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庄子篇目考
庄子为道家之巨擘,老子思想至庄子乃大放光彩。其学无所不窥,凡著书十余万言,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庄子思想,主于委心任运,颇近颓废之甘,然其说理实极精深,试读周书盖可知也。
《庄子》书,《汉书·艺文志》曰有五十二篇,陆德明谓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然陆氏记司马彪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自余诸家,若崔《注》则二十七篇:内篇七,外篇二十。 向秀《注》则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无杂篇。诸注并亡,未能详其篇第。今世所传者,惟郭象《注》之三十三篇,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较之原书,逸其十九篇。陆氏曰:“庄子宏才命世,辞趣华深,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惟内篇全取,则众家所同。今将郭注《庄子》篇目列左:
《庄子》三十三篇目次
内篇 凡七篇
《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
外篇 凡十五篇
《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
杂篇 凡十一篇
《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盗跖》《让王》《说剑》《渔父》《列御寇》《天下》
以上所记目次,为《庄子》全书及郭象注本、焦竑注本所采用、行世最广者。今本书以专就《庄子》书中意义,为学说上研究,与他书不同,故特揭其全目于此。
据古今学者考证,除三十三篇外,尚有逸篇,篇名尝散见诸书。《经典释文》引郭象曰:“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史记》本传谓:“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索隐》称《畏累虚》乃篇名,又谓即老聃弟子《亢桑子》即《庚桑楚》。今本《庄子》有《庚桑楚》篇,云是老聃弟子。又《北齐书·杜弼传》言弼曾注《庄子·惠施》篇。而《后汉书》《文选注》《艺文类聚》等书引《庄子》语,亦多不见今本中。凡此种种,谅为三十三篇外、逸篇内之文句耳。
至逸篇辑录,昔王应麟撰《困学纪闻》,录《世说注》《文选注》《后汉书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所引者凡三十九事。阎若璩、孙志祖、翁元圻又就而补缀。阎氏所补乃误取伪严遵《老子指归》语,张琦已斥之。孙氏所录,并今本所有而内之佚文,故翁氏谓其考之未详。而翁氏取《音义》所引《逍遥游》篇佚文之见于崔、向、司马本者一事,则《音义》所取不止一事,亦何其疏也。孙冯翼、茆泮林辑司马彪《注》,因亦得逸文若干事,出诸家所录之外。近人马叙伦亦辑有《庄子佚文》一卷,于诸家所录外,复从桓谭《新论》、仲长统《昌言》、张华《博物志》、张湛《列子注》、谢灵运《山居赋自注》、顾野王《玉篇》、刘孝标《世说注》、梁元帝《金楼子》、释僧顺《三破论》、杜台卿《玉烛宝典》、陆法言《切韵》、虞世南《北堂书钞》、成玄英《老子义疏》、欧阳询《艺文类聚》、李贤《后汉书注》、司马贞《史记索隐》、李善《文选注》、慧琳《一切经音译》、湛然《辅行记》、杨倞《荀子注》、徐坚《初学记》、白居易《六帖》、李昉《太平御览》、释慧宝《北山录注》、陈耀文《天中记》引辑录得六十事,合之旧辑,得一百余事。马氏自云:“其间或有所疑,辄附所见。然宋以前载籍所引,当犹有可搜获者;即前列诸书中,许有披览疏略,以致漏失者。”见《天马山房丛著》由此继续辑而存之,诚吾辈之责也。
第二节 内外篇互证
《庄子》一书,《汉志》云五十二篇,无内、外、杂篇之名,至《隋书·艺文志》始有周宏正撰之《庄子内篇讲疏》八卷,梁简文帝撰之《庄子内篇》《外篇杂音》各一卷,可知现行之有内、外、杂篇之分者,已非汉时所见之本矣。然夷考其实,内篇之与外、杂,本有经传主从之分,即就篇名论之,外、杂仅以篇首二字为名,而内篇则其有深意,盖约全篇之旨趣为之,是其书之起,必不与外、杂同时,以理推之,当在其前。其意理之宏深,才思之精辟,有非蒙周莫能发者;文亦汪洋诡,而气势衔接。七篇之文,分之则篇明;义,合之则首尾相承:首建逍遥,神游方外,若全书之总纲;次申齐物,绝理名言,为立论之前驱;或明养生之道,或论涉世之方,或著至德之符。其体维何,以大道为宗师;其用维何,以帝王为格致。自余诸篇,反覆以明,校其细钜,咸有可述。执此数者,以榷玄言,名理湛深,繁衍奥博,可验之几案之下矣。
方文通云:“《庄子》外、杂篇,皆宗老子之旨,发挥内七篇。而内七篇之要,括于《逍遥游》一篇;《逍遥游》篇形容大体大用,而括于至人无己一句。”书郭象注庄子后王夫之称“外篇学庄者所引申,大抵杂辑以成书;杂篇则广词博喻,中含精蕴,乃庄子所从入。虽非出于解语之余,而语较微至,能发内篇所未发。”此固不可考,然要非无见。马其昶亦云:“《释文》称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无杂。余谓外、杂二篇,皆以阐内七篇之文,其分篇次第,果出自庄子以否,殆不可考。”《庄子故》近人王树柟云:“其书内篇即内圣之道,外篇即外王之道,所谓静而圣、动而王也。杂篇者杂述内圣外王之事,篇各为章,犹今人之杂记也。”《庄》书是非皆宗老子之旨,为另一问题,而书中各篇,互相发明,则无疑义。试再述下列四则:
清周金然《南华经传释》云:
谛阅《南华》,则自经自传,不自秘也,而千载无人觑破。盖其意尽于内七篇,至外篇杂篇,无非引伸内七篇,惟末篇自序耳。……因内七篇为经,余篇析为:
《逍遥游》第一 《秋水》《马蹄》《山木》
《齐物论》第二 《徐无鬼》《则阳》《外物》
《养生主》第三《 刻意》《缮性》《至乐》《达生》
《让王》
《人间世》第四 《庚桑楚》《渔父》
《德充符》第五 《骈拇》《列御寇》
《大宗师》第六《 田子方》《盗跖》《天道》《天
运》《知北游》
《应帝王》第七 《胠箧》《说剑》《在宥》《天地》
凡外、杂共二十有六篇,其二十四篇,总是解内七篇。内七篇由旷观而后忘宾,忘宾而后得主,得主而后冥世,冥世而后形真,形真而后见宗,见宗而后化成,节合珠联,七篇犹是一篇。至末《寓言》篇,乃庄子自述其编中之言,有寓,有重,有卮,使人勿错眼光也。《天下》篇乃庄子自叙立言之宗,援引古圣贤,至于百家,各有品第。……
近人刘咸炘以三十三篇分为三组,如下:
内篇七篇相属,义已包举,外、杂皆衍其义
《逍遥游》
《齐物论》超是非,言风一义最精,指诸子之逐风也《养生主》养身
《人间世》处事
《德充符》
《大宗师》
《应帝王》出治,衍老义
外、杂篇
《达生》申《养生主》
《山木》申《人间世》
《知北游》申《齐物论》,标不言之教
《让王》专言贵身轻荣
《盗跖》刺求富
以上皆条记而首尾一义。
《在宥》
《天地》
《天道》此篇皆言治道
《天运》此篇放词多
《秋水》首尾成首尾,齐物之旨
《至乐》
《田子方》
《庚桑楚》多幽纯之词
《徐无鬼》
《则阳》
《外物》
《寓言》
《列御寇》
以上诸篇,皆条记而非一义。凡条记者,多老门精语微言。
《刻意》
《缮性》
《说剑》
《渔父》
《天下》全书之序
《骈拇》
《马蹄》
《胠箧》苏舆谓此三篇皆出于申老外,别无精义。盖学庄者缘老为之,且文气直衍,不类内篇是也。此皆误解老义,至以至德世为与禽兽同。《马蹄》尤似告子,放极矣;《胠箧》篇见愤世意。
以上皆首尾成篇,而纯驳异。《刻意》《缮性》《天下》,似其自著。
刘氏为之说云:
大抵内篇似所自著。外、杂则师徒之说混焉。凡诸子书皆然。庄徒编分内外,固已谨而可别矣。外、杂之非自著,不特文势异,义之过放亦可征。大抵有徒之说,有徒述其言,有庄子述古事,故纯驳当别。凡外、杂称“夫子曰”,皆指庄子;昔人以为老、孔,非也。王夫之、姚鼐皆疑外篇不出庄子,是不知诸子书不别师徒说之故也。凡其述老、孔语,不尽寓言,必有所受,但著之竹帛,不无失真,故文势不似《老子》《论语》。庄徒述庄,更不待论。又或述者说而后加说,后人误以加说为昔语,又兼有夸尊庄道者,亦其徒所记。
清林云铭《庄子因》云:
《逍遥游》言人心多狃于小成,而贵于大。《齐物论》言人心多泥于己见,而贵于虚。《养生主》言人心多役于外应,而贵于顺。《人间世》则入世之法。《德充符》则出世之法。《大宗师》则内而可圣。《应帝王》则外而可王。此内七篇分著之义也。然人心惟大,故能虚;惟虚,故能顺;入世而后出世,内圣而后外王。此又内七篇相因之理也。……外篇、杂篇义各分属,而理亦互寄。如《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天地》《天道》,皆因《应帝王》而及之。《天运》则因《德充符》而及之。《秋水》则因《齐物论》而及之。《至乐》《田子方》《知北游》则因《大宗师》而及之。惟《逍遥游》之旨,则散见于诸篇之中。外篇之义如此。《庚桑楚》则《德充符》之旨,而《大宗师》《应帝王》之理寄焉。《徐无鬼》则《逍遥游》之旨,而《人间世》《应帝王》《大宗师》之理寄焉。《则阳》亦《德充符》之旨,而《齐物论》《大宗师》之理寄焉。《外物》则《养生主》之旨,而《逍遥游》之理寄焉。《寓言》《列御寇》总属一篇,为全书收束,而内七篇之理均寄焉。杂篇之义如此。
其说《逍遥游》云:游,谓心与天游;逍遥游者,汗漫自适之义。心体本广大,但以意见自小,横生障碍。此篇极意形容出致广大道理。说《齐物论》云:嗒然如南郭子綦之丧我,犹然如庄周子蝶化,然后与物浑化,而逍遥之游可遂也。说《养生主》云:其意自《齐物论》中真君透下。说《德充符》云:盖充养生处世而至于义之尽者也。说《骈拇》云:一部《庄子》,宗旨在此篇。说《马蹄》云:其意自前篇“天下有常然”生下。说《山木》云:与《人间世》参看。说《田子方》云:与《大宗师》参看。说《则阳》云:此篇多有精到之语,却与内篇何异?
以上四则所言不必尽同,分疏亦未尽确切。惟外、杂皆阐内篇之旨,则众家所同然耳。
第三节 庄子真赝考
《庄子》内篇文旨华妙,精微奥衍,当是庄子原作,间或有后人羼入之语,如《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以下然大致可信矣。外、杂篇,自昔贤已疑其多为后人所伪托,即不然,亦为弟子所纪录,故不可靠。予意外篇如《在宥》《天地》《天道》《天运》《秋水》诸文,尚多真言,而以《天地》《秋水》等为尤。虽其中不免后人羼入之词,然无关乎宏旨。如《在宥》篇未“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一段,宣颖疑其意肤文杂,与本篇义不甚切;马叙伦亦谓此篇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下,义与前文不类,所说甚是。《天地》篇称孔子为夫子,可证其为孔门之徒所作,其言“立德明道谓王德之人”与“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谀其君,臣子之盛也’一段,皆明儒者之言,与庄子何与?《天道》篇开章,“明此而南向”至“功大明显而天下一也”一段,称静圣动王之道,矜重功名,岂不与庄学大相背谬乎?《骈拇》《马蹄》《胠箧》三篇,苏舆谓于申老外,别无经义。盖学庄者缘老为之,且文气直衍,不类内篇是也。见《庄子集解》引且《胠箧》篇谓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自齐亡时,仅得十二世,此依《竹书纪年》,若依《史记》,但有十世耳可见斯篇决非庄子所作。《刻意》《缮性》,罗勉道谓亦肤浅非真。《南华真经循本·逍遥游》篇注《田子方》篇载庄子见鲁哀公事,以史考之,其不相及,百有余年,度其所记,必得之传闻,故此篇亦不可靠。至杂篇则自《庚桑楚》《寓言》外,可信者鲜矣。如《列御寇》篇且记庄子将死,弟子厚葬之,则《列御寇》篇亦不可信。《让王》《盗跖》《说剑》《渔父》,文旨浅陋,决不出于庄子,则自宋苏轼以来已有定论。苏氏云:
……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而观之,得其《寓言》之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勦之,以入其言。《庄子祠堂记》
明宋濂亦云:
《盗跖》《渔父》《让王》《说剑》诸篇,不类前后文,疑后人所勦入。《诸子辨》
郑瑗亦云:
古史谓庄子《让王》《盗跖》《说剑》诸篇,皆后人搀入者。今考其文字体制,信然。如《盗跖》之作,非惟不类先秦文,并不类西汉人文字。然自太史公以前即有之,则有不可晓者。尝观其前,如《马蹄》《胠箧》诸篇,文意亦凡近。视《逍遥游》《大宗师》诸篇,殊不相侔。窃意但其内七篇是庄氏本书,其外、杂等二十六篇,或是其徒所述,因以附之,然无可质据,未敢以为然也。大抵庄、列书,非一手所为,而《列子》尤杂。《井观琐言》
董懋策评《盗跖》篇孔子与柳下季节云:
文丑劣太甚矣!太史公圣于文者也,不应不能辨识。岂史迁所见者已亡,而后人又妄托之,遂流传于世邪?《庄子翼评点》
清姚际恒亦云:
苏子瞻疑《盗跖》《渔父》《让王》《说剑》四篇非庄子作。其言曰:“庄子盖取孔子者,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以至老聃之徒,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尝疑《盗跖》《渔父》,则真若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晁子止辩之曰:“熙宁、元丰之后,学者用意过中,以为庄子阳訾孔子而阴尊焉,遂引而内之。殊不察其言之指归,宗老氏邪?宗孔邪?既曰宗老氏矣,讵有阴助孔子之理也邪?是何异开门揖盗?窃惧夫祸之过于两晋也。”案晁氏此辩,可谓至正,殊有关系。苏氏兄弟本溺好二氏,其学不纯,故为此诐淫之辞。第苏之疑此四篇是也,其用意误耳。予之疑与苏同,而用意不同。庄之訾孔,余尚蕴藉。此则直斥谩骂,便无义味。而文辞俚浅,令人厌观。此其所以为伪也。《古今伪书考》
《南华经解》如宋说,信《盗跖》四篇为伪作。附有方敦吉识云:“《庄子》内七篇,为其宗旨,故各取篇名以命意。外、杂篇,则概摘篇首之字为目。此四篇既列于杂篇,而标题亦不类,并足证其为伪也。”
《天下》篇乃一绝妙之后序,殆于门人后学所为,衡最诸宗,锱铢悉称,言周季道术之源流者所不能废也。自余诸篇,非出赝造,即杂伪作,读者自为审观,兹不复一一赘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