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孟子以前之教育思潮

或曰:“教育者所以利导调适人之生性,而使之合乎生存之环境者也。故中外教育学者,其定施教之方针也,必先于性之本体,加一次明了的认识,于性之本质,加一次善恶之审辨,而其说乃有所根据。”斯说诚然。近世西洋教育学者如卢梭、福勒伯尔诸辈,咸发挥性之本质之大功人。吾国周代主张以心性为教育之基点者,除孔子子思而外,厥推孟子。然斯学说实为孔子、子思发其端,及至孟子发皇而光大之,故中古时代之心性问题,在中国教育思想史上,颇占重要之位置。吾人欲得此资料,不可不从《大学》《中庸》两书中探讨之。此不独能洞悉孟子以前之教育思潮,且能借知孟子教育思想之渊源焉。

《大学》《中庸》两篇,可谓心理研究之开端。《大学》中分出心、意、知。《中庸》说性,是天命,是自诚明。及至孟子时,性的善恶问题,已成为当时教育哲学上之争辩问题。《孟子·告子》篇有云:“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云:“有性善,有性不善。”此两派或可为孔门弟子之说法。至于性无善无不善,可谓为告子之创见。性善、良知、良能,可谓为孟子之独创。性恶则为后来荀子之见解。然《大学》《中庸》之心性教育,洵可代表那时代教育思潮之精神也。

此两篇之著者,现尚未敢断定为谁?有谓为曾子学说。据胡适之氏云:《大学》是修身的人生哲学,曾子却是孝亲的人生哲学,两者完全不同。斯说尚是。胡氏又以为《大学》甚受了杨子为我、墨子兼爱之影响,他因孔子与孟子间学术演进之关系看来,似乎孟子以前应有此两书为其学说之先导。大概此两篇颇有创见,全系心理教育哲学萌芽时代之产物。但学说之来源,却亦不能云与曾子、子思无关系耳。

第一项 教育之意义

《中庸》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其所谓道,为人生生活之重道,从生活中自然而来。原仍重人事方面者,又云: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教育不过为人日常生活之行为,毋须太过,亦毋须不及,处处合于中庸之道。此种教育之说,素可代表儒家重人事的精神也。《大学》之絜矩之道: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中庸》之恕道: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但是《中庸》修身之道,亦皆本于孔子为人哲学之精神以阐明教育之真义焉。

第二项 教育之目的

《大学》中所云教育目的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是将教育目的分成两面,一为明明德,一为亲民,结果须止于至善。教育之根本,即在修身。在个人,要修身便要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对己方面,便是明明德,能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人方面,便是亲民。故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个身,这个“个人”,便是一切伦理的中心点。如下图:

格物 齐家

致知 修身 治国

正心 平天下诚意

又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如此自外而推及于内,“内本外末”之学说,可为心理的教育哲学最初产物。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亲民,还本诸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学说。至于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倒有点创见耳。但其仍未完全脱离伦理观念,所谓止,所谓“至善”,俱不过为伦理上之标准而已。

《中庸》教育目的,较之偏向内观心理方面,其要点,则为“致中和”。如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但彼仍重在达道,说修道是教,重再发而中节,对于人事,仍然重视。

总之,儒家本为人哲学的精神,将教育作达到伦理生活之手段。

第三项 心理的教育学说

《大学》书中言修身由外而推及于内,分成心、意、知者,然其所云心者,正心也;意者,诚意也;知者,致知也。何谓正心?如曰: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此全从功用方面,去说明心之性质。所谓正心,是一种至正不伦生活上的态度。何谓诚意?如曰: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诚意是要内外一致,是要毋自欺。何谓致知?如曰:

于止,知其所止。

是种重实际之精神,《中庸》书亦有表现,将物我之关系下一标准,谓之中庸之道。郑注:“庸常也,用中为当道也。”此当道乃根诸天性之自然,故谓之率性。《中庸》既认率性为道,乃为后来孟子性善说之先导也。斯说在心理上占重要之位置,影响于教育学说上亦重大矣。

第四项 教育之方法

《大学》中论教育方法最重要之点为: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中庸》云:

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

又曰:

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中庸》相信人的天性是诚的,所以教育的方法是“诚之”,如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至“诚之”的方法,《中庸》云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较《大学》格物致知,又进一层矣。

两书之教育思想,既如上述,其陈义大都本诸孔子,而与以后孟子之思想,有最大之影响。如孟子言仁义,而《大学》言“以义为利”,《中庸》亦言“仁义”,孟子言性善,更与《中庸》“率性”“自诚明谓之性”相近焉。

第二节 孟子教育哲学之发生

孟子之性善论,不徒影响于彼之人生观政治观,并且大有影响于彼之教育哲学。盖孟子既认为一切善端为我性所固有,而不能免为恶者,由于不能尽其才也。如曰: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上》)

此谓人之所以没其善性而为恶者,由于自己不求,故不能尽其才也。然人何以不自求以尽其才?此原因依孟子所说,可概括有二:

(甲)激于外势

孟子与告子辩曰: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上》)

何谓激于外势?则如彼之言曰: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告子上》)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梁惠王上》)

饥者甘食,渴者甘饮……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尽心上》)

此皆言激于外势而然也。

(乙)放其良心

孟子有由本之喻曰: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告子上》)

何谓放其良心?如曰: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离娄上》)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告子上》)

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

此皆言放其良心者也。反之,人苟非激于外势,或放其良心,则其本性未有不善者。

孟子既道性善,故彼之教育方针,即主张消极地存养此性,而反对改造,积极地扩充此性,而不认增加。易言之,即利导人之本性,使之明善以复其初而已矣。此其所以辟告子杞柳喻性之说,辨仁义外铄之谬,而有操存舍亡之箴,四端扩充之训也。至其视形色之性,虽以为多欲而不可凭恃,然既认天性为不可改造,即不能除而去之,故主张先立乎其大者之心,以镇慑之。故教育首当求放心,其次存心,而养心,而由心及物,此孟子教育程序之大概也。

第三节 孟子教育哲学之原则

凡一家之说,一人之言,而能蔚为时代思潮,风行于世者,必有相当真理在。倘吾人能截长补短,撷英摘华,则裨益于陶冶理论之讨究,实际教育之改善,正复不鲜。譬如孟子心性教育学说,阐明内在的普遍的人生之本性,尚个性之启发,注重意志之陶冶等等,与现代教育思潮颇相吻合。即如近代欧美所提倡养性的教育、自动的教育、标准的教育、意志的教育、人格的教育诸端,殊不知在吾国二千余年前之孟子,已有发明,且其见解,实超彼辈之上。吾人与其效法欧美,毋宁采吾国固有之孟学。盖孟学不仅适合国情,且能应现代人生之需求也。

第一项 自动的教育

活动者,即以活动视为人类之本性,基于自己内部之原因,为独立的活动,而不受外界之影响者也。孟子既深信人性本善,故排弃被动的与逼迫的教育,而生各人自动的教育。如曰: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

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

又论养气,可与此印证。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公孙丑上》)

彼谓君子之所以教者五,而以“有如时雨化之者”为第一。不耘苗固非是,即揠苗亦非是。而及时的雨化则为最宜,盖欲使其自得之也。

第二项 养性的教育

人性既本来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只是要使此本来之善性,充分发达。设人不受教育,恐将赤子之善心,至于消沉梏亡,故当尽心以养性。如曰: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尽心上》)

又曰: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

心之为物,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易言之,教育即所以存养此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心性耳。

第三项 标准的教育

教育虽是自动的,却不可无标准。孟子曰:

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告子上》)

又曰:

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尽心上》)

又曰:

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离娄上》)

此标准的教育法,在孟子以为是教育之捷径。彼曰: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离娄上》)

前人费不少心血,方创造此种种的标准。吾人依之,即可不劳而得前人之益处。此为标准教育法之原理。

第四项 意志的教育

意志的教育,大抵注重意志的行为,对于意志之陶冶,视为教育之根本义。进而言之,训练意志为教育上彻始彻终之要事,如无强固之意志,则不能战胜物欲之恶环境。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

居移气,养移体。(《尽心上》)

故其教育主张,颇重养气,使不害心意作用的萌芽,以助人心的作用,而充分发达之。故其言曰: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

养气之方法,不外乎集义;集义多,训练久,自能达不动心的地位。故曰:

我,四十不动心。(《公孙丑上》)

盖养气不为外诱所动,且不为最大之外诱所动,斯则为养气之功效,亦可谓极意志教育之能事矣。

近代哲学家詹姆士,其倡意志教育为有力者,但彼极反对抑制生徒之意志,亦不赞成其冲动之行为。谓为师者宜知儿童是一种感觉的、冲动的、联想的、反动的有机体。择其善者启培之,其不善者制止之,务导之于正轨。行为之过于轻率,或过于戒忌,均非所宜,而性格以能克己坚忍为最贵。人苟能保有此性格,则其行为自别于懦怯,终能坚持其操守,打破一切障碍,而达其最后之目的。此与孟子意志教育不谋而合,可证古今圣哲所见略同也。

第五项 人格的教育

人格者,即人之所以为人之义也。然其观念,犹未明确,于是有种种定义焉。自心理学者言之,谓人格其有直接的意识,而为知情意复杂的精神、活动之统一体。又曰,人格即完全统一复杂的精神现象之自我意识之谓也。而伦理学方面,则以“人格为合理的个体”之定义,人多袭用之。但主张“人格为知情意之调和”者,亦复不少。迨至康德则以人格本质为自由意志,或自律意志,而此自由意志、自律意志,为绝对价值之目的体云。孟子亦主人格化之教育,盖以人格建立于感情上,而收效果甚大。无论其为何时何地,苟有恳切精神之人,即能以一己之人格,感动他人。孟子以“诚”为人格中心,即是此种主张,此乃彼传其师子思之说而来者。子思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中庸》)

又曰: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中庸》)

孟子承其说,亦曰:

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离娄上》)

又曰: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上》)

盖儒家教育,专以人格的活动为源泉。彼等深知夫人格由“相人偶”而始能成立,始能表现,故于人格交感相发之效,信之最强尽心者何?至诚者何?即“真的人格之全部的活动表现”而已。我之人格,为宇宙全人格之一部,与一切人之人格相依相荡。我苟能扩大我所自觉之人格,使如其量,而以全人格作自强不息的活动,则凡与我同类之人,未有不与我同其动也。儒家认教育为万能,即在此点,而孟子之教育哲学,尤斤斤于此。盖彼以人皆有同类之心,而心皆有善端,人人各将此心扩大,而充满其量,则彼我人格相触,遂形成普遍圆满之人格矣。

第四节 孟子之教学法

第一项 孟子之教授方法

孟子之教授方法,归纳之可分为四,即:(甲)正身,(乙)诚意,(丙)出之审慎,(丁)施以规矩,是也。

(甲)正身

正身为孟子教授方法之第一要义。正身对于教授之重要之关系安在乎?因正身对于教授之重要点有二:

(一)因教授最易收效之方法,是以身作则。所谓以身作则者,即已依所主张立身行事。否则,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而独教学者行其所言。学者必谓“汝尚不能,何况我等”,致不遵行。

(二)因人之通病,是以人尊言,以人废言。人重则其言重,人轻则其言轻。教者若欲使学者重己所言,必先修其身。所谓修身者,使一己正大光明、无疵可指之谓。不然,性邪行乖,虽佳言,学者亦视同粪土。由是观之,教育要正人必先正己,己正而后学者始正。孟子曰:“教者必以正。”又曰:“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此之谓也。

即就孟子自身言之,孟子所主持者为仁义,所排斥者为势力。彼自己立身,诚能不淫富贵、不移贫贱、不屈威武,故能得万章、公孙丑之徒信仰焉。

(乙)诚意

诚意为孟子教授方法之第二要义。诚意对于教授有何关系乎?诚意与教授之关系有二:(一)教授而且诚意,能使学者勤勉。因学者,或勤或惰,是可由教者态度而定。教者若抱苟且塞责之心而不尽力以教导之,学者势必因循;教者苟具不负学者父兄付托之意,尽心督责,学者必因以勤勉。(二)教授而且诚意,能使学者奋励。因学者或奋或懈,大半可由教者动机而定。教者假若以教授而为唯利是图,或为无聊栖身之位置,则学者对教者,便漠不关心;教者假如立志在造就学者,使至完成,不杂其他私念,则学者感于大义,虽懦必奋。由以上二者,吾人可知以诚意教授,学者必勤勉奋励;不以诚意教授,学者必怠惰疏懈。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即系此意。

(丙)审慎

审慎为孟子教授之第三要义。何谓审慎?其重要安在?审慎为不可轻易执教授之事。既执之之后,即应黾勉从事。其原因有二:(一)因求学时代为一生行事之基,一切智识技能,皆从学塾得来。教者苟不审慎,不揣自己能否,贸然而为教授,或虽为之,而不黾勉,以致学者毫无所得,而空耗青年宝贵光阴,岂非作孽之甚?(二)因求学时代,为终身立身之本,为君子,为小人,为善,为恶,全从所学而定。教者不揣己之品格,率而为教授,或虽担任,而不尽力改善学者性情,以致学者染于恶习,而入下流,岂非害人终身?孟子曰:“人之易其言者,无责焉耳。”此乃谓教授职责非常重大,人不可轻易其言,而任教职。又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非谓人不可为师,乃系言为师一事,须出之审慎耳。

(丁)规矩

规矩为孟子教授之第四要义。何谓规矩?其用处如何?规矩为学习之方法,学习方法之功用有二:(一)免致学者劳苦无益。(二)可使学者力半功倍。(1)语云:“无规矩不能成方圆,无六律不能正五音。”求学亦然,如无方法,即施以大力,而其结果,虽非毫无所得,即得之而亦未能中肯,或者误入歧途耳。(2)欲为方圆平直,必须准绳;欲正五音,必依六律,此定理也。为学,何曾外此?若无方法,则用力多,成功鲜;反之则事半功倍。故教者,如欲使学者得佳而且大之效果,必不可不告以学习之方法。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此之谓也。

第二项 孟子之学习法

孟子之学习法有八项。

(甲)知耻

知耻为孟子学习法之第一要素。其重要原因:即(一)学问非易于求得者。学者若不勤苦,恐无得之希望。但通常人无高远之见解、坚决之意志,大半倾向于怠惰一途之耻字上。依孟氏之见,可作为学者最善之刺激。例如学者若知耻,学不及人,甚为羞耻,则彼必能奋发勉强,以脱耻辱。反之,学不如人,毫不介意,甚或教者施以责惩,亦不改悔,焉能向上乎?故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二)求学之方法,积极在勤苦,消极则在去私欲。勤正固然系得知识顶妙之路,但欲勤苦,非先去私欲弗成。因物莫能两大,此胜则彼衰,此衰则彼胜。学者若私欲,决不能勤苦;若欲勤苦,不能不去私欲。去私欲之法,最有力者莫过知耻。孟子曰:“人能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能有所不为,即知耻;能知耻,而后能勤苦用功焉。

(乙)尽力

尽力为孟子学习法之第二要义。何以故?因无论为何事业,全非逸豫所能成功,求学亦何尝不然?求学若想成功,势非尽力不可。何谓尽力?(一)消极在不依他人催促。因(1)自己若无能力,他人如何贤智,亦不能使己有能力。故孟子曰:“梓匠输与,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2)学者不止一人,己无能,教者弗能牺牲共同格律,俯从自己。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二)积极在己努力。因教者教若干生徒,势不能个个耳提面命,最上乘者,作普通讲习,授以温习方法。学者欲明了一切,在乎自己。故曰:“君子引而不发,道而立者,能从之。”依上之论,则有志者,须自为兴奋,学业决不致不佳。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夫道若大路焉,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夫人岂不以胜为患哉?弗为耳。”

(丙)用心

用心为孟子学习法之第三义,亦为求学不可缺之条件。(一)孟子曾云:“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彼以为无论为何事,必须有相当之方法,即如用力之事,则气力为方法,用心之事,则思索为方法。一种特具之相当方法,乃不可缺者。而用心之事,思索方法,尤不可少。因用心者,多半深微奥妙,唯独思索道理方能深出。故孟子曰:“困于心,衡于虑,而后有得。”“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二)用心之事,若不加以思索,则不能了解其理。不了解其理,即不易记忆;即记忆,亦易遗忘;即不忘,亦不能用。求得知识,不会应用,等于未得。故孟子曰:“……不思则不得也。”是以求学,最贵用心,用心然后能得,不用心必失败。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求放心,亦即用心思索之意也。

(丁)虚己

虚己为孟子学习法之第四义。因求学莫贵于多闻多问,欲多闻多问,首须虚己。(一)学者欲要多闻,必须有相当之态度,而后他人乐于告诲。使人乐告之态度,即系虚己。虚己者,即表示自己空无所有,而乐取他人所知以为善。他人见求之之切,自然乐与之谈。反之,自以多才多艺,小视一切,则虽仁厚者,亦不能就而教之。故曰:“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二)欲多问,必须有相当方法,然后他人乐于对答。使人乐答之法,亦系虚己。虚己是去成见及恃有势之傲态。苟如此,他人观汝虚心下气,自然乐于回答。反之,倔强傲慢,无人应对。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

(戊)循规

循规为孟子学习法之第五义。(一)学习须有一定之方法,照方法为之,可事半功倍。教者教授一种教材,不但自己预备教授方法,当能给学者一种学习法,以便有所遵循。在学者方法,教者既与以一种学习法,即应谨慎遵守,以便达到教者所期望。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二)教者目的,固然是在造就学者。但学者苟不能使他欲望满足,亦不足使他尽力教诲。使他欲望满足之方法,即系循规。因遵照教者之学习方法工作,学业必能如彼所期之进步。如此,彼岂不乐于训诲乎?故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此之谓也。

(己)忍耐

忍耐为孟子学习法之第六义。忍耐之重要原故如下:(一)学习时,有忍耐之性格,顺序渐进,不急不躁,不因一时不能得,即弃之他顾,如此方能继长增高,而达极顶,免去功败垂成之讥。故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二)学习时,能有忍耐性,而后按部就班,慎思明辨。不致一事未毕,因厌烦而改为他事,亦不致未解某理,因懊恼,置之不理。大概学问必须专心致志,方能达得孟子曰:“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庚)守序

守序为孟子学习法之第七义。守序即不臘等。何以言之?(一)学习最贵顺序。顺序何以重要乎?因一切教材,全皆前后相贯,深浅相因,由浅入深,从前至后,乃学习当守之步骤。如弃舍中段,从前边浅者而学后边深者,断难通达。徒乱心神,耗光阴而已。(二)学习最贵理解透彻,使印象深刻于脑海。因为如此,方能记忆牢固,不易忘却。欲理解透,印象深,在于学习速度迂缓。盖迂缓而后温习时机多,新旧观念不致混淆。反之,一种甫毕,立即从事其他,纵令一时似乎记忆,移时逾日,非忘不可。所以孟子曰:“其进锐者,其退速。”

(辛)守常

守常为孟子学习法之第八义。(一)学习进步之方法,在熏陶渐染,不在一步登天。即一日所得虽少,久之不断自多。否则一日所得虽多,而休息十日,不但所得不易完全记忆,即令记忆,亦必不及十日所得之和。故孟子曰:“一日曝之,十日寒之,未有能至者也。”(二)人之脑筋,假使用之不过度,不伤损之,则愈用愈活泼灵敏。若废而不用,反致昏愚。故孟子喻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