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社會上許多人抱着一肚子苦悶來做做文章,别人卻常在這些人的頭上加上一頂左派或是右派的紅的或白的帽子。現在不妨問一問已死的老子孔子又是那一派,就是説道家和儒家各應該戴一頂什麽帽子。當然,我們現在祇能就道家或儒家的著作來考查一下,道家的代表作是《老》、《莊》、《列》三書,《列子》是僞書,所以我們研究道家可看《老子》、《莊子》。儒家代表作是《論語》、《孟子》、《荀子》等書,他們的派别,有用六家的分法,以《史記》爲代表即經今文派;有用九流十家分法的,以《漢書》爲代表,即經古文派。今古文之争,我們且不去管他,依我個人意見先假定依六家分法分爲陰陽、儒、法、名、墨、道德六家,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是以今文家立場分六家爲三期:

春秋以前 陰陽家

春秋時代

戰國時代……名家法家

道家的哲學是反鬼神反術數爲左派。儒家則爲中庸派,一面主張取術數,一面主張反鬼神,但相信“命”。“命”是了不起的神祕東西,特别有利於統治者作爲對被統治的下層人民的麻醉劑,利用命來解釋一切富貴貧賤的現象,使人民都歸於命而不敢反抗,維持社會秩序。同時“命”這個東西對上層人又是一種安慰,對於那批依人過活的士大夫是可以發出一種神祕的安慰力,使他們就是碰到釘子的時候,用“安命樂道”自己慰勉,保持社會安寧。所以孔子的主張雖是消極的,同時又是積極的,實是十足的改良主義者。墨子則是取鬼神反術數的,他的《明鬼》、《非命》等就是闡明這一種道理,因此他有點像耶穌的博愛一樣無差别的兼愛,他以爲在“上帝”之前人人平等,“上帝”有公平的賞罰,助理“上帝”有“鬼”,任何人必須在“上帝”之前服從這種公平的賞罰:同時他以爲消費人多生産人少,社會不易得到安定,完全由於信“命”的結果,所以他反對等待的“命”,要人人都勤勞,這樣才能使消費生産平衡起來,墨子可以説是中國古代最富有基督教思想的人。

我們現在對於墨家暫時不説,先來看看道家到底是左派抑是右派,還是中間派。我們看老子是主張“無治主義”的,即是無政府主義,這種人在今日是要入反省院的;農家許行在那時也是大傻瓜,主張君臣並耕,以倉廩府庫爲贓物,實爲道家支派,代表無産階級思想。這些都可歸入左派,這是胡適先生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上的主張。

另外還有一種主張,在李季的《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批判》上。李季先生卻以爲老子是右派,這二人的不同點主要是在對於階級區分的不同。李氏分法:

道家……代表没落的貴族

法家、儒家……代表新興地主

墨家……代表自耕農手工業者

許行、陳仲……代表佃農雇農

老子的思想完全代表着没落的貴族心理,像《列子·楊朱篇》所説楊朱是現世刹那享樂主義,這是在没落貴族階層的必然表現,《老子》、《莊子》上貫穿着這種思想。

儒家的黨派性説法,比道家來得複雜,有左、右、中三説:

甲 左派

首先有康有爲在《孔子改制考》和《大同書》上以爲孔子是共産的無政府主義者,據説因爲力主天下大同。“大同”二字來自《禮記·禮運》篇,以後又見《公羊傳》。孔子是生在羣龍無首的時候,他的社會哲學依康氏意見把他分爲三個階級,一曰“亂世”,二曰“小康世”,三曰“大同世”。孔子生在亂世,因此他主張小康和大同,小康世爲小孔子,大同世爲大孔子,和佛家大小乘思想相近。小乘的小康世中有階級存在,大乘的大同世爲無階級無政府狀況。康有爲雖然以大同世爲理想社會,但因爲他自己階級決定他不能建立“大同世”,卻與當時有産階級,尤其是滿洲貴族勾結,主張“立憲”,“復辟”,實行“小康世”,將大同付與渺茫的未來,這是知識份子動摇不可靠的表現,也不能怪康有爲一人。

乙 中派

但是李季卻説孔子是新興地主的代表,屬於中派。孔子思想支配了中國二千年,將孔子歸於新興地主的代言人比較妥當。這理由可以在這樣事實上得到解釋,中國的經濟結構在二千年來雖然有着大大小小的改變,但在性質上是不找得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别來,因此基於這種社會經濟結構的意識形態當然不會有大的改變。這是由漢武帝尊儒而到“五四”打倒孔家店爲止,都應該説在孔子思想能够支配中國社會的根源,而孔子應該歸於新興地主代言人的地位亦就在此。

丙 右派

此外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説孔子是右派。他分西洋哲學有古代、中世、近代三期,分中國則只在子學、經學兩時代。孔子即是在這過渡時代。這個時代思想混亂,本來學術思想與政府權力成反比,政府權力强即社會秩序安定,則學術思潮低,政府權力弱即社會秩序混亂,那末學術思潮就會來得蓬勃。孔子生當亂世,學術正盛,而他卻主張維持舊制度,如“正名”主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希望恢復封建社會隸屬關係,對封建社會的崩壞不滿,可爲明證。

我個人意見以爲孔子不是像康有爲所説的是無産階級的共産思想,也不像胡適、馮友蘭等所説的右派,孔子在當時的確是代表新興地主階級的中間派。陶希聖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和《中國社會與革命》中亦作如是見解。不過所謂孔子是中間派,是就當時各派來看。如果由整個歷史來考察時,孔子當然屬於右派,但這不是胡適之們所説的右派那樣的意義。

最後我以爲研究道儒的學説當作學術研究則可,用道儒做宣傳的幌子則不可。因爲社會進化的理論和事實,到現在我們是無法否認的,我們在這偉大的廿世紀,實不能擡出我們的二千年前法寶——六經,死抱着菩薩——聖賢,指望他們對帝國主義者的堅槍利砲有任何的作用,我想這一點是我們研究古代學術思想所應當注意的。

廿六,四,卅記。

原載《新史地》第二期(一九三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