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时,学说纷歧,即儒亦分为八,小人儒、贱儒、瞀儒,皆次第出现,只谈儒家之末节,而忘孔道之大体。至诸家中为时代之产物,而成危险的主义者,则兵家、法家、纵横家、功利家是也。其为时代思潮之反应,而走极端之主张者,道家、墨家、农家是也。又有敷衍因循,以求苟且生息于恶劣之社会为主义者,即乡愿是也。其时思想界情形,大概如此。此各派所持之主义,皆与儒家发生多少之冲突,而尤在当时思想界中具有重大之势力,其学说尤近道理,而尤与儒家有隐潜至深之冲突者,则墨家是也。孟子既以继孔子之志愿,承儒家之道统,故大声疾呼,以拒墨为最大之任务。至谓:“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可以见其用力之猛矣。

陈澧论孟子之距诸家云:《离娄》章极论为政用先王之道,当时诸子之说并作,皆不法先王而自为说也。孟子距杨、墨。杨朱,老子弟子。距杨朱,即距道家矣。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则兵家、纵横家、农家皆距之矣。省刑罚,可以距法家。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可以距名家。天时不如地利,可以距阴阳家。夫道一而已矣,可以距杂家。齐东野人之语,非君子之言,可以距小说家。此孟子所以为大儒也。

第一节 杨、墨

自战国至汉初举古之圣贤者,往往以孔、墨并称,杨、墨之学普及,概可想见。故诸家批评之论调,自属独多。但杨、墨能独创一格,而且与他家之主张,有极端不相容之处,即惹起各家之反动,最严厉者厥为孟子。其实杨朱之为我主义,即一介不以取诸人,一介不以与诸人之意。墨子之兼爱主义,即爱物仁民之意。不过儒家讲独善其身以外,尤须兼善天下,邦无道之时,固然许以身殉道;邦有道之时,亦须以道殉身,而与杨朱的极端为我主义,则大相径庭矣。孟子虽讲仁民爱物,但有差等,非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即“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与墨子之极端为人主义,亦迥乎不同矣。两家学说,既有异点,各人欲建设各人之主张,必先破坏他家之议论。墨子既陋儒而毁孔,但对亲亲一层,根本却不赞成,更激起孟子之反动。如曰: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滕文公下》)

又曰: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尽心上》)

“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虽是辟墨,实足以誉墨盖“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正为墨学之特色焉。

孟子又曰: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下》)

因彼将杨、墨之主张,认为邪说异端,甚至于骂墨子的兼爱为无父,为禽兽。其实墨子在《兼爱》篇首言孝慈,子弟视父兄若其身,父兄视子弟亦若其身。孟子诋为无父,为禽兽,未免言之失当耳。

第二节 告子

告子曰“生之谓性”,此言与生俱来者也。即孟子所谓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其解性字本不误,其误在以仁义为非固有。夫但知固有为性,而不知仁义为固有,则性中固有者,惟食色而已,如此则人之性真犹犬牛之性矣。故孟子必指出仁义礼智为固有,固有即良知也。夫仁义礼智,既为吾人所固有,故人之为善,有自然而然之势,毫无待乎矫饰。告子之论性,异乎孟子,为人所易知。然二氏之异,初不仅在告子主性无善无不善,孟子主性善,而在前者以性善有待于人,而后者以性善为顺乎本性。观其辩曰: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上》)

又曰: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告子上》)

又曰: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告子上》)

又曰: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告子上》)

一曰戕贼,一曰顺,此则二氏之大别也。抑人性之善,无论贤愚,皆无差别。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告子上》)

贤愚之别,即在贤者能保此而勿丧,能推其所为;愚者则不能尽性,甚或丧其所性。孟子谓:“尧、舜性之也。”人诚能尽性,则人皆可以为尧、舜,所谓圣人与我同类者,此则孟子之平等主义,又以性善为之基矣。

告子言食色性也,孟子毫不与辩,且于他处自谓:“形色,天性也。”又曰:“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好色,人之所欲。富,人之所欲。贵,人之所欲。”“欲贵者,人之同心也。”明乎仁义礼智之性之外,别有食色欲为性矣。然孟子虽明知食色欲之为性,亦不谓性而谓命。即仁义礼智之为命者,亦不谓命而谓性。其言曰: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尽心下》)

口、目、耳、鼻、四肢之于味、色、声、臭、安佚,性也。然孟子不曰之性者,恐人之借口于性,因以放纵而无忌惮也。知性中之有命,则人自然安身立命,而一切嗜欲,莫非天机,毫无染著所在矣。此则孟子所以言性善之微意。夷考其实,则孟子固明言性可以为善,亦可以为恶也。

第三节 兵家

吾国古代圣贤,素爱和平,志在仁民,故有非战之议、废兵之举,古书胪列,在在可考。如帝尧之协和万邦,武王之偃武修文,孔子之去兵,墨子之非攻,孟子之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左传》之在德不在险,与夫历代诗人描写从军之苦况,并古今一般人士之言论,以为汤、武之征诛,远不如唐、虞之揖让,又羞五霸七雄之事业,鄙薄秦皇、汉武之黩武穷兵。此为吾国古来之贤儒反对用兵之观念,亦为早倡废兵运动之先声也。

然古代诸圣贤中反对兵家者,以孟子为尤激烈。曰:“善战者服上刑。”曰:“春秋无义战。”关于此类之文句,在《孟子》书中屡见不一见。兹再引其非战之理论: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告子下》)

古今以来之战争,其目的不外争权夺利,无他意义。“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此可为军阀家之当头棒也。

孟子又曰:

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尽心下》)

又曰:

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

孟子之禁攻寝兵,发挥淋漓尽致。惜乎孟学,两千余年以来,未尝一行于天下。吾人处此时代,应发皇而光大之。今日世界已成战争之场,使彼战争之邦,得开孟子非战之说,以戢其相攻之野心,而使其有仁爱之同情,则不难一举战争之场而变为和平世界。是以孟学,有功于人类者多矣。

第四节 纵横家

纵横家本出于鬼谷子。其学问,亦是道术阴阳消息之理,揣摩人事变化的定则,而为其捭阖之作用。所以纵横家之原理,实承黄、老、太公之术,与南方思想之根据颇属相同。鬼谷子战国时隐于颍川阳城,其徒苏秦、张仪,借师说而取富贵,时主合纵,或主连横,以致战无虚日。孟子最痛诋之。曰:

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离娄上》)

且认其所行,为非大丈夫之举。如曰: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

纵横家,亦有长处,是在明于利害,议论易于动人,几于使人不能不信服之。在当时苏、张所至之处,莫不言听计从,毫无韩非《说难》那种道理,诚为应用上最有实效者耳。但彼辈只图苟且成就一时间之势力,并无明了的与永久的政治上的主张,此其短处。至纵横家之个人人格,亦只知势位富厚,尤为人所不齿。

第五节 农家

许行系战国时为神农家言者,彼虽以农事自己标榜,然仍由道家思想蜕化而来。其学说《孟子》有所记载。录之如下: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民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而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滕文公上》)

许行系社会革命家、无政府主义者。彼恶滕君与民并耕而食,其所云有仓廪府库,即系万民自养,是种主张,即要废除当时政府之形式。在许行之理想社会,当然无有钱币一物,只用物品类似之数量,假定价格,以为折中之交换,而供大家之需要。惜其并耕之方法,与交换之标准,未曾详言。吾人未能窥其学说之全体。庄子之无政府主义,只是浑浑沌沌、梦想太古无为之状态。许行之道,更进一步,定一种可以着手实行之办法。此许行之思想,较诸他家自胜一筹矣。

孟子只泥于周、孔派旧学说,不甚了解许行之意,漫然驳斥耳。

第六节 陈仲子

战国时之无政府主义者许行而外,尚有陈仲子其人。仲子为齐国之同族,居于於陵,人称之为於陵子。其生平事迹,已不可考。至其学说则于《高士传》《孟子》《战国策》诸书中,能得一二。又其所著之《於陵子》一书,完全发挥其无政府思想,所论颇精刻独到。兹引《孟子》之言: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歆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蹙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滕公文下》)

又曰:

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尽心上》)

上述陈仲子身织屦,妻辟纑,易以为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避兄离母,处于於陵。可见陈仲子之人格何等高洁,不合污流。而孟子反责其为不义,毋乃太过乎?

《战国策》亦述其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不臣王,不交诸侯,不义之禄不食,不义之室不居,齐、楚屡征以相而不就,此为其反对阶级制度也。避兄离母,下不治其家,此为其破毁家族制度也。织屦灌园,是彼实行劳工主义。织屦易以为食,为彼反对经济制度,此为陈仲子学说之大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