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性论之发凡

《汤诰》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自天而言,则谓之降衷,自人受此衷而言,则谓之性,中土言性,此其嚆矢矣。继是以还,言性之说自《诗·蒸民》至周秦诸子,汉、唐、宋、明、清诸儒,无虑百十,章太炎氏辨其同异,析为五家。

儒者言性有五家:无善无不善,是告子也;善是孟子也;恶是荀卿也;善恶混是杨子也;善恶以人异殊上中下,是漆雕开、世硕、公孙、王充也。(《国故论衡·辨性上》)

梁任公氏辨之曰,则有三义。

孔子言性也,有三义:据乱世之民性恶;升平世之民性有善有恶,亦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太平世之民性善。荀子传其据乱世之言,宓子、漆雕子、世子传其升平世之言,孟子传其太平世之言。(《读孟子界说》)

然告子之说,受孟子驳,已难存在。杨子、王充二家,亦仅折衷孟、荀之论,无甚宏旨。故儒者言性,要推孟、荀。

孟、荀之言性,既本于孔子,唯孔子于性之为善为恶,未及质言,至孟、荀而始分为二。孔子曰: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惟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

孔子亦本于《商书》:“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恒即相近之义,相近近于善也,相远远于善也。(顾炎武日知录》)曲沃卫蒿曰,孔子所谓相近即以性善而言,若性有善有不善,其可谓之相近乎?如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若汤、武之性不善,安能反之,以至于尧、舜邪?汤、武可以反之即性之说,汤、武之不即为尧、舜而必待于反之,即性相近之说也,孔、孟之言性一也。(《日知录》)

孔子又曰: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

言普通人,皆可以学而知之也。又曰: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

即孟子之性善。又读《诗》至“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则叹为知道,是已有偏于性善说之倾向矣。孔、孟论性相同之处颇多,关于此点陈澧言之甚详:

性善之说,与“性相近,习相远”正相发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性善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性相近也。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习相远也。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性善也。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性相近也。贤者能勿丧耳,习相远也。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性善也。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性相近也。梏之反覆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习相远也。孔、孟之言若合节符也。(《东塾读书记》)

儒家言性,除孔子外,则为子思,其以道德为原于性,曰:

天命之为性,率性之为道,修道之为教。(《中庸》)

言人类之性,本于天命,具有道德之法则,循性而行之,是为道德,又曰: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篇也有此语,诚之作思诚)。……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

人的天性本来是诚的,若能依着这天性做去,若能充分发达天性的诚,这便是“教”,这便是“诚之”的功夫。所谓“诚”者即是发达个人的本性,是已有性善说之倾向,为孟子所自出也。

第二节 孟子之性善论

孔子之有教无类,亦含有性善之意,要自孟子而其说始大明,故孟子为性善论之宗也。《滕文公》篇称:“孟子道性善。”孟子之主性善也审矣。然孟子之言性善,其主旨仅曰:性可以为善,初不在凡性皆善或必善。公都子之问性善也,述说凡三,曰:“性无善无不善。”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曰:“有性善,有性不善。”皆与性善异。孟子唯答曰:

乃若其情(翟灏《孟子考异》引《四书辨疑》云:“下文二才字与此情字上下相应,情乃才字之误。”又据胡适按孟子用情字与才字同义,《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云:“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又云:“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人之情也哉。”可以为证),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上》)

是则孟子所谓善,乃情之可以为善也。情者性之动,窥人情之所向,有可以为善者在溯流穷源,因以窥性之可以为善,此则孟子性善之说也。

然则何以见其情可以为善乎?孟子曰:“如象之性诚恶矣,乃若见舜而忸怩。”此便是其情可以为善。《滕文公》篇又曰:“盖上世常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有此之发生,亦便是其情可以为善耳。故孟子性善有三种之解释:如圣人之性是纯全善者,寻常人之性是皆有善者,恶人之性是皆仍有善者。故说性善,即是此理,谓人无不善,亦系此理。后儒怀疑孟子者,则不明孟子性善之定义者矣。

孟子言性善为人所具有者,观其言曰: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公孙丑上》)

此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又曰: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告子上》)

此言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也。又曰:

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则不得食,则将之乎?(《告子下》)

此言辞让之心(此据《公孙丑》,《告子上》作恭敬之心),人皆有之也。又曰: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曰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滕文公上》)

此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意即指此数者。故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夫此四者,虽不过人情之所向,然既表于外,则其内自必有其源,是即所谓性善也。苟性之不善,尚何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乎?

关于此点,缪凤林氏有疑问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所以合于性善者何耶?曰:以其合于仁义礼智故。观其言曰: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

又曰: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告子上》)

由前之说,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仁义礼智之端,扩而充之,则有不可胜用矣。由后之说,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即为仁义礼智,保而勿失,则无往而不宜矣。孟子曰:“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是则无论仁义礼智之端(即四端)与仁义礼智,皆为人所固有。仁义礼智,世所目为善者也,而皆为人性所固有,性之所以为善也。孟子性可以为善之根据大要如是。

第一项 人的本质同是善

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孟子叫作“性”的,只是人本来的质料,所以孟子书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孟子之大旨只是说此天生之本质,含有善的“可能性”。如曰: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

将此句说得浅近一点,就是配得称为大人的,是因为他未尝丧失他从母胎带来的一个善。性是种真情之流的善性,孟子用两比喻描写出之,第一以孩提的心理为证: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尽心上》)

第二以常人心理为证: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公孙丑上》)

二三岁之孩提知爱其母、敬其兄,普通常人又皆有同情心,在孟子观之,认为性善之绝对铁案,无疑义矣。(关于此点,近人有批评之者云,这两个比方是否可以确切断定性善,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母之爱子,是根于生殖之继续,所以母之视生下的孩提,即如前在腹内的一块肉。她这样强烈爱子之情,实无可出其右者。那二三岁的孩提,得着这一位母亲的抱负乳养,总可认识她几分。那么这种不能自立的孩提,对于这种可依赖的母亲,自然要十二分地爱她。若把这个孩提从生下抱给他乳媪保养,到了二三岁自然是不爱生他的母亲,而爱他的乳媪。知敬其兄,亦由朝夕相处,或受其助给,或受父母之教训,若是自客地归来的兄,他能自知去敬他吗?推究这爱敬的原委,未始非因利己的缘故而发生的。再就常人之同情心而论,究其起首也未始非一个利己心罢了。何以见得呢?盖见人的困害,思即而救之者,其初不过要弃去己心内之悲感,而求己心内之喜悦罢了。岂是起首有利他的心在里面吗?擎霄按如此怀疑,诚不知孟子性善之真义也。)兹再将人的本质所舍,是那几项善的可能性,述之如下:

(甲)人同具官能

孟子以为人之秉赋于天,无不具有耳目口鼻,亦莫不举相似也。以此推知人无不有心,而心亦莫不相类。故曰: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嗜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

心既相似,则圣人之心,亦众人之心。圣人之心悦礼义,则众人之心亦必悦之。彼以此知人性之本善也。

(乙)人同是善端

孟子对于善性为先天的,彼以孩提之心理作研究之资料。故曰: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尽心上》)

又曰: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告子上》)

又曰: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

孟子以为这种的心,皆系生而固有者。故曰: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董仲舒曰:“性有善端,动之爱父母,善于禽兽,则谓之善。”此孟子之善,此语言孟子之大旨切当。孟子言人性本有种种善端,有触即发,不待教育。如曰: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

此我所固有之善性,可显明其为绝对之本性,因不论何时何地,是磅礴充塞于人心内。如此之主张,是与心内如素纸,染苍则苍,染黄则黄,以为善恶皆是由感觉上与经验上得来之主张,绝端相反耳。尚有一层,孟子以为先天的善性,无论其是圣贤如尧、舜,不肖如丹朱,顽恶如瞽瞍和象,究其内心,仍是相同。凡人类只有一样同其的心,仁义礼智,皆固有之。故好善憎恶,好正恶邪,是出乎自然的。惟愚人蔽于邪,致不知礼义。但贤愚之别,又果何在乎?一、因理义之好有深浅。二、因能存其固有之性与否,此即有贤愚判别之故也。据是种原理,好似超经验派的伦理说,人之心本为生而得之,然其初为简单之胚胎,以后渐次发展,因人之良心,必待发展,所以个人非但能保其固有之良心,毫无差异,然而是非之意识,于是乎异矣。复次,孟子所谓先天固有之善性,是否如进化派主张,一切皆是生物族类历代相积之经验,最后则直觉之能乃显。因此固有的性,是吾人之祖先从其无始以来经验化成了特有之遗传;换言之,就是是否由原始人类即有像如此之善性,或是由祖先的经验加增,良心的遗传亦加增,而得此善性乎?若想着孟子那时的时势地位,可武断下去,孟子是说何时何地人的固有善性的同的。第一,孟子那时想不到达尔文之进化论之学理,彼言必尧、舜,看古人胜今人,其心目中,并无遗传观念。第二,孟子的先天性善说,以为禀天之性,浅言之,就是上帝给我们的。此乃著者对于孟子人同具“善端”之意见,是非未敢臆断。

(丙)是非之判断是直觉的

孟子以为性是善的,又是先天的,则是非以为自然而知耳。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是非之判别,便可将根心之四端做标准,故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尚要何经验。人类之情欲,皆系受制于此良知良能之善性,判断其动机邪正,以为行为的准的,正者是之,邪者非之,故在理性中之是非心,可以做意智中之法律。康德将此直觉的东西,称为“无上命法”。有“无上命法”在人心中,可以弗求原因而能解释,无奖励而能勤奋。故孟子曰,孩提爱亲,及长敬兄,又谓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及要誉于乡党朋友,盖以无经验之孩提而爱亲敬兄,便是不求原因而能解释,以路人而援救患者,便是无奖励而能勤奋,此全与康德直觉说相同者也。

(丁)人同具良知良能

所谓良知,即与生俱来之道德知识也。胡适之曰:孟子的知识论,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所以他说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铄我也”。四端之中,恻隐之心、羞恶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于感情的方面;至于是非之心,便近于知识的方面了。孟子自己都不曾有这种分别,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却不止这四端,如曰: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尽心上》)

良字有善义。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都认为“良”,故曰: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离娄下》)

仁义本人之良知,而众人之所以不知为仁义者,以为情欲所蔽而失其性。然有时受外力之感诱,亦能发见于不觉。

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即是大人不失之赤子的心。此种赤子之心,以先天的本善,具于赤子之时,不论何时何地,皆能表现出之,如爱亲敬兄等是也。老子亦有此意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又曰:“德归于婴儿。”斯语可见老子于赤子之本能异常重视,其所以与孟子异者,即老子要人返于赤子,孟子则要人由赤子之心,加以扩充,此为老、孟不同之要点耳。孟子所谓良知,如芥菜子的小胚胎,仍要赖教育修养之功,以扩充之。若仅守其赤子之本能,纵使不至消沉磨灭,又岂能发挥光大之乎?故应须尽心修养赤子之本能。如曰: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尽心上》)

又曰:

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尽心下》)

此是说若不将其所具善的本能引伸而扩充之,则邪恶必来蒙蔽,则其天良亦因而亏损矣。孟子此种尽力以光大良知良能,不愧彼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总之,孟子之教训,于吾人修养之工夫,实最有力之名言也。

以上四端,系互相表里,一种连贯之学理。一言以蔽之,不过“性本善”三字而已。

性既善矣,为何又有恶乎?曰此乃孟子性善论正面之根据,尚有反证三则以为人之所以陷于恶者,一则由于环境之不良,二则由于自暴自弃,特于下分述之:

第二项 人之不善皆由于“不能尽其才”

胡适之云: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质。孟子以为人性虽有种种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这些可能性充分发达,正如《中庸》所说:“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天下有几个这样“至诚”的人?因此便有许多人渐渐地把本来的善性沉没了,渐渐地习成恶人,并非性有善恶,只是因为人不能充分发达本来的善性,以致如此,所以他说: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上》)

推原人所以“不能尽其才”的缘故(参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约有下列数种。

(甲)受环境之影响

环境之能力,足以转移个性者,据生物学家云,不能顺应环境之生物,必遭淘汰。此为进化之定例。此可见环境压迫物性之能力甚重大也。但此不过物体弗去顺应环境,故结果是死亡。人类亦然,而且除了自然的环境外,同时又须顺应人事方面的环境。此人事方面之环境,如人与人之交接,于生存的关系上,愈发利害过于天然。所以人类必要求适应于此环境。如此结果,社会反为个人之主人,则做主的社会起了变化,个人自然不能不随着变化耳。孟子曰: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上》)

彼谓人之作恶,全由环境之引惑力,与性无关也。故设喻以明之。又曰: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磽,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告子上》)

人性固善矣,遇富岁之年,丰衣足食,管弦呕哑,焉能禁其不懒乎?凶岁之年,人肉相食,转徙流离,焉能禁其不暴乎?是以陷溺其心者,实因其环境之使然,此所以有恶之起源无疑矣。

(乙)自暴自弃

良好环境之中,亦有不善之人,如以尧为父,而有丹朱;以舜为父,而有商均;以周公为弟,武王为兄,文王为父,太姒为母,而有管、蔡;则甘于自暴自弃之咎,亦非性之不善也。彼又喻之曰: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告子上》)

此证明自暴自弃,亦非本性不善之论也。又曰: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

谓之自弃也。(《离娄上》)

如此人有自己暴弃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则不可救耳。但外界之势力,还有时可以无害于本性,即举舜之一生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

(丙)由于“以小害大,以贱害贵”

尚有一个“不得尽其才”之原因,系由于“发”得错耳。孟子曰:

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上》)

哪一体是大的贵的?哪一体是小的贱的?孟子曰: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

此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其实这种议论,大有流弊。胡适之评之云:人的心思不独立于耳目五官之外的,耳目五官不灵的,还有什么心思可说?中国古来的读书人的大病根正在专用记忆力,却不管别的官能,到后来只变成一班四肢不灵、五官不灵的废物。

第三节 荀子之性恶论

与孟子性善论最相反者,莫如荀子之性恶论,昔人每谓孟、荀两趋极端者也。盖《性恶》一篇,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凡九见。其见于他篇者称是。如今先述其性与伪之义界,次及其立说之根据。荀子曰: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性恶篇》)

又曰:

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依顾千里校);可学而能、可事而能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性恶篇》)

又曰:

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生(依王先谦校)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篇》)

是则所谓性者,先天固有者也;伪者,后天人为者也。荀子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者,即谓吾人先天所固有者皆恶,其善也,有赖于人为耳。胡适之亦云:“性只是天生成的,伪只是人力做的。”(“伪”字本训“人为”。)后来的儒者读了“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把“伪”字看作真伪的伪,便大骂荀卿,不肯再往下读了。所以荀卿受了许多冤枉。中国自古以来的哲学家都崇拜“天然”过于“人为”,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如此。大家都以为凡是“天然的”,都比“人为的”好。后来渐渐地把一切“天然的”都看作“真的”,一切“人为的”都看作“假的”。所以后来,“真”字竟可代“天”字,而“伪”字竟变成“”字。独有荀子极力反对这种崇拜天然的学说,以为“人为的”比“天然的”更好,所以他的性论说性恶的,一切善都是人为的结果。这样推崇“人为”过于“天然”,乃是荀子哲学的一大特色。

第一项 性恶论之根据(天然说)

荀子性恶之说,自有其根据,兹分述如下:

(甲)根据众人之心理

彼意目欲极色,耳欲极声,众人之常情,不待学而能成也,以此知人性之本恶。

一曰,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疾恶与耳目之欲。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按此以性情混言,《礼论篇》同《儒效篇》则二者有别其言曰:“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又以师法为人之大宝,而师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必出于争夺,合于犯文(从俞荫甫校)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

二曰,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

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

三曰,人之性好利而欲得。

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且化礼义之文理,若是,则让乎国人矣。故顺情性,则弟兄争矣;化礼义,则让乎国人矣。……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性恶篇》)

四曰,人之性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当试(王先谦法:当试,犹尝试也)去君上之势,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王念孙谓:倚,立也)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

言声色之好,不学而能;礼义之教,强学而始知。众人之心理,无不如此,即人之性本恶而非善也。

(乙)根据礼义之起源

彼意人性苟善,则先王不必制礼义以化其性。礼义之兴,因人无分而争。无分而争,非性恶之铁证乎?故曰: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篇》)

又曰:

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故檃栝之生,为枸木也;绳墨之起,为不直也;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篇》)

又曰:

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矣。今诚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则有恶用圣王,恶用礼义哉?虽有圣王礼义,将曷加于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恶。故古者圣人以为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性恶篇》)

此是谓人的天性有种种情欲,若顺情欲为之,定出恶事,可见人性之本恶。因人性本恶,故必须有礼义法度,“以矫饰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方可以为善。是以人之善行,全依人为也。综其所言,谓性可以为恶,而仍不足以破性可以为善。

第二项 性善论之根据(人为说)

(甲)人之为善,由于积靡所成

夫可学而能,可事而成者谓之伪。积靡所成,即由环境之善,积伪而化其性也。故曰:

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性恶论》)

又曰:

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天非私曾、骞、孝己,而外众人也。然而曾、骞、孝己独厚于孝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礼义故也。(《性恶篇》)

又曰:

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熟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性恶篇》)

皆明积靡之足以移性,则谓“习俗移志”者此也。

(乙)人之为善,由于心能主宰

人亦尝有处恶劣环境之中,而能为善者,则因心能制性,而不能性所惑,能远见利害,而不仅图目前也,故曰:

心平愉,则色不及佣,而可以养目;声不及佣,而可以养耳;蔬食菜羹,而可以养口;粗布之衣,粗紃之履,而可以养体;居室庐庾,葭藁蓐,尚机筵,而可以养形。故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无势利之位,而可以养名。如是,而加天下焉,其为天下多,其和乐少矣。(《正名篇》)

是所谓“重己役物”不惑于性,而自得于心者也,其能为善者,亦非人之性也。

第四节 孟、荀性论之异同

孟言性善,荀言性恶,虽各有异义,自竖一帜,然仍殊途同归,异中有同,是所言不外去恶成善之道,大有功于人类也。

孟、荀论性,皆因根本观点不同,其实立意不谋自合。胡适云:

孟子把“性”字来包含一切“善端”,如恻隐之心之类,故说性是善的。荀子把“性”来包含一切“恶端”,如好利之心、耳目之欲之类,故说性是恶的。这都由于根本观点不同之故。孟子又以为人性含有“良知良能”,故说性善。荀子又不认此说,他说人人虽有一种“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此即吾所谓“可能性”),但是“可以知”未必就知,“可以能”未必就能。故曰:“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性恶篇》)例如“目可以见,耳可以听”,但是“可以见”未必就能见得“明”,“可以听”未必就能听得“聪”。这都是驳孟子“良知良能”之说。依此说来,荀子虽说性恶,其实是说性可善可恶。

前节曾引《正名篇》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生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是则所谓性者,先天固有者也。伪者,后天人为者也。荀子谓人性恶,其善者伪也,即谓吾人所固有者皆恶,其善也,有赖于人为耳。然观其立论之根据,则又不能无异辞矣。观其言曰:

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性恶篇》)

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陶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则瓦埴岂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斫木而生器,然则器木岂工人之性也哉?夫圣人之于礼义也,辟则陶埏而生之也。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本性也哉!(《性恶篇》)

缪凤林曰:此言与告子“以人心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之说同一谬误。夫性之能善,以其可以为善,而其为善也,初不待戕贼其性以为善也。若夫枸木之有待于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之有待于砻厉然后利,与夫埴之有待于埏而生瓦,木之有待于斫而生器,则皆被动之事,恶足以与人之为善相比。木不能自为工人,土不能自为陶者,岂人亦不能自为礼义法度乎?即谓礼义之与法度之起,皆有赖于圣人,然圣人固亦人也,圣人之性固与人无殊也。《性恶篇》曰:“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而不过于众者,性也。”又曰:“凡人之性,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与小人,其性一也。”前言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所谓不可学与不可事,荀子亦有明确之解释曰:“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吾人推之原始之礼义法度,初非世所有,而皆生起于圣人。是则原始之礼义法度生于圣人之不可学、不可事之性也明矣。圣人之性既与人无殊,则人人性中皆有礼义法度,皆可生礼义法度更可知矣。

荀子谓性得礼义然后治,而此礼义为人性所固有,是则人性之可以为善也审矣,性恶云乎哉?

吾人所宜注意者,即其可不可与能不能之分别是也。可以为固未必即能为,然不可则必不能,能为则必不以为。易言之,即能根于可,而非可根于能也。涂之人可以为禹(性恶),未必即能为禹,然仍无害可以为禹。正犹性可以为善,未必即能善,然仍无害其可以为善也。立此义为前提,则荀子性恶之说,在在失其根据,而与孟子若出一辙矣。

荀子又曰:

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莫不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踰时则必反铅;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噍之顷焉,然后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礼论篇》)

是则礼义虽制于圣人,而此礼义仍为人性中所有物,初非因人之性恶而外加以礼义也,前所引谓:“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又谓:“化礼义则让乎国人。”亦即有知之属之爱类心之表现,为性而非为矫饰也。末言“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此则更与孟子“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爱其兄也”如出一辙。“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岂反于性而悖于情哉?

总而言之,孟子虽言性善,实言性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荀子虽言性恶,实亦言性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徒以旨有所偏,言有轻重,浅人不察,遂为所蒙。所谓孟主性善、荀主性恶者,为学术界口头禅,盖已二千余年于此矣,庸讵知其间固有互通者在耶?善乎缪凤林君之言曰:夫使人性固尽善,则恶必无自而起;使人性固尽恶,则善亦必无自而有。性善性恶,则世人亦莫得而论善恶。然世固有善有恶矣,世人亦言善言恶矣,非性之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又乌足以致此?

第五节 孟子性善论之真价

大凡每一哲学家,其创一学说,无论是非优劣,自有其相当之价值,而况孟子之性善论,行之二千余年,世人多宗之,奉之为圭臬,则其价值自不待论矣。

第一项 孟子性善论在伦理思想上之价值

我国以儒家为伦理学之大宗,而儒家则于一切精神界科学,悉以伦理学范围之。哲学心理学,本与伦理学有密切之关系。我国学者仅以是为伦理学之前提,其他曰为政以德,曰孝治天下,是政治学范围于伦理也。曰国民修其孝悌忠信,可使制挺以挞坚甲利兵,是军事学范围于伦理也。攻击异教,恒以无父无君为辞,是宗教范围于伦理也。详定诗古文辞恒以载道述德,是美学范围于伦理也。曰人之性善,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是人性范围于伦理也。我国伦理学之范围,其广如此,则我国学术,宜若伦理学唯一发达矣。兹仅论孟子性善论在伦理思想上之价值,其他暂置之不论。

性善之说,为孟子伦理思想之精髓。《孟子》书言心性颇多,如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又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等等之精论。而于伦理思想上有莫大之帮助,有莫大之真价。且伦理学者,本人性全部之知识,而尤注重于其关乎精神、关乎社会之两部,用以发展人类种种之生活,使达于完全。由是观之,孟子开发人类之性善,实在伦理思想上放一线之曙光也。

第二项 孟子性善论在心理学上之价值

《孟子》书言心性者甚多,本章亦累举之。如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犹其有四体也。”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此孟子别有积以经验之心理,归纳而得之也。著者前曾云: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这是非的判别,便可把根心的四端做标准,所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还要什么经验呢?人类的情欲,都受制这个良知良能的善性,判断其动机邪正,以为行为的标准的,此与康德直觉说相似。总之,孟子性善说,其立论如人同具官能,曰人同具良知,其说虽有牵强之处,然在心理学上自有其相当之价值也。

第三项 孟子性善论在教育思想上之价值

孟子性善论既在心理学上有相当之价值,然在教育上亦有价值也。如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此兼言存养,即子思率性修道之义,又有恃于教育矣。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教育只是要保存此“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人性。陆贾承孟子之说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受命,则顺,顺之谓道(此见王充《论衡》所引)。此言人所受于天之性虽善,又在己察而顺之,益是归重教育之意矣。盖性善论自孟子至于程、朱,数有迁变。程、朱兼言理气,而谓学者以变化气质为贵,益见其归重教育之意焉。

总之,孟子性善论,其中无非以匠成人性、增进人格之事,归诸教育之功,是以在教育思想上有莫大之价值焉。(详见后《教育哲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