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關係問題,是中國經學史和中國史學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對這問題,過去學術界怎樣的看法,今天我們又該怎樣正確對待,都是值得探索的。但這問題的範圍相當廣,不是一篇論文所能解決,其中,我們認爲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説”是較有代表性和具有較大影響的一種説法。因此,擬先從研究章氏的“六經皆史説”入手。並爲避免架空,減少枝蔓,試圖採取“以章證章”的方式,以探索它的真相。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的首卷,提出了“六經皆史”的命題。他認爲:

第一,古代“未嘗有著述之事”,六經只是“先王”政典的歷史記録。他説:“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 [1] “六經則以先王政教典章綱維天下。” [2] 這些政典掌在官府,“官師守其典章,史臣録其職載” [3] ,例如:“《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於太師,《春秋》存乎國史。” [4] 六經只是“典章”、“職載”的記録,“初不爲尊稱”,後來“學者崇奉六經,以謂聖人立言以垂教;不知三代盛時各守專官之掌故,而非聖人有意作爲文章” [5] 。

第二,六經既是“先王”的政典,所以他不是空洞説教,而是“有德有位”的人,用以“綱維天下”的。孔子“生不得位”,只是“述而不作”,因此,“集古聖之成”的,不是孔子而是周公。他説:“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而非託於空言。故以夫子之聖,猶且述而不作。” [6] 這種思想,是從他的哲學思想“道”、“器”關係的認識出發的。他認爲“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皆器” [7] 。器指存在的事物,道指自然的規律,“道”是不能離開“器”的。“離器言道”,便是空洞説教。而道器“合一之故”,又必“求端於周、孔之分”。“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帝全王備、殷因夏監、至於無可復加之際,故得藉爲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聖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孔子有德無位,即無從得制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聖遜於周公也,時會使然也。” [8] “孔子除學周公之外,更無可言。”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只是“明立教之極”。周公“有德有位”,“經綸制作”;孔子“有德無位”,只是“表章六籍,存周公之舊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9] 。

第三,六經既是“有德有位”的人用以“綱維天下”,他們都不是爲了垂教立言而故意編造的。所以它“協於天道”而“切於人事”。如“《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協天道”。由於時代不同,“三王不相襲,三皇五帝亦不相沿” [10] ,“聖人創制”,“一本天理之自然”,“而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後可以異於前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齊名前聖” [11] 。周公“制作典章”,才是集“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的大成。自古以來,“政典”不是絶對因循不變,而是因時制宜的。

第四,六經既是“有德有位”的周公匯集其大成的,所以“六經皆史”的“史”,是指夏、商、周三代以上的“史”,同我們理解爲“史料”的“史”,自有區别。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不以爲“六經皆史料”,是因爲六經“未嘗離事而言理”,它只是當時典章政教的歷史記録。他説:“古無經史之分,聖人亦無私自作經、以寓道法之理。六藝皆古史之遺,後人不盡覺其淵源,故覺經異於史耳!” [12] “三代以上之爲史,與三代以下之爲史,其同異之故可知也” [13] 。

於此,我們須將章學誠的“史”的概念進一步加以窺測。

有人以爲章學誠曾經説過“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 [14] ,從而認爲章學誠所謂“六經皆史”的史,就是歷史資料,這是不够恰當的。誠然,章學誠以爲“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的,都和“史學”有關,但歷史資料畢竟是歷史資料,並不是他所指的“史學”,更不是他所指的“六經皆史”的史。他在《上朱大司馬論文》一文中,對“史”的涵義,作了如下的闡釋:

“乙部之學,近日所見,似覺更有進步,殆於杜陵所謂‘晚節漸於詩律細’者。世士以博稽言史,則史考也;以文筆言史,則史選也;以故實言史,則史纂也;以議論言史,則史評也;以體裁言史,則史例也。唐、宋至今,積學之士,不過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過史選、史評;古人所謂史學,則未之聞矣。”

唐、宋以來的史部著作,只是史纂、史考、史例、史選、史評,而非“史學”,這是他的深入研究的創見。

史學之所以和史纂、史考、史例、史選、史評有别,是因爲它特具有史學的“義”;“史學”之“義”,也就是《春秋》“筆削”之“義”。他説: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 [15]

史學的“義”,或稱“史意”,也就是道。“史之所貴者義也” [16] ;六經之所以“皆史”,是因爲它是先王的“政典”,其中有“史意”存在,“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他説:後世“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爲存義之資也。” [17] 與其“空言著述”,不如“見諸行事”;所以,“史”必具有“史意”,“史”必有“經世”之用。

照這説來,章學誠所指的“史”,主要是指具有“史意”、能够“經世”的史。三代以前,六經“以示帝王經世之大略”,所以“六經皆史”。至於“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的,雖和史學有關,但不具“史意”,不足以“經世”,只能稱爲史纂、史考、史例、史選、史評,而不得稱爲“史學”。

章學誠“史學所以經世”的理論,在《文史通義》内篇二《浙東學術》篇中曾予發揮,他説:

“或問:‘事功、氣節,果可與著述相提並論乎?’曰:‘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經同出於孔子,先儒以爲其功莫大於《春秋》,正以切合當時人事耳。後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學者不知斯義,不足言史學也。’”(自注:“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

正由於“史學所以經世”,六經是“先王”的政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未嘗“空言著述”,所以“六經皆史”。

那麽,章學誠的“史學所以經世”,是否因循古訓、泥古不化?決不是的。“三王不相襲,三皇五帝亦不相沿”,應該通時達變,折衷同異。拿今天的話來説,就是主張“古爲今用”。他説: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爲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爲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古之疵病,可以爲後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爲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 [18]

“鄙人不甚好古,往往隨人愛慕而旋置之,以謂古猶今耳。至於古而有用,則幾於身命徇之矣。” [19]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章學誠的“經世”理論,只能以“託古改制”的姿態提出;但他以六經是三代盛世各守專官的掌故,是當時典章政教的歷史記録,切於人倫日用,而非聖人爲了垂教立言而故意編造,從而提出“六經皆史”、“六經皆器”的命題,反駁了“離器言道”的空洞説教,發揮了他的“經世”理論,不僅在中國史學史上,而且在中國哲學史上具有積極意義。

章學誠以前,已有人提到“經”、“史”關係問題,但同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説”卻大有區别。

今人認爲考查“六經皆史説”的來源,以“經”爲“史”最早的恐怕是文中子王通)。按文中子《中説》卷一《王道》篇説:

“昔聖人述史三焉:其述《書》也,帝王之制備矣,故索焉而皆獲;其制《詩》也,興衰之由顯,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當。此三者,同出於史而不可雜也,故聖人分焉。”

王通以《書》、《詩》、《春秋》三經爲“聖人述史”,似與章學誠“六經皆史説”相類。但是:

第一,古代“經”、“史”不分,隋代王通也不能説是“以經爲史”的最早者。如果上溯的話,孔子即曾説過:“《春秋》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那麽,孔子就是以《春秋》爲史了。《史記》將“六經經文”作爲“史事”叙述;《漢書·藝文志序》謂:“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爲《春秋》,言爲《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又列《太史公百三十篇》於“春秋類”之後,那麽,司馬遷、班固也可以説“以經爲史”了。

第二,王通只是提到《書》、《詩》、《春秋》三經,而章學誠則是主張“六經皆史”。章氏對王通的“述史有三”,不包括“掌故典要”的《禮》,曾經直接提出異議:

“或曰:‘文中子曰:聖人述史有三,《書》、《詩》與《春秋》也。今論三史,則去《書》加《禮》,文中之説,豈異指歟?’曰:‘《書》與《春秋》本一家之學也。……後人不解,而以《尚書》、《春秋》分别記言、記事者,不知六藝之流别者也。若夫《官禮》之不可闕,則前言已備矣。’” [20]

“昔隋儒王通,嘗謂古史有三:《詩》、《書》與《春秋》也。臣愚以謂方志義本百國《春秋》,掌故義本三百《官禮》,文徵義本十五《國風》。” [21]

章氏闡述《詩》、《禮》、《春秋》“皆史”特詳,以爲這是“後世襲用而莫之或廢者”,王通未曾將“禮”列入,他不贊同。

第三,王通以爲《書》“備帝王之制”,《詩》“顯興衰之由”,《春秋》“明邪正之迹”,其重在“分”;而章學誠則以六經爲古代政典,“切於人倫日用”,其重在“通”,即“明其會通”,貴在“經世”。因此,他的“六經皆史説”是和王通不相入的。

第四,更重要的是: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説”中,有其“道不離器”的理論,有其“經世”的理論,它同王通專就形式或體裁而立論的根本不同。

王通以後,提到“經”、“史”關係的,還有南宋陳傅良,明宋濂王守仁和李贄 [22] ,但他們説得都較簡單,有的只是偶爾涉及,並未構成一種系統學説。直到章學誠“六經皆史”,才真正成爲一種系統學説,有其“經世”理論。因此,他的“六經皆史説”顯然是賦有新的涵義的。

事實上,如果追溯章學誠的學術淵源,實出於漢代的劉歆、班固,益以清代浙東史學的孳育,而與王通無涉。

章學誠去世後,他的兒子章華紱在編訂《章氏遺書》時説:

“著有《文史通義》一書,其中倡言立議,多前人所未發,大抵推原官禮,而有得於向、歆父子之傳,故於古今學術淵源,輒能條别而得其宗旨。” [23]

他對章學誠學術淵源的闡述,是中肯的。劉向在漢代曾校閲群書,著有《别録》;劉歆繼承父業,撰成《七略》,對古代學術,“條别”淵源。向、歆之書,雖已無存,但它的主要内容,却保存在《漢書·藝文志》中。章學誠的“備知學術源流同異,以所聞見證平日之見解”;以至以六經爲古代“王官”所守的政典,實導源於劉歆。

章學誠以爲班固《漢書》含有劉歆撰作的遺緒,《漢書》“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 [24] ,如《漢書·董仲舒傳》、《漢書·賈誼傳》,“叙賈、董生平行事,無意求詳,前後寂寥數言,不過爲政事諸疏、天人三策,備始末耳。”這是以“《春秋》之學爲《尚書》”,“觀史裁者必知此意,而始可與言《尚書》、《春秋》之學” [25] ,而譽爲“後世不祧之宗” [26] 。可知他對班固《漢書》的推崇。

劉歆、班固之學,爲章學誠學術思想的所自出;而明末清初以來的浙東史學,也予他以很大影響。

浙東史學創自黄宗羲。黄宗羲師事劉宗周,提倡讀史,嘗説:“明人講學,襲‘語録’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束書而從事於游談,更滋流弊。故學者必先窮經;然拘執經術,不適於用,欲免迂儒,必兼讀史。” [27] 提出“窮經”“讀史”,反對“拘執經術”,主張要“適於用”。他和顧炎武都談經世致用。

本來,黄宗羲和顧炎武並爲一代大師,他們互相推服,未分門户。但到乾嘉時代,惠、戴並起,闡發顧炎武“舍經學無理學”之説,尊古隆文,崇漢抑宋,顧炎武幾爲“開國儒宗”,而黄學則除萬斯同與纂《明史》、全祖望“盡瘁文獻”外,不及吴派、皖派的流行廣泛。吴派、皖派不言經世而“尚博雅”,浙東學派則注重事功而“貴專家”。章學誠是浙江會稽人,受浙東學派的孳育,曾嘲笑惠、戴學者崇尚顧炎武,而不知同時有黄宗羲,他説:黄“出於浙東,雖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又説:“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28] 浙東學派和吴派、皖派的“舍今而求古”不同,和宋學的“舍人事而言性天”也不同;浙東學派“究史”而不空言性命,“窮經”而不“拘執經術”。這些,對章學誠“經世”理論的影響,是深巨的。

基於上述,章學誠之學,遠紹劉歆、班固,近承浙東史學;他的“六經皆史説”不是源於王通。

我們應該再進一層去探索,章學誠爲什麽提出“六經皆史説”呢?他的“六經皆史説”中的“經世”理論又是爲什麽緣由而發呢?

章學誠生在漢學盛行的乾嘉時代(公元一七三八——一八〇一年,乾隆三年——嘉慶六年)。“漢學”是講究訓詁考據的經學流派,導源於明末清初的顧炎武,主張根據經書和歷史立篇,以達到“明道救世”的目的。但到了乾、嘉時代,由於政治、社會各種歷史因素的改變,學者只繼承古文經學派的訓詁方法,加以條理發展,施於古籍整理和語言文字的研究,形成所謂“樸學”。他們從校訂經書擴大到史籍和諸子,從解釋經義擴大到考證歷史、地理、曆算、音律、典章制度。他們對古籍和史料的整理,有其極大的貢獻,但逐漸脱離了“明道救世”的政治實踐。這是當時盛行的一種學術風氣。

另一方面,宋明以來的“宋學”(理學),由於君主和高級官僚的利用,在士大夫中也仍佔優勢。他們高談義理,稱説“性命”;尊崇程、朱“語録”,以爲上接孔、孟的真傳;形成不顧歷史,空洞説教,以與“漢學”對抗,這又是當時另一種學風。

“漢學”專治歷史而不講義理,“宋學”空談義理而不顧歷史;“漢學”講考據而脱離實際,“宋學”好空言而“離事言理”,實在各有所偏。章學誠“六經皆史説”中的“經世”理論是對準當時這兩種學風而予以針砭,正所謂“有的放矢”!

一般説來,乾嘉“漢學”可分起源於吴中(今江蘇蘇州)惠周惕而成於惠棟的“吴派”,和起源於江永而成於皖南戴震的“皖派”兩大支。

“吴派”以遵循漢人學説爲主,主張搜集漢儒經説,加以疏通,而旁及史學與文學。章學誠認爲“吴派”以“墨守爲至詣,則害於道矣”。“墨守者流,非愚則黠”。真是“有志之士”,不當“墨守”前人,“不可泥於古”。他説:

“大約學者於古,未能深究其所以然,必當墨守師説;及其學之既成,會通於群經與諸儒治經之言,而有以灼見前人之説之不可以據,於是始得古人大體而進窺天地之純。故學於鄭而不敢盡由於鄭,乃謹嚴之至,好古之至,非蔑古也。乃世之學者,喜言墨守。墨守固專家之習業,然以墨守爲至詣,則害於道矣。昔人謂‘寧道周、孔誤,勿言馬、鄭非’,墨守之弊,必至乎此。墨守而愚,猶可言也;墨守而黠,不可言矣。……惟墨守者流,非愚則黠,於是有志之士,以謂學當求其是,不可泥於古所云矣。” [29]

“皖派”主張以文字學爲基礎,從訓詁、音韻、典章制度方面考釋經義。章學誠認爲“訓詁注疏所以釋經,俗師反溺訓詁注疏而晦經旨” [30] ,是不對的。如果繳繞於經書的文字訓詁,“不求其義”,那只是“執形迹之末”而已。他説:

“六書小學,古人童蒙所業,原非奇異。世遠失傳,非專門名家,且兼人之資,竭畢生之力,莫由得其統貫;然猶此糾彼議,不能劃一。後進之士,將何所適從乎?或曰:聯文而後成辭,屬辭而後著義,六書不明,五經不可得而誦也。然則,數千年來,諸儒尚無定論,數千年人不得誦五經乎?……近日考訂之學,正患不求其義,而執形迹之末,銖黍較量,小有同異,則囂然紛争,而不知古人之真不在是也。” [31]

乾嘉時代的“吴派”和“皖派”,長於考據而鮮言經世,章學誠認爲這種“徵實太多、發揮太少”的學風“有如桑蠶食葉而不能抽絲” [32] 。不明義理,脱離實際,應該正其所失。

當時的“宋學”,又與“漢學”截然兩途。“漢學”不談“義理”,而“宋學”好談“義理”。而且“宋學”所談的義理,却又每每脱離了歷史實際,形成“空言”。章學誠認爲“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爲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孔子曾經説過:“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所以《春秋》是“經世”之作;而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 [33] 。“宋學”“枵腹空談性天”,無怪爲“通儒”所恥言。他説:

“宋儒之學,自是三代以後講求誠正治平正路;第其流弊,則於學問、文章、經濟、事功之外,别見有所謂‘道’耳。以‘道’名學,而外輕經濟事功,内輕學問文章,則守陋自是,枵腹空談性天,無怪通儒恥言宋學矣。……吾謂維持宋學,最忌鑿空立説。誠以班、馬之業而明程、朱之道,若家念魯志也,宜善成之!” [34]

所以,章學誠不是不要義理,而是反對宋學的空談義理;反對宋學的脱離歷史實際而高談性天,結果“墮入理障”;反對“宋學”的只是“師孔子”、“稱程、朱”,而忽視了孔子作《春秋》的“經世”實際。

正因爲如此,他以爲孔子不是最高的理想人物,而周公却是“集大成”者。周公“有德有位”,理論與實際一致,故“六經”是“經世”政典,也就是“史”。而孔子則是“有德無位”、“不得其位”的聖人,後人即使要學孔子,也不應學孔子的“著書”,而應學孔子的不得已而著書。“六經皆器”,不能離“器而言‘道’”,形成空洞的説教。

漢學的務求“考索”,“宋學”的空談“義理”,都爲章學誠所反對。他説:

“學博者長於考索,侈其富於山海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於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虚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於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 [35]

他認爲“君子之學術”,貴“能持世而救偏” [36] 。所謂“持世”,就是爲當時的政治服務,用以“經世”;所謂“救偏”,就是指斥“漢學”、“宋學”等的各執一偏。

章學誠對當時學風的批判,以及撰著《文史通義》的目的,在《與陳鑑亭論學》一文中,有較具體的説明。他説:

“《文史通義》專爲著作之林較讐得失。著作本乎學問,而近人所謂學問,則以《爾雅》名物、六書訓故,謂足盡經世之大業;雖以周、程義理,韓、歐文辭,不難一吷置之。其稍通方者,則分考訂、義理、文辭爲三家,而謂各有其所長;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紛紛,出奴入主,正坐此也。……夫文章以六藝爲歸,人倫以孔子爲極,三尺孺子能言之矣;然學術之未進於古,正坐儒者流,誤欲法六經而師孔子耳。……故學孔子者,當學孔子之所學,不當學孔子之不得已。……以孔子之不得已而誤謂孔子之本志,則虚尊道德文章,别爲一物,大而經緯世宙,細而日用倫常,視爲粗迹矣。故知道器合一,方可言學。道器合一之故,必求端於周、孔之分。此實古今學術之要旨,而前人於此,言議或有未盡也。” [37]

《文史通義》之作,“專爲著作之林較讐得失”,也就是“較讐”漢學家、宋學家們“著作”的得失。漢學家“尚考證”,而失在“薄詞章”;宋學家“索義理”,而失在“略證實”。漢學家拘泥於“服、鄭訓詁”,宋學家束縛在程、朱《語録》,結果“義理入於虚無,考證徒爲糟魄” [38] ,而這兩種偏失都是他所深切反對的。

《文史通義》之作,既爲“著作之林較讐得失”;而“六經皆史”之説,又是《文史通義》的“開宗明義”之言。因此,我們可以説:“六經皆史説”是章學誠的“經世”理論,是他的歷史哲學的核心。“六經皆史説”是在乾嘉時代漢學盛行、宋學仍佔優勢的歷史條件下提出的,並以之反對“漢學”、“宋學”的偏失的。在當時,他有所立、有所破。他大膽地提出“六經皆史”的命題,建立道器合一的哲學,反對風靡一時的“漢學”和高據堂廟的“宋學”,在中國思想史上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我們論述章學誠“六經皆史説”的積極意義,只是因爲他有“經世”理論的内容,因爲他敢於“較讐”“漢學”、“宋學”的得失,並不意味着“六經皆史説”中没有糟粕;章學誠對“漢學”、“宋學”,“正其所失”,有不少精闢的見解,但他的批判,也不是都中肯的。例如他在《書朱陸篇書後》説:“戴看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而心術未醇,頗爲近日學者之患,故余作《朱陸》篇正之。”《朱陸》篇是專爲“正戴”的,是專爲批判戴震的。但他所正的,實不足爲戴震病。戴氏用訓詁學的形式以探求儒家“本義”,以建立自己的哲學,以痛斥當時代表統治地位的“宋學”,而章學誠却以爲是其所病,這就和他的“較讐得失”不完全合符了。

同時,章學誠提出學貴“持世而救偏”,但對“達人顯貴”,還是有所顧慮。他擔心《文史通義》“驚心駭俗,爲不知己者詬厲”,只敢“擇其近情而可聽者,稍刊一二,以爲就正同志之質,亦尚不欲遍示於人” [39] 。他不欲多爲人知,而以“太史公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爲“有戒心” [40] ,臨終前,才“以全稿付蕭山王穀塍先生,乞爲校定” [41] 。可見他還未能逕攖“權貴”。因此,他的“六經皆史説”,只能以“託古改制”的姿態提出;而他生前未能印行“全書”,也就限制了他在當時應起的影響。

不過,儘管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説”有其一定的局限性,但他在“漢學”盛行、“宋學”高據堂廟的“乾嘉時代”,不爲時俗所囿,“較讐得失”,發揮他的“經世”理論,在中國思想史上,無可否認,還是有其相當地位的。

原載《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六二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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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易教》上。

[2]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經解》上。

[3]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上。

[4] 章學誠:《校讎通義》内篇一《原道》。

[5]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五《史釋》。

[6]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易教》上。

[7]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道》中。

[8]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道》上。

[9]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道》中。

[10]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易教》上。

[11]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道》上。

[12] 章學誠:《丙辰劄記》,見《章氏遺書》外編。

[13]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上。

[14]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報孫淵如書》。

[15]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四《答客問》上。

[16] 章學誠:《亳州志掌故例議》中,見《章氏遺書》卷十五《方志略例》二。

[17]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四《言公》上。

[18]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四《説林》。

[19] 章學誠:《與阮學使論求遺書》,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九。

[20] 章學誠:《方志立三書議》,見《章氏遺書》卷十四《方志略例》一。

[21] 章學誠:《爲畢制府撰湖北通志序》,見《章氏遺書》卷二十四。

[22] 見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四十《徐得之左氏國紀序》;宋濂:《龍門子凝道記》卷下《大學微》;王守仁:《王文成公全書》卷一《傳習録》上;李贄:《焚書》卷五《經史相爲表裏》。

[23] 章華紱:《章氏遺書·序》。

[24]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下。

[25]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中。

[26]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下。

[27] 《清史列傳》卷六十八《黄宗羲傳》。

[28]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浙東學術》。

[29]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二《鄭學齋記書後》。

[30]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書教》下。

[31]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二《説文字原課本書後》。

[32]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汪龍莊書》。

[33]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浙東學術》。

[34]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五。

[35]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學》下。

[36] 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二《原學》下。

[37]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陳鑑亭論學》。

[38] 章學誠:《與族孫汝楠論學書》,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二。

[39] 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汪龍莊書》。

[40] 章學誠:《上錢辛楣宫詹書》,見《章氏遺書》卷二十九外集二。

[41] 章華紱:《章氏遺書·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