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最好学。至其晚年,尝自述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虽终身乾乾不息,大抵自十五至三十,尤一意为学;四十以下,则学成矣。然孔子所学何事,当时固有以为问者。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

仲尼虽无所不学,而其所识尤在文武之道。朱子《集注》曰:“文武之道,谓文王、武王之谟训功烈,与凡周之礼乐文章皆是也。”(近日井研廖平今古学考》,亦谓孔子早年从周。)固无常师,然实有所从受学之人。鲁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与问答黄帝、太皞以来名官之故甚悉,仲尼慕而学焉。《左传》记其事曰:

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

杜预注谓孔子时年二十八。疏云:“孔子称学在四夷,疾时学废也。郯,少皞之后,以其世则远,以其国则小矣。鲁,周公之后,以其世则近,以其国则大矣,然其礼不如郯。故孔子发此言也。”盖官为礼事,孔子学于郯子,非仅问官,兼学礼也。自古以来,及文武当世之礼,皆在所考。故有天子失官之叹。

朱子谓文武之道为谟训功烈、礼乐文章。盖孔子蚤年,殆尤致意于礼。《左传·昭公七年》曰:

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

按:孟僖子卒,在昭公二十四年癸未二月,孔子时三十五岁,于是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始来从学。先是孔子三十一岁之时,琴张已为弟子。《左传》曰:

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乱,不为利疚于回,不以回待人,不盖不义,不犯非礼。”(《昭公二十年》)

盖孔子三十而立,学术已成,渐有弟子。及孟僖子二子来学(说,即南宫敬叔;何忌,即孟懿子),其名益彰。孔子因与敬叔适周。《史记·孔子世家》曰:

鲁南宫敬叔言于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

孔子适周之年,传者不一。《庄子·天运》篇以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庄子》多寓言,不可据。《孔子世家》则以适周之事置于十七岁至三十岁之间。《水经注》亦以孔子十七岁适周。盖司马迁误解孟僖子卒在孔子十七岁时。清阎若璩始据《索隐》论定以为昭公二十四年,其说曰:

《孔子世家》载适周在昭公二十年,而孔子年三十。(《世家》叙适周在孔子三十岁前,未指何年。阎误)《庄子》云孔子年五十一南见老聃,是为定公九年。《水经注》云孔子年十七适周,又为昭公七年。《索隐》谓孟僖子卒,南宫敬叔始事孔子,言于鲁君而后适周,则为昭公二十四年。当以此为是。《曾子问》:“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按《春秋》惟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食,此即孔子从老聃问礼时也。他若昭二十年、定九年,皆不日食。昭七年虽日食,而敬叔尚未从孔子游,何由适周?

阎若璩说本《索隐》,而《索隐》又本贾逵《左传注》。阎氏以后,江永、狄子奇亦以孔子适周在昭二十四年,江永更考其时曰:

昭二十四年癸未二月,孟僖子卒。五月乙未朔日食。孔子适周,在敬叔学礼之后。而《曾子问》有吾从老聃助葬遇日食之事,则适周宜在此年三四月间。(《乡党图考》)

孔子适周,将以问礼乐之事。虽在周未久,而所得甚闳。《史记·孔子世家》及《老庄申韩列传》记孔子问礼于老聃。《礼记·曾子问》孔子称吾闻诸老聃者凡四见焉。《孔丛子·嘉言》篇言孔子访乐于苌弘。《孔丛》伪书不可据,然《礼记·乐记》实有闻诸苌弘之语。故知孔子适周,于礼乐皆有所问也。《孔子世家》载老聃送孔子之语曰:

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老庄申韩列传》曰: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

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

孔子适周,实与南宫敬叔俱。《论语》称南宫适:“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孔安国注以适即敬叔,或曰南容亦即敬叔也。敬叔盖早年弟子中之贤者矣。

崔述《洙泗考信录》以孔子及老聃问答为杨朱之徒所伪记,且谓敬叔在衰绖中,不应适周。疑其事非实。然老聃之名数见《礼记》。孔子适周观太庙,见周庙欹器及金人铭等,著于《荀子·宥坐》、《淮南子·道应训》、《韩诗外传》三、《说苑·敬慎》、《家语·三恕》、《观周》等书,则亦未可谓尽诬也。自周还鲁,而孔子名声日高,门从日众。《史记·孔子世家》所谓“孔子自周返于鲁,弟子稍益进焉”是也。(大抵在昭公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