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自去年秋,为诸生讲《老子》,爰著《老子集训》,略采诸家之说,参以己见,意欲使之粗明训诂,稍通玄恉也。既课毕,爰复授此八篇,以与《集训》为一经一纬之用焉。既毕业,乃为之序,曰:

呜呼!老子之学,盖一极端自由平等之学也!知此者,其唯清之严又陵乎?其言曰:“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故能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君主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汉之黄老,貌袭而取之耳。”呜呼!吾读其说。不禁重为老子悲也!夫以酷爱自由平等之学说,不为天下后世之学者所知,而为少数狡诈者貌袭,转以其所以欺天下愚后世者,归功于老子。夫老子岂敢受其功哉?

盖尝试论之:老子唯欲求夫平等自由,故对于古来君主,欲以恩德市民,聪明耀众,以遂其奴隶亿兆、鞭笞天下之愿者,不得不深恶痛绝之。故为说以告之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又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盖一有仁之心存焉,则望报之念斯起,而所谓仁者已立成市道,异夫天地所以生万物之心矣。夫存于心者曰仁,见于行事者曰为。爱人当本不仁之心,则为政当为无为之政。故虽有政府,爱民治国,不足以言功,不足以言德。夫然:则一时之为政者,不足以劳吾民之爱戴,而封建世袭之根据,乃于是乎无所托足矣。此老子之所以为民主之治也。

知此者,唯庄周最贤,故掊击政府亦最力,以至智为大盗积,至圣为大盗守。大盗者何,则政府是已。故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然其言之也益肆,而复古之情,亦未免太过。在老子之意,不过缅想上古无政府之时,其人民之自由平等,远非封建阶级生成以后所能梦想,而庄子则欲一切反之容成、大庭之世矣;在老子不过欲为于无为,学如不学,以灭阶级之竞争,而庄子则专务夫所谓绝圣弃知者矣。此庄周学老之失,而后世之复古派,所藉以游心于太古者也。

韩非则不然,以老子不仁之恉、无为之说,尽纳之于法术之中,以谓能守乎此,乃能无为而无不为矣。于是大反自由之说,力崇干涉之谈,以自然为不足贵,而唯人为之是争。故明古不如今,而今无法古之必要。盖将老子刍狗百姓之说,因而刍狗圣人、刍狗先王矣。及秦用之,果以翦灭诸侯之国,而封建之制度遂于是消灭。然为之太过,专用己智,乃因而焚书坑儒,二世而亡,为天下之僇笑。此韩非学老之失,又后世复古派所藉以为口实者也。

自是以后,有国者或以老子为守成之具,用兵者或视老子为权谋之家,而一切学者又或以清谈为宗,或以隐逸为主,或以导引为事,皆世主所提倡,而欲率天下于无事,以固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者也。是岂非与老子之初意大相剌谬者邪?嗟夫!庄生有言:“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岂知其并老子之说而亦窃之哉?此吾所以重为老子悲也!

岂非学者不能讲明之咎与?向使昔之学者,能本韩子不法古之卓识,力行庄生掊击大盗之说,则吾国自秦以后之政体,必有大异乎今日之所闻者,而今日政体革命之事,又必非今日之所云云而已矣。吾特表而出之,以见学说关系世变之巨有如是者!

十六年三月十五日

北流陈柱柱尊父序于上海大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