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庄子之生地及年代
《史记·庄子列传》云: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意焉。”
《史记》谓庄子为蒙人,裴骃《史记集解》引《地理志》曰“蒙县属梁国”,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序录》因之曰:“梁国蒙县人也。”寻《春秋》庄十一年《左传》:“宋万弑闵公蒙泽。”贾逵曰:“蒙泽,宋泽名也。”杜预注曰:“蒙泽,宋地,梁国有蒙县。”盖杜以蒙于战国时为宋地,于汉晋为梁国蒙县。《汉书·地理志》:梁国领县八,其三曰蒙。谓庄子为梁人固当。而自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于是班固、高诱、陈振孙、林希逸皆以为蒙属于宋矣。既以蒙属宋,则谓庄子为宋人,亦当也。盖蒙本属于宋,及宋灭,魏、楚与齐争宋地,或蒙入于楚,楚置为蒙县,汉则属于梁国欤?庄子之卒,盖在宋之将亡,则亦为宋人也。
庄子生卒,史无明文。《史记·庄子列传》云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又云: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寻梁惠王九年,齐宣王始立;又三年,为楚威王元年;威王立十一年,卒,其聘周不知在何年。传言周却聘,而韩非《喻老》篇云:楚威王欲伐越,威字原作庄,顾广圻引《史记》及高诱《吕氏春秋·介立》篇注证为威字是也。庄子谏曰:“臣患智之如目也。”是庄子于威王时,尝至楚,其能致楚聘必已三四十岁。本书于魏文侯、武侯皆称谥,《田子方》《徐无鬼》而于惠王初称其名,《则阳》又称为王;《逍遥游》是周之生,或在魏文侯、武侯之世,最晚当在惠王初年。本书又有公孙龙。《秋水》龙为平原君客,平原君为赵相,在惠文王时。本书亦有周见赵文王,《说剑》是周于惠文王犹存。然前传谓《让王》至《说剑》四篇皆伪作。然本书载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徐无鬼》惠子以梁襄王十三年失相之楚,当赵武灵王之二十年,施未及死,假令死于十年内,即当赵武灵、惠文之间,是周得见赵文与公孙龙也。又《史记》本传载楚威王聘庄子,庄子答使者之辞,与本书《列御寇》篇载庄子答或聘之辞相同。然本书不言是楚聘。《秋水》篇载楚王使二大夫聘庄子,庄子答使者之辞,又不与《史记》本传同。《艺文类聚》卷八三三、《初学记》卷二七、《文选·月赋》注、鲍照《拟古诗》注并引《韩诗外传》,谓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璧百双聘庄子,许以为相,庄子不许。今《外传》无此文《太平御览》卷四七四引《外传》文较详,载庄子答辞,与本书《列御寇》及本传略同。依《外传》则聘庄子者为楚顷襄王。又《御览》卷四九引《道学传》:杜京产,建武初征之。产曰:“庄周持钓,岂为白璧所回?”似杜所见本书;《秋水》篇楚王聘庄子文,亦有白璧之辞,或本是一事而传讹为二事,或楚之威、
襄先后致聘欤?楚顷襄王与赵惠文王同年而立,本书载事无后于见赵惠文王与公孙龙者。使周生梁惠王之初年,至赵惠文之初年,已八九十岁,略与荀、孟之年相若矣。参看马叙伦《庄子年表》
兹根据上引诸书,则其生卒年月可略推定如左:
周安王十二年至烈王六年之间
(西历纪元前三九○—三七○)庄周生
周烈王七年(西历纪元前三六九) 魏惠王立
周显王二十九年(西历纪元前三四○) 楚威王立
周显王三十六年(西历纪元前三三三) 齐宣王立
周显王四十年(西历纪元前三二九) 楚威王薨
周慎靓王二年(西历纪元前三一九) 魏惠王薨
周慎靓王三年至赧王二十四年之间
(西历纪元前三一八—二九一)惠施卒
周慎靓王四年至赧王二十五年之间
(西历纪元前三一七—二九○)庄周卒
按《经典释文》序录:“李颐云:与齐愍王同时。”如周卒于赧王二年以后,则亦可下逮愍王也。
第二节 庄子之生活
庄子甘于淡泊,守道乐贫,《山木》《外物》诸篇所载,可窥其生活之一斑: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山木》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此虽或为寓言,然周之家贫,当为实情也。
庄子者,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史记·庄子列传》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庿堂之上,(各本庿作庙)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其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秋水》
是其不屑为政治家,盖亦其学使然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齐物论》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至乐》
此虽寓言,然周之尚虚多梦,当为事实也。
庄子行于山中,有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按《吕氏春秋·必己》篇有此文,夫字作矣,无子字,盖此夫字为矣字坏文)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烹为享之伪)。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山木》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博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故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入下疑有夺字),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山木》
观此,庄子之欲逍遥而游于无涯者,盖其天性然也。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乐》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
盖彼以生为劳我者,故不悦生;以死为息我者,故不恶死。此乃为其死生平等观也。
第三节 庄子之交游
《太史公书》称其“学无所不窥,凡著书十余万言,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非原文)庄子之学,既成一家言,则其所交游及相与论难者必多,惟年代湮远,书阙有间,见之记载甚少,诚可憾耳。兹揭其可考者如左:
(一)惠施
庄子之交游,以惠施为最友善。《逍遥游》《德充符》及《秋水》诸篇,屡纪庄子与惠子之问答,多属于哲理方面。《德充符》篇曰:“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而子以坚白鸣。’”《逍遥游》篇:“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秋水》篇:“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篇:“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按此恐非确也。又《徐无鬼》篇:“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其哀慕如此。
(二)东郭子
《知北游》篇之东郭子,《释文》引李云:“居东郭也。”“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豨也,每下愈况。’”《知北游》
(三)商太宰荡
司马彪云:“商,宋也;太宰,官也;荡,字也。”成玄英疏云:“宋承殷后,故商即宋;太宰,官号;名盈,字荡。”则荡盖实有其人。《天运》篇载其与庄子相论难,多涉仁孝。爰引之如下:“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以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四)曹商
《列御寇》篇之曹商,司马无注。成云:“姓曹名商,宋人也,为宋偃王使秦。”篇内载有曹庄之问答:“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第四节 庄子之游历
(一)楚
《史记·庄子列传》云:“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我宁游戏污渎之中以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庄子·秋水》篇亦记此事,惟以神龟取譬,稍与《史记》不同。《列御寇》篇亦记之,文与《史记》同,惟未言是楚王,疑是后人抄《史记》伪作而韩非《喻老》篇曰:“楚威王欲伐越。庄子谏曰:‘臣患智之如目也。’”是庄子于威王时,尝至楚。又《艺文类聚》卷八三三、《初学记》卷二七、《文选·月赋》注、鲍照《拟古诗》注并《韩诗外传》,谓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璧百双聘庄子,许以为相,庄子不许。今《外传》无此文《预览》卷四七四引《外传》文较详,是楚顷襄王亦致聘周焉。
又庄子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论鱼之乐,在楚之境内,属于淮南钟离郡。《古今地名大辞典》云:濠梁在安徽凤阳县东北十五里,临淮镇西南东濠之上,今有九虹桥。彼枕髑髅而卧,夜中与语者,楚地也。
(二)魏
庄子亦尝至魏。《山木》篇:“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按《释文》引司马彪曰:魏王,惠王也。依《秋水》篇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则庄子或以是见魏王,正惠王也。又同篇云“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云云,《魏书·地形志》:“扶沟有雕陵岗。”在今河南扶沟县西北二十里。此亦为周到魏之一证。又彼家贫欲贷粟,以辙鲋自喻者,对魏监河侯之言也。彼为“骊龙颔下得珠”之说者,亦魏地也。
(三)宋
庄子为宋之蒙人,少时为漆园吏。按漆园在河南商丘县东北蒙县故城中。惟《太平寰宇记》云:“漆园城,在冤句北五十里在山东菏泽县,城北有庄周钓鱼台。”周未尝之齐,似非。又《列御寇》篇云:“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其相晤之地亦未详。
由此以观,庄子虽为宋人,而其逍遥生涯殆在楚魏之间。故宋朱熹谓为楚之人,曰:“孟子平生足迹,只齐、鲁、滕、宋、大梁之间,不曾过大梁之南。庄子自是楚人,想见声闻不想接。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底人物学问。”《朱子语录》是以其思想性格,带南方之风气,而漫作臆测之言者,决非全有所凭也。
第五节 庄子学说之渊源
老子在晚周著书上下篇明道德之意,而关尹子、杨朱、列御寇、亢仓楚、庄周皆其徒也。见焦竑《庄子翼·自序》方文通云:“《庄子》外、杂篇,皆宗老子之旨发挥内七篇。”近人江瑔亦云:“自汉以前,皆称黄、老,而不称老、庄;以庄并老,实起于魏晋以后。”《读子卮言》然太史公已合老、庄、申、韩为一传,知老、庄并称,在西汉已然,非起于东汉及魏晋以后也。庄子学说,当出于老子,而自立为一家,故《天下》篇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又云: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调亦本作稠)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其列己之学术,显与老子离而为二,则其不专述老子也可知。其叙述老子,止言虚静无为等等而已,而自叙曰:“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与世俗处。”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则其学较老子为博大,岂仅学老者而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