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孔子世家》谓哀公六年孔子自楚反乎卫;然《卫世家》又谓出公八年孔子自陈入卫,《十二诸侯年表》同。出公八年当鲁哀公十一年。《孔子世家》无自陈还卫之事,而推孔子自卫反鲁之事亦在哀公十一年。岂孔子自灵公之末去卫,鲁哀公六年自楚反卫,中间又尝至陈,至于哀公十一年,又先入卫而后反鲁耶?盖皆在卫出公之世矣。《论语》曰: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述而》)
《春秋传》:哀公七年公会吴于鄫,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冉求为季氏宰,及齐师战于郊。则是孔子至卫之后,二子自卫先归鲁也,或者二子知夫子之不为而遂去耶?然则此章问答当在孔子反卫之初,哀公六、七年间。
《孔子世家》述于哀公六年后,曰:“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论语》曰: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其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子路》)
朱子《集注》亦谓卫君为出公辄。是时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故孔子以正名为先。又引胡氏之说曰:
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是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论语集注》七)
王阳明曰:
卫君一心致敬尽礼,待夫子为政。夫子就先去,告天子告方伯以之,岂人情耶?夫子既肯与之为政,必已是他倾心委国而听,夫子必有感动他处,使其知无父不可为君,他必能迎其父。蒯聩当此时,亦必感动底豫。蒯聩既豫,辄乃致国请戮。已见化于其子,又有夫子至诚和调其间,亦决不肯受。群臣百姓又必欲立辄而为君。辄于是自暴其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而必欲致国于其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衷,请于天子,告于方伯,必欲立辄而为君。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以尊聩,则君臣父子一举名正言顺矣。
按:“正名”一语,马融以为正百事之名,郑玄以为正文字,宋儒以下则以为为辄而发。胡氏、王氏之说益出于臆测,未能定其是否。然孔子固尝有仕出公之意,或宜有为而为之,《孟子》曰“孔子有公养之仕……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是已。(《集注》:孝公疑出公辄。)
要之,孔子于卫出公之时至卫,及鲁哀公十一年,自卫反鲁。考哀公十一年齐国书、高无平帅师伐鲁,时孔子弟子冉求为季氏宰,与齐师战于郊败之。是役也,樊迟亦在军,有战功。夏五月,哀公会吴王伐齐,甲戌吴师与齐师战于艾陵,大败之,获齐国书。于是子贡亦仕于叔孙氏,孔子高弟多仕鲁者。《史记》记孔子之反鲁曰:
冉有为季氏将师,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然孔子之反鲁,亦有不满于卫之故。《左传》曰:
冬,卫太叔疾出奔宋。初,疾娶于宋子朝。子朝出,孔文使疾出其妻而妻之。疾使侍人诱其初妻之娣置于犁,而为之一宫,如二妻。文子怒,欲攻之,仲尼止之。……孔文子之将攻太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文子遽止之曰:“圉岂能度其私,访卫国之难也。”将止,鲁人以币召之,乃归。(《哀公十一年》)
孔子谓孔文子之语与卫灵公问陈同,有疑为一事而传闻异辞者。《史记》谓孔子去鲁十四年而后反,自来学者罕有异说,独狄子奇《孔子编年》谓孔子定公十五年、哀公元年并在鲁,又哀公七年至九年亦在鲁,此后复游诸侯,至于十一年而还。其说亦有佐证,具录如下,以备参考。
其谓孔子定公十五在鲁,则引《左传》为证:
十五年春,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以礼观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将左右周旋,进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丧、戎,于是乎观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体,何以能久?高仰,骄也;卑俯,替也。骄近乱,替近疾。君为主,其先亡乎!”……夏五月壬申,公薨。仲尼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者也。”
狄子奇附记曰:
此明是在鲁观之,在鲁言之,为孔子十四年反鲁明证。说者必谓子贡先反,而孔子在陈闻之,盖泥于《史记》去鲁十四年之说耳。不知《史记》前后错乱不可胜数,固未可尽信也。
其谓哀公元年孔子居鲁,则引《国语》为证:
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实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之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氏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翟,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尺,数之极也。”(《鲁语下》)
《左传》吴王夫差破越王句践于会稽,哀公元年。故狄子奇以元年孔子在鲁,且附记曰:“此事又见《家语·辨物解》,亦云吴子使来聘于鲁,且问之仲尼。其为孔子居鲁决然无疑。乃《史记·世家》与羊事类叙于定公五年,殊不可解。”云云。
今考狄子奇之说,其以哀公七、八、九年孔子在鲁,殊无确证。即如前举《左传》引孔子语,亦非可执为孔子在鲁之据,《国语》记事涉奇怪,似尤未足深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