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公三十二年,公薨于乾侯,时孔子年四十三,于是定公立。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卒,其子季桓子嗣立,季氏家臣阳虎专鲁政。孔子恶之,遂绝意政治,退修诗书。《史记》曰:

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阳虎闻孔子名声,欲与之周旋。见于《论语》、《孟子》: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

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其亡也,而往拜之。(《孟子·滕文公下》)

孔安国《论语注》:“阳货,阳虎也。季氏家臣,而专鲁国之政。”朱子《集注》因之。然则春秋三传所称阳虎即《论语》、《孟子》所称阳货,自无可疑。崔述《洙泗考信录》独谓阳货与阳虎各为一人,此不足据也。

于是阳虎益恐。先是,季寤、公、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至是,虎遂与季寤、叔孙辄等共谋废三桓。事起而成宰公敛处父帅成人与阳虎战,卒败之。阳虎奔、阳关以叛。详见《左传·定公八年》传。其间有公山不狃召孔子之事,然《论语》与《史记》所载不同。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

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史记·孔子世家》)

按:弗扰即不狃。孔安国《论语注》:“弗扰为季氏宰,与阳虎共执季桓子而召孔子。”邢昺疏谓弗扰召孔子在定公五年九月阳虎幽闭季桓子之时。朱子亦同此说。惟《史记》独以公山不狃以费畔在定公九年,是季氏召孔子也。翟灏四书考异》申《史记》以释《论语》曰:

按,《左传》、《史记》各与《论语》事不同。《左传》之畔在定公八年,时公山不狃虽未著畔迹,而与季寤等共困阳虎。则季氏亦已料其畔矣,因于次年使人召孔子图之。孔子未果往,而不狃盘踞于费,季氏无如之何也。十二年,孔子为鲁司寇,建堕费策。不狃将失所倚恃,遂显与叔孙辄袭犯鲁公。孔子亲命申句须、乐颀伐之,公室以之平。季氏之召,终亦以应之矣。如此说之,则《左》、《史》两家所载得以相通,而于事理亦可信。《论语》召字上原无主名,旧解惟推测子路语,谓是公山氏召,实大误也。揆子路语意,当介介于季氏之平素劣迹,而云何必因公山氏之之,以从畔伐畔也。上“之”谓往,下“之”谓季氏。所书经屡写,句内偶脱一字,乃致与《左》、《史》文若矛盾耳。

学者多疑此事,且考其年代,尤多异说。崔述、赵翼并力主无其事,姑录《陔余丛考》之说于下:

《史记》公山不狃本之《左传》,小司马注引邹氏曰:“狃,一作蹂。”《论语》作弗扰。是《论语》之公山弗扰即《左传》之公山不狃也。《左传·定公五年》:季桓子行野,公山不狃为费宰,出劳之,桓子敬之,而家臣仲梁怀不敬,不狃乃嗾阳虎逐之。是时不狃但怒怀而未怨季氏也。《定公八年》:季寤、公极、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叔仲志又不得志于鲁,故五人因阳虎欲去三桓,将享桓子于蒲圃而杀之。桓子以计入于孟氏,孟氏之宰公敛处父帅兵败阳虎。阳虎遂逃于、阳关以叛,季寤亦逃而出。是时不狃虽有异志,然但阴构阳虎发难,而己实坐观成败于旁。故事发之后,阳虎、季寤皆逃,而不狃安然无恙,盖反形未露也。则不得谓之以费叛也。至其以费叛之岁,则在定公十二年。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叔孙先堕郈,季孙将堕费,于是不狃及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不狃及辄奔齐。遂堕费。此则不狃之以费叛也。而是时孔子已为司寇,方助公使申句须等伐而逐之,岂有欲赴其召之理?《史记》徒以《论语》有孔子欲往之语,遂以其事附会在定公八年阳虎作乱之下。不知未叛以前召孔子,容或有之,然不得谓之以费叛而召也。既叛以后,则孔子方为司寇,断无召而欲往之事也。世人读《论语》,童而习之,遂深信不疑,而不复参考《左传》,其亦陋矣!王鏊震泽长语》又谓不狃以费叛,乃叛季氏,非叛鲁也。孔子欲往,安知不欲因之以张公室?因引不狃与叔孙辄奔吴后,辄劝吴伐鲁,不狃责其不宜以小故覆宗国,可见其心尚欲效忠者,以见孔子欲往之故。此亦曲为之说。子路之堕费,止欲张公室。而不狃即据城以抗,此尚可谓非叛鲁乎?盖徒以其在吴时有不忘故国之语而臆度之,实未尝核对《左传》年月,而推此事之妄也。战国及汉初人书所载孔子遗言秩事甚多,《论语》所记本亦同此记载之类,齐鲁诸儒讨论而定,始谓之《论语》。语者,圣人之遗语;论者,诸儒之讨论也。于杂记圣人言行真伪错杂中,取其纯粹以成此书。固见其有识,然安必无一二滥收者?固未可以其载在《论语》,而遂一一信以为实事也。《庄子·盗跖》篇有云:田常弑君窃国,而孔子受其币。夫陈恒弑君,孔子方请讨,岂有受币之理?而记载尚有如此者。《论语》公山不扰

章,毋亦类是?(《陔余丛考》卷四)

凡诸疑者,大抵按其事不合左氏,又揆孔子平日所论,不宜欲赴公山氏之招,乃从而为之辞,以《论语》为不可信。又《史记》之说亦异,然是惟当传疑,不可强说也。其事或以为在定五年,或以为在九年,或以为在八年。其云五年、九年者,已见于前。八年之说出于郑环,而狄子奇《孔子编年》从之。此犹以为有其事,不过于年之先后有异说耳。

阳虎既败,未几而孔子用于鲁。《史记·世家》曰: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

诸书记孔子为鲁司寇时事,比录于下(略以事为次):

受命者必以其祖命之。孔子为鲁司寇,命之曰:“宋公之子弗甫有孙鲁孔丘,命尔为司寇。”孔子曰:“弗甫敦及厥辟,将不堪。”公曰:“不妄。”(《韩诗外传》八)

仲尼将为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逾境而徙,鲁之鬻牛马者不豫贾,必蚤正以待之者也。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必分,有亲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荀子·儒效》)

孔子始用于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鞞,投之无戾;鞞而麛裘,投之无邮。”用三年,男子行乎涂右,女子行乎涂左,财物之遗者,民莫之举。(《吕览·先识览·乐成》)

孔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市贾不豫贾,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负戴,非法之所能致也。(《淮南子·泰族训》)

孔子为鲁司寇,听狱必师断,敦敦然皆立,然后君子进曰:“某子以为何若,某子以为云云。”又曰:“某子以为何若,某子曰云云。”辩矣,然后君子几当从某子云云乎。以君子之知,岂必待某子之云云,然后知所以断狱哉?君子之敬让也,文辞有可与人共之者,君子不独有也。(《说苑·至公》)

孔子为鲁司寇,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季孙闻之,不悦,曰:“是老也欺予。语予曰:‘为国家必以孝。’今杀一人以戮不孝,又舍之。”冉子以告。孔子慨然叹曰:“呜呼!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斩也;狱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嫚令谨诛,贼也。今生也有时,敛也无时,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予维曰未有顺事。’言先教也。故先王既陈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綦三年而百姓往矣。邪民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诗》曰:‘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是以威厉而不试,刑错而不用,此之谓也。今之世则不然:乱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堕焉,则从而制之,是以刑弥繁而邪不胜。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数仞之墙而民不逾也,百仞之山而竖子冯而游焉,陵迟故也。今夫世之陵迟亦久矣,而能使民勿逾乎?《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焉顾之,潸然出涕。’岂不哀哉!”《诗》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子曰:“伊稽首。不其有来乎?”(《荀子·宥坐》)

秋七月癸巳,葬昭公于墓道南。孔子之为司寇也,沟而合诸墓。(《左传·定公元年》)

先时季氏葬昭公于墓道之南,孔子沟而合诸墓焉,谓季桓子曰:“贬君以彰己罪,非礼也。今合之,所以掩夫子之不臣。”(《家语·相鲁》)(语本左氏,故并录之)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论语·雍也)(包咸注曰:孔子为鲁司寇,以原宪为家邑宰。)

要之,孔子用鲁,其政治上之大事,无过夹谷之会及堕三都二事,今分别述之。

先是周室陵迟,号令不行。齐桓公、晋文公相继称霸,纠合诸侯,仍以同奖王室为号。齐自桓公以后中衰,于是晋之霸业久而不替。当时惟楚与晋争雄,而吴、越亦渐强。至是齐景公欲兴桓公之遗业,乘晋之不竞、思得诸侯。定公七年,与郑伯盟于咸,与卫侯盟于沙泽。晋遂与三国有隙。鲁夙奉晋为盟主,乃不得不出侵齐之师。(八年)未几齐人亦来侵,鲁之力固非齐匹。定公十年,终至叛晋而与齐讲和,此所以有夹谷之会也。当是之时,齐思耀其威,欲执定公。谋有不臧,危辱立见。孔子于是试其外交之材。鲁国以安,孔子之力也。

夹谷之会,《左传》与《穀梁》记事多违,而《左传》较详,其《定公十年传》曰:

夏,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齐侯从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君必不然。”齐侯闻之,遽辟之。将盟,齐人加于载书曰:“齐师出竟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孔丘使兹无还揖对曰:“而不返我汶阳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齐侯将享公。孔丘谓梁丘据曰:“齐、鲁之故,吾子何不闻焉?事既成矣,而又享之,是勤执事也。且牺象不出门,嘉乐不野合。享而既具,是弃礼也;若其不具,用秕稗也。用秕稗,君辱;弃礼,名恶。子盍图之?夫享,所以昭德也。不昭,不如其已也。”乃不果享。齐人来归郓、、龟阴之田。

按左氏所记,盖齐侯尝设三计以尝鲁君:始则机伏于兵力,而孔子挫之;继则巧附于载书,而孔子拒之;终则谋隐于设飨,而孔子尼之。方此会也,鲁国安危间不容发,卒能消弭于无形,可见孔子外交之能力矣。

《穀梁传》所记与左氏微异,其文曰:

颊谷之会,孔子相焉。两君就坛,两相相揖,齐人鼓噪而起,欲以执鲁君。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视归乎齐侯,曰:“两君合好,夷狄之民,何为来为?”命司马止之。齐侯逡巡而谢曰:“寡人之过也。”退而属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与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为?”罢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齐人来归郓、、龟阴之田者,盖为此也。

司马迁依据《穀梁传》,其词颇加润色: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犁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荧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孔子世家》)

孔子之于外交,直不用权术,而一秉正义。西谚有之曰: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不其信与!儒者用正义,类迂阔,远于事情;孔子独能使强邻内愧,转危为安,此所以为不可及也。

外患既宁,乃从事于内政,于是有堕三都之事。鲁自宣公以来,至成公、襄公、昭公、定公,皆权虚器,而实权则在季文子、季武子、季平子之手。及季平子卒,其子季桓子执政,实权又为其臣阳虎所持。孔子尝嘅之曰:

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论语·季氏》)

孔子欲复公室之权,则不得不抑三桓。然其时三桓亦拥虚位,政在陪臣。三桓之专国,尚以其为鲁之公族也。至于陪臣专国,直非有所凭藉,即巧弄而窃据之。故将张皇公室,就当日之计,惟有先去陪臣之跋扈。于是孔子说定公及季桓子,立堕三都之策。推其情势,盖季孙、孟孙、叔孙三子皆居鲁之国都,其居城费、郈、成皆陪臣所领,三子莫能制之。《左传·昭公十二年》:南蒯以费叛,征之连年不克。《定公十年》:侯犯以郈叛,一年之间再出师围之,不克。此可以见三都之强也。叔孙子论侯犯之乱曰:

郈非唯叔孙氏之忧,社稷之患也。(《左传·定公十年》)

夫三桓之所以能专政者,亦半由于三都之强。使三都失其强,则三桓之势亦自然而减。故孔子堕三都之策,即以阴抑三桓之权。会三桓亦苦陪臣之不可制,深纳之而不疑。所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孔子虽用鲁日浅,亦足白儒者之效矣。

当时实权虽去三桓,然形式上犹为鲁国之执政,故孔子将行堕三都之策,不可不先得季孙氏之同意。若季氏有所疑,则其功不可就也。《公羊传》稍见其意,曰:

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于是帅师堕郈,帅师堕费。(《定公十二年》)

按:“三月不违”之语又见《十年》齐人归田传。何休注曰:“孔子仕鲁,政事行乎季孙。三月之中,不见违过,是达之也。”盖季氏既重孔子,三月不违其策,然后以郈、费数叛之事问之。何休于此传注曰:“孔子曰:陪臣执国命,采长数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氏说其言而堕之。故君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是孔子已信于季氏,而后为此议也。三桓贵介公子,皆优柔易与。惟先去陪臣之强者,而徐以礼义约束三桓,则鲁公室之政可复,国力可得而盛也。于是孔子因使其门人中最有勇力之子路为季氏宰,以渐行其志焉。

《春秋·定公十二年》曰:

夏……叔孙州仇帅师堕郈。……季孙斯、仲孙何忌帅师堕费。……十有二月,公围成,公至自围成。

《左氏传》记其事曰:

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谓孟孙:“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障也;无成,是无孟氏也。子伪不知,我将不堕。”冬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堕三都之策,孔子援子路以行之,然其所以终于不成者,其故有三:

(一)子路不能从孔子之意而行。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论语·先进》)

鲁定公五年,公山不狃为费宰,见于《传》。至十二年奔齐,而费始无宰。然则子羔之举,当在季氏初堕费之后也。(崔述《洙泗考信录》二)

(二)季氏之对子路,信任不坚。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景伯之告,孔子以道之行废言之,似不仅为子路发者。盖孔子为鲁司寇,子路为季氏宰,实相表里。子路见疑,即孔子不用之由。然则公伯寮之愬,当在孔子将去鲁之前也。(《洙泗考信录》二)

(三)公敛处父劝孟孙勿堕成。(已见前《传》)盖处父为成宰,阳虎既败以后,鲁陪臣之有实权者,处父而已。阳虎之败,处父实战而胜之,有大功。见既堕费、郈,将及于成,又微窥孔子将张公室之意,乃谓孟孙堕成则孟氏势弱。故内外通谋,抗不欲堕。孟孙虽尝师事孔子学礼,然为一家之利害,固不能不动于处父之言。自是以后,政权卒移于孟氏,而季孙、叔孙二氏浸以衰微矣。堕三都之策未能奏其效者,不出以上之三者也。

《史记·孔子世家》谓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荀子》亦称孔子为鲁摄相。然此事不见于《春秋》三传。崔述曰:

《孟子》及《春秋传》:孔子但为司寇,未尝为相。《公羊传》云:“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孟子》曰:“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然则是季孙为鲁相,而能行孔子之言耳,非孔子为鲁相也。春秋时无以相名官者,秉政之卿谓之“相某君”,非官之名可云“摄”。盖夹谷之会当使上卿相礼,以孔子之知礼也,越次而使之,如狐偃之让赵衰者然,故或谓之“摄相”。传闻者不知,遂误以为相国之相耳。(《洙泗考信录》二)

《史记》称孔子摄相,诛乱政者少正卯,亦见于他书。则其传绝古,崔述之说未可遽信也。《荀子》曰:

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汝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宥坐》)

诛少正卯事,又见于《尹文子》、《说苑》诸书,《论衡·讲瑞》曰:

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又不能知少正卯,门人皆惑。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子为政,何以先之?”孔子曰:“赐退,非尔所及。”

诛少正卯事,朱子以《论语》、《左氏》不载,子思、孟子不言疑之。崔述《洙泗考信录》辨之尤力。要荀卿去孔子未远,此难臆定其无也。惟《史记》记事固有自相矛盾者。按《十二诸侯年表》及《鲁世家》并云孔子于定公十二年去鲁,《卫世家》则孔子于定公十三年已至卫。是定公十四年,孔子已不在鲁,安有摄相之事?即摄相事不虚,斯年月当有误,二者必居一于此矣。故崔述主孔子于定十二年去鲁,江永、狄子奇主孔子定十三年去鲁,今比录其说如下:

《史记·鲁世家》孔子去鲁在定公十二年,《孔子世家》在十四年。余按《春秋》,定公十二年夏,堕郈堕费。《公羊传》云: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于是帅师堕郈,帅师堕费。是《孟子》所云见行可之仕者,即此夏堕郈堕费之时。既云三月不违,则三月以后,鲁固不用孔子矣。不用而祭,祭而行,月余日事耳。然则孔子之去鲁,当在定十二年秋冬之间。《孔子世家》误也。又《十二诸侯年表》去鲁在定十二年,与《鲁世家》合,当从之。(崔述《洙泗考信录》二)

《孔子世家》诛少正卯、三月大治、归女乐、去鲁、适卫,皆叙于定公十四年,非也。定十三年夏,有筑蛇渊囿,大蒐比蒲,皆非时劳民之事。使夫子在位而听其行之,则何以为夫子?考《十二诸侯年表》及《鲁世家》,皆于定十二年书女乐、去鲁事。《年表》及《卫世家》皆于灵公三十八年书孔子来,禄之如鲁。卫灵三十八,当鲁定十三。盖女乐事在十二、十三冬春之间,去鲁实在十三年春。鲁郊尝在春,故经不书。当以《卫世家》为正。夫子春去鲁,而夏筑蛇渊囿,大蒐比蒲,诸秕政即作。尤可见圣人在位之有裨也。(江永《乡党图考》)

《史记·孔子世家》以去鲁在定公十四年,《十二诸侯年表》及《鲁世家》则在十二年,皆失其实。《卫世家》灵公三十八年,孔子至卫,当鲁定公十三年,兹从之。(狄子奇《孔子编年》)

以上诸说,江永之说较详确。盖以孔子去鲁在定公十三年郊祭之后,在诸秕政未作以前。且尤有可证者。《孔子世家》谓孔子之去鲁凡十有四岁而反乎鲁。按孔子反鲁在哀公十一年,由以上溯孔子去鲁之年,正当定公十三年。故《卫世家》所记最足据也。至于孔子去鲁之故,有《论语》、《孟子》二说: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论语·微子》)

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孟子·告天下》)

盖孔子因堕三都之事不成,其他行事又渐违孔子意,故托于女乐、燔肉,为去鲁之机。齐归女乐又见《韩非子》:

仲尼为政于鲁,道不拾遗,齐景公患之。黎且谓景公曰:“去仲尼犹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禄高位,遗哀公以女乐以骄荣其意。哀公新乐之,必怠于政;仲尼谏,谏而不听,必轻绝于鲁。”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乐六遗哀公。哀公乐之,果怠于政。仲尼谏,不听,去而之楚。(《韩非子·内储说下》)

晏子春秋·外篇》所记与此略有同异。然齐归女乐是定公,非哀公;孔子适卫,非适楚,韩非误也。《史记·孔子世家》因韩非之词而益详,曰: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犁曰:“请先尝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

《孟子》曰:“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琴操》载孔子去鲁作《龟山操》,曰:

《龟山操》者,孔子所作也。齐人馈女乐,季桓子受之,鲁君闭门不听朝。当此时,季氏专政,上僭天子,下畔大夫,圣贤斥逐,谗邪满朝。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鲁有龟山蔽之,辟季氏于龟山,托势位于斧柯。季氏专政,犹龟山蔽鲁也。伤政道之陵迟,悯百姓不得其所,欲诛季氏,而力不能。于是援琴而歌云:“予欲望鲁,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陆贾新语·慎微》曰:

孔子遭君暗臣乱,众邪在位,政道陷于三家,仁义闭于公门,故作《公陵》之歌,伤无权力于世。

《公陵歌》亦当作于去鲁时。然《琴操》多所附会,《新语》或出依托,虽不可尽信,姑著之以备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