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为宇宙生物,一任自然,绝无意志,如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第五章

庄子亦云:

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天道》

此旨盖与老子天地不仁之说相同。然庄子亦认宇宙为绝无意志乎?《齐物论》篇云: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齐物论》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齐物论》

此文致疑何等迫切!何等深宛!讲到人生上更何等沉痛!《庄子》书中关于此点更举不少明确易晓之例,以求此最后之原因,及最后之解释: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齐物论》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大宗师》

从各方面推求,推到最后,乃成一有待无待问题。就有待无待说,晋郭象注“罔两问景”一段颇畅: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返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庄子于有待无待只曾发疑问,而未下明确之断案。至郭象则断言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准斯以谈,则有待无待问题似可从此而解决矣。殊不知郭氏所论虽颇畅,然按之庄子本意则未免乖误。《田子方》篇云: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而不能规乎其前。

既谓万物有待而死,有待而生,又焉能谓物各自造而无所待乎?是庄子仍主张万物有待耳。《知北游》篇云: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根本,可以观于天矣。

穷究万物之本根,又仍复回宇宙原始问题。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而庄子亦云: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大宗师》

是道为宇宙之本体,固毫无疑义矣。道无所待,而一切物则必须待此而成。故云道无所不在。又曰: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知北游》

在庄子眼光观之,宇宙之间,万象森然,虽有界限,然其实亦浑沦为一,故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又《知北游》篇云: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

由此可知生物命运无终止之日,不过就全体生物界说来,固然如此,而若就生物个体说,则仍然不能逃不出死生现象。“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以上所引,论道与物之关系者也。至其生物自化论,亦有可述者。如前章所引: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故将自化。《秋水》

又曰: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寓言》

又曰:

天地之大,其化均也。《天地》

所谓物种相禅变化,由同形而变为不同形者。始卒若环,莫窥端倪,是谓天均也。然而万物之种类卒有不同,则又因乎天演进化之故。

种有几,得水则为㡭,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

此节则近人胡适及日人渡边秀方言之颇详。胡适之言云:

……我也不敢说我懂得此段文字。但是其中有几个要点,不可轻易放过。(一)种有几的几字,不作几何的几字解,当作几微的几字解。《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几字。几字从,字从,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叫做元子。(二)这些种子,得着水,便变成一种微生物,细如断丝,故名为㡭。到了水土交界之际,便又成了一种下等生物,叫作鼃蠙之衣。(司马彪云:物根在水土际,布在水中。就水上视之不见,按之可得。如张棉在水中。楚人谓之鼃蠙之衣。)到了陆地上,便变成了一种陆生的生物,叫作陵舄。自此以后,一层一层的进化,一直进到最高等的人类。这节文字所举的植物、动物的名字,如今虽不可细考了,但是这个中坚理论,是显而易见,毫无可疑的。(三)这一节的末三句所用三个‘机’字皆常作‘几’,即是上文“种有几”的几字。若这字不是承着上文来的,何必说“人又反入于机”呢。用“又”字和“反”字,可见这一句是回照“种有几”一句的。《易系辞传》“极深而研几”一句,据《释文》一本几作机,可见几字误作机,是常有的事。从这个极微细的“几”一步一步的“以不同形相禅”,直到人类;人死了,还腐化成微细的“几”;所以说“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这就是《寓言》篇所说“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了。这都是天然的变化,所以叫做“天均”。《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

而渡边秀方则云:

《庄子·至乐》篇里有“种有几”之说——论生物适用其环境,出生种种种类,由下等动物至于次等,由次等至于高等的进化过程。这等进化说,本来在墨子的《经上》里有“化,征易也”,《经说》里有“化,如龟之为鹑”,又《天下》篇辩者说里有“卵有毛,犬为羊,马有卵”等,都是对于几的化生的观察……

从来注释《庄子·列子》的人,率以几为变化。最近胡适则引《易经系辞传》“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之说,谓元来几从,字从,象生物胞胎的形状,所以这儿的几字当是指生物最初时代的种子而言,当如现代科学上的原子云。胡氏此说当否,姑暂不论,然几自身之含变化的意义,则看上文当明白。盖种有变化性,得水则变化成一种微生物,名之曰㡭,㡭入水土混交的湿地实则变成鼃蠙之衣那种下等动物;入于陆地,则化成陵舄那样多少具形的动物;由此更次第进化,则高等动物;最后遂成人间,而人间死灭后又成几,——恰似佛教的轮回说。但佛教的轮回说,是依过去的因业而转生,这则依自然的实证而起源,而进化;前者出于主观的宗教观,这则全然客观的自然观。《中国哲学史概论》

按渡说较为精审。《庄》书所言物名不能尽识,然大意谓生物之种甚多,各因其环境之殊而演进而变化,其说甚合近世之物种由来论。

至其论生物之遗传,亦有可得而言者:

雌雄片和,于是庸有。《则阳》

万物以形相生。《知北游》

果蓏有理。《知北游》

唯虫能虫。《庚桑楚

遗传生育之方法,除下等生物一部分外,雌雄片合为动植两界最普遍之事实。依此普遍之事实,然后万物方能以形相生。例如果蓏之所生,仍不出乎果蓏;虫之所产,仍不失其为虫,(同类生同类,子必似亲)此为遗传上之通则。然不徒仅以形相生,即亲体所属之种族一切特性,亦莫不一起遗传下去。惟其如此,故生物界方得各保其生活常态而不失正轨。易言之,生物界不致时呈混乱之状况者,即一切特性殊技历永劫而不失,均依此用以支撑维持。

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庚桑楚》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鰌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至乐》

要之,生物之殊性殊技,从遗传中保存,以形相生,传之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