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孔子世家》曰:“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是哀公十一年冬也。江永乡党图考》曰:“《左传正义》引《孔子世家》云:‘季康子使公叶、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是使三人迎孔子也。今本《世家》‘叶’作‘华’,脱一‘公’字,又误‘使’为‘逐’耳。”

孔子返鲁之时,鲁之国势益陵夷不可为。哀公及季康子虽礼重孔子,优以国老,位以大夫,卒莫能用其言。然故数从孔子问政,记之如下: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

季康子有用孔子门人之意,而先咨于孔子如此。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同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同上)

上皆季康子问政之语。哀公亦尝问政于孔子,《论语》载其一章。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

哀公于孔子,宜频有所咨启。《荀子》有《哀公篇》,与《大戴记·哀公问五义》篇略同;《大戴记》又有《哀公问于孔子》篇,与《小戴记·哀公问》篇略同,皆记孔子与哀公问答之词。《汉志》有《孔子三朝记》七篇,或以即是《大戴记》中《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问》七篇也。今仅著《论语》一章,余并不复引。

已上所记季康子与哀公之问,皆是政理之原。至于一政举措,将见于事实,亦有以先询诸孔子者。《左传》曰:

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哀公十一年》)

此事又出《国语》:

季康子欲以田赋,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不对,私于冉有曰:“求来!汝不闻乎?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远迩;赋里以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于是乎有鳏寡孤疾,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其岁,收田一井,出稯禾、秉刍、缶米,不是过也。先王以为足。若子季孙欲其法也,则有周公之籍矣;若欲犯法,则苟而赋,又何访焉?”(《鲁语》下)

然季康子不从孔子之意,明年竟加田赋。(《春秋·哀公十一年》)于是孔子严责冉有。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孟子·离娄上》)

哀公问社于宰我,孔子亦以其答之不当而责之: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孔子之责宰我,与责冉有之意同,盖以仁政为本也。然方观旭独以此问有关于三桓。

斯时哀公与三桓有恶。观《左传》记公出逊之前,游于陵阪,遇武伯曰:“余及死乎?”至于三问。是其杌捏不安,欲去三桓之心,已非一日。则此社主之问,与宰我之对,君臣密语,隐衷可想。又,社阴气主杀。《甘誓》云:“不用命,戮于社。”《大司寇》云:“大军旅莅戮于社。”是宰我因社主之义,而起哀公威民之心,本非臆见附会。夫子责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云成事、遂事,必指一事而言。缘哀公、宰我俱作隐语,谋未发泄,故亦不显言耳。其对立社之旨,本有依据。是以夫子置社主不论,但指其事以责之,盖已知公将不没于鲁也。(方观旭《论语偶记》)

方说近于附会。要之,孔子夙主仁政,故不以战栗之对为然。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

有若之说,盖有契于孔子仁民之意矣。当时孔子弟子多仕于鲁国,或特以德望为鲁人所尊。故政事兴革,有位者恒咨焉。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

翟灏四书考异》曰:“鲁人改作长府,因季氏恶昭公也。《左传·昭二十五年》:公居长府,伐季氏,入之。孟氏、叔孙氏共逐公徒、公逊于齐。长府盖鲁君别馆,稍有积蓄扞御,可备骚警之所。季氏恶公恃此伐己,故于己事,率鲁人卑其背闬闳,俾后此之为鲁君者,不复有所凭恃。其居心宁可问乎?闵子无谏诤之责,能为怨言讽之,则自与圣人强公弱私之心深有契矣。如此说经,似尤觉圣贤见义之大、含旨之深。罗氏《路史·禅通纪》曾旁论及是,而语焉未详,窃申而备之。”按,翟氏之说亦出臆测,殆改作则劳民伤财,而闵子言之耳。

孔子居鲁,朝政之得失,俱得与闻之。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论语·子路》)

孔子虽尝闻国政,而非有大事,亦未尝辄言。

甲午,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左传·哀公十四年》)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

邢昺《论语疏》曰:“之三子告,《传》无文者。《传》是史官所录,记其与君言耳,退后别告三子,惟弟子知之,史官不见其告,故《传》无文也。”然孔子告之之意,说者颇有异同。

程子曰:“《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论语·集注》)

程子及胡氏说昔人有议之者,毛奇龄论语稽求篇》曰:

鲁史记当时在朝问对,与《鲁论》所载相为表里。第鲁为齐弱一段,《论语》无之者,朝堂咨算,私记所略也。……若夫子所云民之不与,暨以众加半诸语,则正答鲁为齐弱一问。有解君之疑,振君之怯,忻君之利,诱君之瞻顾,而予以可恃。一举而数善备者,此正大圣人经术不迂阔处。夫君臣主客,各有隔膜,在哀公强弱一问,较计彼此,此不必尽庸君退诿之言。设果欲兴师,则此时慎重,量己量敌,正非易事,必以三纲大义拒之。则不惟理势难辨,且于子之伐之一问,告东指西,不相当矣。人纵不谄君,亦何可使问答不相当如此。

据《左传》冉有之言,则孔子为鲁之国老。据《论语》,孔子自称从大夫之后,则位为大夫也。(据邢疏)然孔子是时固无为政于鲁之志,惟时然后言,而专从事于删述之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