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于今者,文莫古于敦煌石室残卷,注莫古于郭象,次则《释文》所详异字,唐宋各类书所引异文,亦多古本。然本书自晋以前尚称完整,《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陆德明谓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陆氏记司马彪二十一卷五十二篇;内篇七,外篇二十八,杂篇十四,解说三)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今《游凫》《子胥》《阏奕》之文,尚略可考见;司马本虽亡,其佚文之幸存者亦颇略睹,皆为郭本所无耳。《庄子》内篇,文旨华妙,精微奥衍,当是庄周原作;外、杂篇自昔贤已疑其多为后人所伪托,惟近人章炳麟说则异是,如曰:“庄子晚出,其气独高,不惮抨击前哲,愤奔走游说之风,故作《让王》以正之,恶智力取攻之事。”盖亦有为而发也。是书辞趣华深,度越晚周诸子,学者喜读之。自子玄以下,注释者无虑数百家,率皆望文生训,于义未尽。
霄治斯学盖在十年前,欲有所写定,恒欿然而止。去夏,家居无聊,董理旧业,先成《庄子学案》一稿,既付梓,乃为之序曰:
呜呼!庄子之微言大义,深矣、远矣,虽更仆说,不能尽也。然简言之,庄子不自云乎:“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天运》篇)此明谓圣人为政亦当如天地之无恩无为也。又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在宥》篇)所谓在者,存之而不亡,自然任之而不益之谓也;所谓宥者,不放纵之,而宥于囿之物之谓也。在之者,恐天下淫其性;宥之者,恐天下迁其德。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即可矣,无治天下之必要也。约言之,其政治论即以无为而安其性情,为治天下最善之法也。庄周既主无为之治,故掊击政府亦最力,以至智为大盗积,至圣为大盗守。大盗者何?则政府是已。故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胠箧》篇)于是大倡自由之说,力斥干涉之谈:“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篇)盖亦皆本于老氏“绝圣弃知”之说而加厉也。然其言之也益肆,而复古之情亦未免太过。故最后更述其理想政治曰:“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篇)此所谓建德之国,乃庄子之理想国,盖形容上古混芒之状者也。罗素称庄子为无政府主义之祖,信不诬矣。
二十年六月
郎擎霄序于广州
是稿草成后,嘱舍弟擎宇抄校一过,于二十年秋寄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将付梓,而毁于“一·二八”之难。今岁废历正月,复检旧稿排比而董理之,凡六阅月而全书告成。
二十三年八月十九日
擎霄再记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