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吾欲垂之空文,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故孔子虽立言垂训,而其志仍主行事。内之正心诚意,外之治国平天下。虽移风易俗,有赖礼乐制度,皆归之乎德,以为之主。德之用至广,则又有一本而万殊之道以统之。故道也者,所以齐众行而总诸德之一大原理也。孔子尝自称其一贯之道,见于《论语》: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以上二章语有异同。朱子《集注》曰:
尹氏曰:“孔子之于曾子,不待其问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复深喻之曰‘唯’。若子贡则先发其疑而后告之,而子贡终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二子所学之深浅,于此可见。”愚按,夫子之于子贡,屡有以发之,而他人不与焉。则颜曾以下诸子所学之浅深又可见矣。
然今所当先明者,即云何为道?云何为一贯之道?朱子尝曰:
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论语集注》)
是其所谓道,如今之伦理之原理(Ethirsches prinzip)者矣。然朱子又曰:
道者,事物当然之理。(同上)
此其喻道,又如今所谓世界原理(Welt prinzip)。然朱子非云事物必然之理,仅云当然之理,则所谓世界非机械说(Mechanisch),而实类于有极说(Teleogisch)者也。盖本于天人合一之理推衍之,故常以伦理原理括于世界原理之中。《易·系辞》及《说卦传》有天道、地道、人道之分,三者宜皆道之一种。惟《论语》所言则多切乎人事,而罕及天道。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论语·雍也》)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
以上所谓道,大抵伦理之原理也。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
以上所谓道,大抵政治之原理也。故《论语》言道多属于伦理政治之原理(Ethiks politisches prinzip)。是以子贡曰: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郑玄以天道为七政变通之占,何晏以为元亨日新之道,其说未了。朱子则曰:“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以朱子之说,揆诸今世哲学术语,宜在本体之原理(Ontologisches prinzip)或宇宙之原理(Kosmologisches prinzip)之间。但天道与道决非同义。天道以明世界原理,而不足以明伦理政治之原理。故子贡以夫子言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中罕言天道者。或曰:孔子早年,其论道也,必以伦理政治为域。及五十而知天命,晚尤好《易》,乃会天人之符,而分天道、地道、人道之别。《大戴礼·四代》篇,孔子晚年之说也,其言曰:
天道以视,地道以履,人道以稽。
《易·系辞下传》曰:
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
《说卦传》曰: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盖以道为一本,分而为天地人之道,其孔子晚年之说与?然儒者之言道,犹以人事为主,故《荀子》曰: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儒效》)
以上于道之名既略辨之矣,当进而论一贯之道。请先释贯字之义。惠栋曰:
《离骚经》曰:“贯薜荔之落蕊。”王逸注云:“贯,累也。”《左传·宣六年》:“中行桓子曰:‘使疾其民,以盈其贯。’”《韩非子》曰:“是其贯将满也。”贯皆有积义,道积于一。《论语》子谓曾参曰:“吾道一以贯之。”《释诂》云:“贯,习也。”习者,重习,亦有积义。《荀子》曰:“服习积贯。”又曰:“贯得而治详之。”(《周易述·易微言上》)
上以贯作惯义。阮元《论语一贯说》曰:
《论语》贯字凡三见:曾子之一贯也,子贡之一贯也,闵子之言仍旧贯也。此三贯字,其训不应有异。元按,贯,行也,事也。三者皆当训为行事也。孔子呼曾子告之曰:“吾道一以贯之。”此言孔子之道皆于行事见之,非徒以文学为教也。一与壹同,壹以贯之,犹言壹是皆以行事为教也。(《揅经室集》)
阮元以旧贯之贯释一贯之贯,其义似相悬绝。由今考之,仍以皇侃疏所释为允。
贯犹统也。譬如以绳穿物,有贯统也。(《论语集解疏》)
然则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者,即就其伦理政治之原理,为之贯统而集合(Aggregation)之,散之则粲然有条,总之则整然如一。故名一以贯之也。然当时一贯之义,曾子固有明释,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阎若璩曰:
一贯忠恕,是尧、舜、禹、汤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于此不明,则并属异学,非孔子徒矣。夫子明言一贯,曾子明言忠恕而已矣。一贯者,即此一串之道也。而已矣者,更无他道也。……(《四书賸言》)
惠栋亦以一贯之道不外忠恕,其说曰:
一贯之道,三尺童子皆知之,百岁老人行不得。宋儒谓唯颜子、曾子、子贡得闻一贯,非也。(《周易述·易微言上》)
吾道一以贯之,自本达末,原始及终。老子所谓“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也。忠即一也,恕而行之,即一以贯之也。韦昭注《周语》“帅意能忠”曰:“循己之意,恕而行之为忠。”(同上)
或疑忠恕二字浅近,不足以该一贯之全,是不可不观孔子之论忠恕。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然则孔子谓忠恕违道不远,忠恕虽近于一贯之道,而犹非一贯之道也。曾子之释此,盖有深意存焉。全祖望乃分天地一贯之道、圣人一贯之道与学者一贯之道。
一贯之说,不须注疏。但读《中庸》,便是注疏。一者,诚也,天地一诚而已矣。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地之一以贯之者也。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人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圣人之一以贯之者也。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学者之一以贯之者也。(《经史问答》)
盖孔子所以告曾子者,圣人一贯之道也。曾子所以告门人者,学者一贯之道也。由全氏之说,则可以明于朱子《集注》之义矣。故列众说于前,而独著《集注》于后。庶一贯之旨,可循序而渐悟焉。《集注》于“曾子曰唯”下曰:
参乎者,呼曾子之名而告之。贯,通也。唯者,应之速而无疑者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耳。夫子知其真积力久,将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
应之速而无疑也。
已上谓孔子告曾子以圣人一贯之道,而曾子默喻之也。又于“忠恕而已矣”下曰:
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已矣者,竭尽而无余之辞也。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无余法,而亦无待于推矣。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晓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
已上所谓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者,即曾子所言,是学者一贯之道也。恐问者未喻其深,故就易晓者答之。会观诸说,而细玩《集注》之义,则所谓一贯之道可以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