸篇所论尤深切明锐。《胠箧》篇曰: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

又《天地》篇亦曰: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宋苏子瞻以《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为《庄子》伪作。儒、道其术本不同,其相绌无足怪也。

第五节 废刑

庄子极端主张放任主义也,如《在宥》篇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所谓在者,存之而不亡,自然任之而不益之谓也;所谓宥者,不放纵之,而宥于囿之物之谓也。在之者,恐天下淫其性;宥之者,恐天下迁其德。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即可矣,无治天下之必要也。约言之,其政治论即以无为而安其性情,为治天下最善之方法,与老子政治论相似也。老子斥刑罚,庄子亦然,然其理由不同。老子以为刑罚有使人恐怖之弊害,如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得执而杀之,孰敢?《道德经》第七十四章

而庄子则以为犯罪者非其罪,

……曰:“女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彊之,(各本彊作强)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则阳》

广天下之人民,终不能行其赏罚,不如废止云。

……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天地》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以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在宥》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在宥》

盖吾人之心动荡易摇,偾骄而不可佼者也。故曰慎无撄之仁义,非人之性情。刑赏弗过得失之报,并所以为治也。过于尚迹,则性易德迁,丧其本真,民乃失常,于是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恶相生,诞信相讥,胶胶扰扰,县天而动。上焉者奔命于仁义之途,下焉者归于利而不可止,又复重为赏罚以劝之畏之。天下既乔诘卓鸷而不安其性命之情矣,赏罚安所效其效用哉?是故尚迹之极,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之,斧钺之威弗能禁之;仁义法度,转为资盗。庄子将欲矫之,故法天道之自然,尚无为以致治也。

第六节 去兵

春秋战国,一战争最惨之时代也,试一览当时历史,其征役之繁,杀伤之众,兵燹之重,千载下犹且为之心悸。矧生当其时,目睹其酷者乎!老子怵然有病于是,故掊击当时武力侵略不遗余力焉。其言曰: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道德经》第三十章

又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道德经》第三十一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道德经》第六十九章

三十章及三十一章,犹墨翟非攻之说也。

而庄子亦曰:

……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山木》

又曰:

……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徐无鬼》

更设喻以明之: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则阳》

其言战祸之惨,而戒世之好用兵者至深切矣。

第七节 无治

老子承周末文胜之弊,政令之烦扰,束缚之严重,诚有不堪言者。读《瞻卬》诸诗,犹可见当时人民之惨痛。老子悲之,故本其自然观念,主张放任以矫其弊。其言曰: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道德经》第二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道德经》第二十九章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道德经》第四十三章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道德经》第四十八章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第五十七章以辅万物之自然,而莫敢为。《道德经》第六十四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右列数则,其言放任之旨可见。盖老子政治之目的,固将使民之无欲无为,以复归于太古浑浑噩噩之治也。顾欲使人民之无欲无为,必自上之无欲无为始。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此老子主张放任之本旨也。然则老子绝对主张无为者乎?《道德经》第三十七、四十八诸章云: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取,治也)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道德经》第四十八章

是老子所谓无为,本为无不为,明矣。盖老子政治哲学之目的,在求清乱源。老氏之见解,以为人人若能守静无为,则天下大治矣。

庄子之教,既尚自然,而为不言之教,其政治亦尚自然,而为无为之治。如曰:

古之为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天地》

又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天道》

后汉班嗣称庄子“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以造化为师友,而不为世俗所役”,为最得其旨矣。

然则无为而治之,旨趣如何?《应帝王》篇云:

(1)物各有其自然,不待人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此喻人之知危而就安,乃自然之道也。

(2)顺其自然而为,则为非我为。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为字之误)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此以游之放任,喻为治者之当放任也。

(3)为而民不知其为。

阳子居蹵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不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此则己不自为,为而人亦莫之知也。

至于有为,其弊害自不待言,兹举例以明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马蹄》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

此两则俱喻人为之过,故郭《注》曰:“为者败之。”盖亦本老子无为而治之说而加详也。

庄子既任天,故对于人为之政府、人为之礼制极力掊击,而欲打倒礼教,以贯其无政府主义。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

……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胠箧》

此欲打倒知识,打倒礼教。如太古混沌之时,不特无君民之分、尊卑之别,且人与禽兽亦旨平等也。

其对于君主政府亦极力痛斥: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徐无鬼》

有时竟视同盗贼,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胠箧》

其疾之也如此。

庄子既反对君治,故同时主张无为而治。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在宥》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在宥》

是以无为而治,而后物各得其性命之情,戒干涉、主放任之论也。又曰: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天道》

郭象注曰:“夫工人无为于刻木而有为于用斧,主上无为于亲事而有为于用臣。臣能亲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当其能,则天理自然,非有为也。若乃主代臣事,则非主矣,臣秉主用,则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故曰: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又曰:夫在上者患于不能无为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断,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则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于役矣。故冕旒垂目而付之天下,天下皆得其自为,斯乃无为而无不为者也。”庄子之旨,子玄可谓得之矣。

第八节 理想国

周氏寖衰,诸侯窃据,社会腐败,政治黑暗;机巧尚而道德浇漓,法网滋而盗贼愈起;是非不定,赏罚不当,荣辱凭其喜怒,生死随其俯仰;缘时势之蔽,人心被其影响。以故道家之“厌世思想”、“破坏思想”、“恬退无为思想”,因以诞生其间。观于《论语》所载,若接舆、沮、溺、晨门、荷蒉之徒,大抵皆愤时之昏浊,怀遁世之志,而原壤子、桑伯子之流,放荡礼教,尤属道家一派。或问“以德报怨”一语,说者以为当时流行成语,今亦见诸《道德经》,(第五十九章)可见道家思想之盛行于春秋之末、老子之前,不过至老子始而集成之,迨列、庄再发皇而光大之,成为有系统之学说而已,此其学说渊源于时势者也。

老、庄思想既因环境之压迫而产生,故其理想的政治组织,自与当时潮流不相侔。一言以蔽之,诅咒现状、返复泰古而已。老子曰: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章

此为老子缅想上古社会,其人民之自由平等,远非封建阶级生成以后所能梦想矣。

列子亦曰:

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之斯齐国几千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所爱惜;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摘无痛痒。乘空如履实,寝虚如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列子·黄帝》篇

是道家理想社会,至列子殆已变为有具体的华胥国耳。

迨及庄子承其说,遂诋诃先王,排斥礼义,而欲为上古之无为。《缮性》篇云: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是庄子盖以开化为近于诈伪,故非先王之不古而欲反之太古者也。此类复古思想,庄子书中屡见不一见。如曰: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马蹄》

又曰:

昔者荣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矣。《胠箧》

又曰: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

观此,其复古之情,亦未免太过矣。又尝于《山木》篇述其理想国曰: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此所谓建德之国,乃庄子之理想国,盖亦形容太古混芒之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