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老子之学术,其同异如何乎?以庄子称述老子之多,(见上《老子别传》)则其出于老子无疑也。然《庄子·天下》篇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始终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天下》篇或以为庄子自作,或以为非也,今莫能定其然否。然恐非庄子或深知庄子者,不能道也。然此明以老子别其叙述,则自与老子异也。其叙述老子止言虚静无为等等而已。而叙庄子则曰:“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又曰:“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又曰:“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则其学比老子为宏大矣。岂仅学老子者而已哉?

世之论者,尝以老子之后有庄子,犹孔子之后有孟子,盖颇近之。然吾以谓孟子之于孔子,不过发挥仁义之说,似为透彻而已,于孔子之思想,无以远过。庄子则不然,其发挥老子之说,精辟处固多远胜于孟子之于孔子,而其卓越于老子者,则非孟子所能望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庄子之谓与?

今庄子三十三篇,虽不尽为庄子之文;然意旨无大相乖戾者,要为庄子学者一家之言。合而观之,皆可见庄子之学术也。韩非子有《解老》《喻老》之篇,庄子则无此类之文。然其说多推演老子,实章章明甚。其书关系老学亦甚重要,今分别论之。

(一)多存老子之遗行遗言。

老之行事,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为最古,而颇憾其太简。其言则五千言以外,散见他书者亦多假托。唯见于庄子书者,则行事较详,而言较相近。诚治老子学者最不可少之书也。共说已见前篇《老子别传》,兹不赘述。

(二)本传说以阐明老子之恉,如《庚桑楚》篇云: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㜸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已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呑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月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

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此文“春气发而百草生”数语,即发明老子“天地不仁”之恉者也。庚桑子闻人欲尸祝社稷而不释然,即发明老子“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之恉者也。“举贤则民相乱”数语,即发明老子“不尚贤”者也。

(三)以寓言阐明老子之恉,如《知北游》篇云: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能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孤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生死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腐臭。故曰:‘通天下一气耳。’故圣人贵一。”知问黄帝曰:“吾问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此以寓言释老子“知者不言”之恉,而旁及“失道后德”“为道日损”之言者也。其言生死为徒,则释明老子及“吾无身,吾又何患”之恉,而“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则又卓出老子“无生”之上者矣。

(四)藉问难以明老子之恉者,如《外物》篇云: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欲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堑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此即释老子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之恉者也。

(五)专论以阐明老子之恉,如《胠箧》等篇是也。文长不具录,兹节录一段以示例: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解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此阐明老子“绝圣弃知”之恉者也。然则庄子解老之文体可略见矣。若其学说与老子之比较,亦有可得言者,今再分别论之。

(一)宇宙学说。老子之于宇宙,止言其为不可名状,超出于对待而已,尚无切实具体之观念。庄子则不然,既甚有具体观念,而又甚为怀疑。其《天运》篇云: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转运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此可见其对于宇宙怀疑之态度,而其对于宇宙之观念,比老子为真实,亦略可概见矣。其对于宇宙之解释,则《庚桑楚》篇言之颇明。其言云: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为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则一无有。

此析而言之,以空间释宇,以时间释宙。浑而言之,则宇宙无大小、无始终者也。郭象释“有不能以有为有”云:

夫有之未生,以何为生乎?故必自有耳,岂有之所能有乎?

其释“必出乎无有”云:

此所以明有之不能为有,而自有耳。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

成玄英疏郭氏此注云:

夫已生未生,二俱无有。此有之出乎无有,非谓此无能生有。若无能生有,何谓无乎?

此以佛理释庄子,然非庄子本恉也。庄子之恉,盖即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无”之说,所谓“入出而无见其形”,即老子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故庄子之所谓“无有”即老子之所谓“无”也。

其于宇宙生物,亦本于老子,以为无意志。《天道》篇云:

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大宗师》篇亦有此语,托为许由之言,盖寓言类也。此亦老子“天地不仁”之说也。至其论生物之起源,亦本于老子而加详。《天地》篇云: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之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成玄英疏“留动”二句云:

留,静也。阳动阴静,氤氲升降,分布三才,化生万物,物得成就,生理具足,谓之形也。

此以天地阴阳二气,自然化生万物,而各有其仪则者也。万物自然化生,而其种类所以不齐,则又因乎天演进化之故。《至乐》篇云:

种有几?得水则为㡭;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舃;陵舃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醢。颐辂生乎食醯,黄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反于机。

此段所言之物名,不能尽识。然大意谓生物之种甚多,得水则继续变化;生水土之际者为鼃蠙之衣,生于丘陵为陵舃之草,各因水陆之殊而为植物也亦异。由是植物演进而为虫,而为鸟;再经许多变化,而为马,而为人;皆天演之自然者,其说颇有合于今日之物种由来论。皆本老子“天地不仁”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而推演之,而益加精详者也。虽然,庄子之宇宙思想虽比老子为加详,然其对宇宙之本体则甚多怀疑,如前所引《天运》篇语是也。故其结果,对于宇宙,尝欲置之不议,《齐物》篇云: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盖亦因当时科学不明,仪器不精,无从测验,徒冯理想,无益于学,故虽尝论之而终欲废之也。

(二)政治学说。庄子之政治学说,亦纯本老子之自然,而主张绝对放任。兹举例以明之。《应帝王》篇云: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崔本作“为”,柱疑“帠”乃“为”字古文“”之讹)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此以游之放任,喻为治之当放任也。既主放任,故对于当时之礼制,亦极力掊击。《马蹄》篇云: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盖亦皆本于老子“绝学无忧”“绝圣弃知”之说而加厉者也。

(三)人生学说。庄子之人生哲学,亦本于其宇宙观念。盖共视人之死生皆不过形体之变化,而为一气之生,则未始有异。明乎此,则世所谓死不过此形之毁坏,而所以为生则实未尝死也。《大宗师》篇云: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其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尝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此以一气之生,随形而变;忽而为人则为人,忽而为马则为马。今日为人而吾乐之,他日为马吾亦乐之。形万化而未有穷,则乐亦万化而未有尽也。此理与轮回之说大异。彼所谓生者为一物之灵魂,此所谓生者乃百生之一气;彼所轮回乃有意识之赏罚,而此则为造化之自然。盖绝相反也。且世人之所谓死者,以其身体之毁坏耳。而以庄子视之,亦无所谓毁坏。《齐物论》篇云: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万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盖人之身体,亦不过宇宙之元素所组成;在此以为成,在彼或为毁;在此以为毁,在彼或为成。譬如陶者,以土为器,于器为成,而于土则为毁矣;爨者以火烧薪,于薪则为毁,而于灰则为成矣。故吾身毁于此,同时又未尝不成于彼也。夫如是,更何生死成毁之足云?而人之喜生恶死者皆惑矣。《齐物论》篇云:

吾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之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此盖谓今日为人,死而为他物,他物亦自有足乐。未至其时而悲懼之者,皆非也。更有进者,《知北游》篇云: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盖人之既生,则必由幼而壮,由壮而老,由老而死。是人之方生,已直向死路而走,故曰“生也死之徒”。然自达者观之,生死不过神形之变化,毁于此者成于彼,死于彼者生于此。是至乎死者,又为生始矣。故曰:“死也生之始。”然则庄子自述,以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者,岂虚语哉?

(四)结论。庄子之老学,如以上所述,已可以略观矣。质而论之,一切皆不能出老子之范围。惟立说较为透切,至于宇宙观念,推测天地日月之运行,则由老子之空泛而欲进于实体;生物起原进化之说,亦由老子之简括而欲进于征实。此则庄子之学能青出于蓝者也。惜其时科学未进,故终欲不论不议。此可以见学术之进步,宜万涂竞发,互相因依,非可以一径独达也。至其人生哲学,以死生为一,方诸老子之“以不生为生”“死而不亡为寿”者,益为放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