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祖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尝以尧、舜为“荡荡无能名”,尤追慕周公,形于寤寐。盖周公时代较近,又为鲁之先祖及制定周礼之人。中国自古为衣冠礼义之邦,素严夷夏之辨,而夏之所以别于夷者,惟在礼乐而已。礼莫备于周,亦惟周公之功。孔子儿时尝陈俎豆嬉戏,设礼容,其好礼实出于天性。及其长也,益勤于学礼。居鲁之时,则问官于郯子。又与南宫敬叔观周,见老聃、苌弘而问焉。于是当时遂推孔子以为知礼之人。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

孔安国注曰:“时人多言孔子知礼。”是其证也。又《左传·定公十年》曰:

夏,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

上亦时以孔子为知礼之证。然周公制礼,果经实行与否,后之学者颇引以为疑。意者周初固尝行之,及春秋之时,王室式微,诸侯横恣,礼乐渐坏。孔子之褒管仲也,以其能于礼坏之后而犹秉其防;其贬管仲也,亦以其有时违礼,可见孔子之重礼也。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

不以兵车,《穀梁传》谓之“衣裳之会”,《史记》谓之“乘车之会”,即以礼乐会诸侯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被发左衽,即夷狄无礼之俗也。故孔子以此为管仲之功。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

孔子以管仲器小者,亦以其有时越乎礼也。孔子褒贬管仲,一主于礼。春秋之初,王室既衰,自管仲出,稍维冠裳之化。至于孔子时,而上下侵僭弥甚,周公所尽力制作之礼,至是几陵迟耗矣。孔子慨叹时世,而追怀昔日之盛,数见于《论语》: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同上)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同上)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同上)

子曰:“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同上)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同上)

观以上诸章,知孔子深慨于礼之既坏,不啻大声疾呼,将求所以正之,于是历聘诸邦,莫能行其志。卒以为礼之所由坏,以名之先紊也,故当首正名分,而后礼可得而言矣,故在卫发正名之叹。《春秋》之作,亦此意也。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

此可见孔子欲正名分,以起礼之废。今当进求礼之意及于所以为孔学之原理者。盖学者皆传三礼:而《周礼》以明制度,《仪礼》以著仪式,《曲礼》以正礼容。故孔子言礼,当含有制度、仪式、礼容三义。其云夏礼、殷礼者,制度之礼也。其云管仲不知礼,及与子贡论告朔饩羊者,仪式之礼也。其云生事之以礼,立于礼者,礼容之礼也。于是礼又为制度、仪式、礼容之总称。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

虽然,制度、仪式、礼容犹皆在外者。孔子言礼,非仅指在外者,固有存乎其内者焉。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

盖玉帛钟鼓皆礼乐之在外者,未足贵也。今列诸家此章之注于下:

礼以敬为主。玉帛者,敬之用饰也。乐主于和。钟鼓者,乐之器也。于时所谓礼乐者,厚贽币而所

简在敬,盛钟鼓而不合雅颂。故正言其义也。(王弼注)

玉帛者礼之用,非礼之本。钟鼓者乐之器,非乐之主。(缪播注)

敬而将之以玉帛则为礼,和而发之以钟鼓则为乐。遗其本而专事其末,则岂礼乐之谓哉?(朱子《论语集注》)

朱子盖本王弼、缪播之说,而益加明切。虽敬与和果能为礼乐之本与否今不具论,故知所谓礼者不仅外形,而犹有存乎其内者在也。其余尚有可证者: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朱子《集注》曰:

让者,礼之实。何有,言不难也。言有礼之实以为国,则何难之有。不然,则其礼文虽具,亦且无如之何矣,而况于为国乎?

朱子言礼之实与礼文异,则是亦在内者也。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今列诸家注此章如下:

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郑玄注)

《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朱子《论语集注》)

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同上)

杨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此绘事后素之说也。”(同上)

然则绘画之文与忠信之质异,是又礼之在内者也。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

杨时以为周衰世方以文灭质,而林放独能问礼之本,故夫子大之,而告之以此。朱子曰:

孔子以时方逐末,而放独有志于本,故大其问。盖得其本,则礼之全体无不在其中矣。(《论语集注》)

上所谓礼之本者,亦言礼之在内者而已。盖礼有本有末,有内有外。合内外本末,而后可以言礼,可以为伦理政治之原理也。前所引孔子言以礼让为国,是即以礼为政治之原理矣。为政尤以制礼为本。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

以上二章皆《论语》制礼乐之事,即治国之大本,而礼所以为政治原理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

矣夫。”(《论语·雍也》)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

上数章以礼为修身之要,恭慎礼诸德之中,即伦理之原理也。故礼又为孔学原理,兹举其略,不复详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