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 第五十七

求全材于水浒,舍王进莫属矣。以言其勇,八十万禁军教头也。以言其知,见机而退,卒不为仇家所陷也。以言其孝,能以计全,能以色养,真不累其亲者也。以言其忠,则虽不得争名于朝,犹复往延安府求依老种经略相公,效力于边疆也。使水浒一百八人,皆得如王进,则高俅又何足去。而施耐庵先生写此英雄,乃仅仅只有开场一幕,令人辄嫌不足矣,把卷神驰,王教头其犹龙乎!虽然,吾尝见画家之画龙矣,云雨翻腾,太空弥漫,夭矫霄汉,若隐若现,若者为首,若者为角,若者为鳞与爪,此神品也。求其全身,不可得矣。非不可得而画也,唯其一鳞一爪,东闪西匿,斯足以见其变幻莫测,而全身毕显之不易耳。吾虽不得读王进全传,吾胜似读王进全传矣。

史进,乡村纨袴子弟也,仅得王进余绪,即可上列天罡,抗手林鲁,于其弟以窥其师,尚待论乎?风尘之中,未知果有其人否?吾愿斋戒沐浴,八拜而师事之!(平)

史文恭 第五十八

炉中煨芋山,香气四溢,小儿嗅而乐之,垂涎三尺,顾视炉中炭火熊熊,无火箸之属,急切不得到手,颇以为苦。既而一狸奴来,傍炉静坐,闭目假寐。小儿陡生一计,拥猫于怀,手握猫前爪,遽向炭灰中掏取山芋,盖以代火箸也。猫爪为火炙,痛甚,猛跃起,爪伤小儿之面,儿大呼,猫痛且骇,负创窜窗户而出,而案上杯铛盂钵,遂翻腾破碎,无一幸免者。张先生曰:“梁山,煨山芋也,曾头市,猫也。而史文恭则弄智之小儿矣。”

何以谓其然乎?盖史不任守土之官,剿盗本非职责,一也。史之籍贯,书虽未尝详叙,但并非曾头市人,而防盗乃无必要,二也。曾头市主,水浒大书特书,大金国人。史,宋民也。佐金人而灭宋盗,出处已非,亦不得谓之仗侠,三也。宋江率军围曾头市,曾太公求和,史亦赞允,但不肯送还照夜玉狮子马,于是和议决而曾氏族矣。史因贪而偾事,四也。论曾头市事之前后,史在借曾家之人力以博名利,乃昭然若揭,不然者,史欲图功,进剿梁山之官军,陆续未断,投效之机会甚多。若意在仗侠,卢俊义率太平车子过水泊,事可效也,于是而可知史之为人矣。

虽然,大丈夫世为几人,侥幸成名者,孰非利用猫爪之徒哉?(宁)

祝氏父子 第五十九

居山者立栅防兽,近河者筑堤防水,情也,亦势也。然立栅者必不故引虎狼之群而与之斗,筑堤者不必故引泛滥之流而弄之嬉,祝家庄地近梁山,联村自保,无可非议,顾祝太公听栾廷玉之言,仅恃其三子一勇之夫,乃居心积虑,以与近在咫尺之洪水猛兽挑战,螳臂当车,何其不自量乎?

祝氏父子与梁山无仇,梁山亦未尝有所干犯祝家庄,根本无私怨可言,若曰为公,联村自卫,其事已足,既无朝廷之召命,又无桑梓之委托,磨刀霍霍,旦夕扬言,将踏平水泊,是果何所见何所闻而来?观乎其子屡言解梁山贼入京请功,是则全盘计划,无非向蔡童之门作敲门砖而已,其招灭门之祸,孽由自作,不足怜也。

使祝家庄人善自为计,内当深沟高垒,屯兵养马,以防封豕长蛇;外则重币甘言,以事道途上梁山外来之人,弱于外而强于中。梁山诸人,正在倡言忠义,争取邻近民众,彼不必来犯,亦不敢轻犯矣。即万一欲图功为官,亦当上请东京方面之命,下得州县旗鼓之应,庶几名正言顺,进退有据,今乃一意孤行,擅自发难,卒使欲填平水泊之人,反为水泊所荡涤。祝氏父子死不足责,而被荡涤中之祝家数千人口,未免冤矣。吾侪小民,唯有祷告上苍勿降生好大喜功之英雄。(渝)

曾氏父子 第六十

祝家庄与梁山不两立,曾头市亦与梁山不两立。祝家庄有一太公放纵其三子,曾头市亦有太公纵放其五子,祝家庄有一教师栾廷玉唆使斗狠,曾头市亦有教师史文恭唆使斗狠,若是乎依样葫芦,均为抱薪救火者矣。然曾家父子不得与祝氏并论也,祝家庄紧邻梁山,原意出于自卫,曾头市远在凌州,无须防范梁山。祝太公身为朝奉,虽属散职,自动为国平盗,尚可振振有词。曾则侨居之金国人,中国有盗,何预尔事?是则曾头市集结五七千人马,乃孟子所谓牵牛入人之田而夺之。彼曰向东京请功,实为托辞。时金方耽耽关以内之辽宋,安知彼非包藏祸心,欲并吞梁山之众,然后于强大之余,以里应外合乎?

虽然,宋室有盗未能平,而乃听令客居之异族,砺兵秣马以图之,是何异家有不肖子,而拱手让入室之盗鞭挞之也,可耻也夫!至曾氏之灭族,亦于祝氏,不但不足惜,反当为之浮一大白也。水浒当年,不应称女真人曰大金国人,原传称曾太公如此,疑是元代或南宋编“水浒”者所加,于全国无异族如何时,借李逵等之刀斧,以灭此一群祸水,作者亦有心人哉!(渝)

洪教头 第六十一

事有不经见,见之即以为可畏者,如吴牛喘月是。事又不经见,见之即以为不足畏者,如桀犬吠尧是。若洪教头之与林冲,殆近于后者矣。洪教头初见林冲,以为是个贼配军,此犹可曰不知其来头,既而闻其是江湖闻名之豹子头林冲,既而又闻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而犹以为不足一击。是则洪教头者,固未尝置身江湖,遍交朋友,不知有所谓豹子头。更且聪明蔽塞,不知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非人人得而为之也。以此等人而为教头,而且忝然做柴进之座上客,焉得有何本领?古谚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是知而不知彼,犹不能战,如洪教头者,连自家本领,究达若何程度,能打若干人,恐亦未晓也。既不知彼,又不知己,盲人瞎马,焉得而不败也耶?

吾不知洪教头于地上扶起来之后,满面羞惭,自投庄外而去之际,亦当思及歪戴着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之时否?而曰忆之,则自今以后,或不敢歪戴着头巾,挺着脯子,以相天下士乎?人在得意之日,视天下事如不足为,孰不歪戴着头巾,挺着脯子向人?而不知正其衣冠,低声下气者,正窃笑于旁也。歪戴着头巾之英雄好汉乎?曷为正之!(宁)

王伦 第六十二

人有恒言:“疑人勿用,用人勿疑。”用之而又疑之,疑之而又抑屈之,此真自败之道也。王伦一酸腐秀才,充其量而高抬之,亦不过萧让金大圣之流尔,乌足为方圆八百里水泊之魁。王果自量,则林冲入伙之时,当厚款以使之安,晁盖投奔之日,更举位以相让。世未有必谋于我无损之人而后快者,则论功行赏,王之备位水浒,不必在杜迁宋万之下。而王既拒林冲于先,复纳之于后,纳之矣,且又处处予以难堪,此正于宋江晁盖辈所为,相处反面,开门揖盗,且挑衅焉。即无晁阮等小夺泊之一幕,王又未必能免于林冲之手也。

人读《水浒·王伦传》,每觉其狭窄可恶,吾则为之抚案长叹。及王之被杀,人每为拍案称快,吾又惜其糊涂可怜。吾非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测之例,良以天下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之流,辄至死而不悟。用佛眼观之,只觉此等人日觅尽头之路而已,良可惋惜也。

或曰:“然则林冲入伙之时,王始终拒之,或免于难乎?”吾曰:“不然。夫八百里之水泊,天下英雄,谁未得而闻之?林晁即不来,他人亦必取而自代。况晁阮等巢穴,近在咫尺,实藏置于旁,将谓其熟视无睹耶?传谓象有齿以焚其身,王伦之谓矣。秀才可怜哉!”(平)

李鬼(即假李逵)第六十三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何者?提携喂哺之事,舍其亲莫属,而声音笑貌,又唯其亲最熟也。故人子之于孝非必待贤者之启迪,而已成为自然之习惯。及其既长,受外物之引诱,因私欲之增厚,往往觉目前之义务所不应为,至于今日,遂有非孝之论,其实夜气勃生,晨钟初动之际,恒觉人所得于其亲者多,而亲得于我者薄。于是乎孝之为美德而足以博人之同情,无论贤不肖,知其当然也。于是乎因孝之为美德,足以博人之同情,而有以能孝夸示于人以猎取虚名者矣。嗟夫!吾读施耐庵先生写假李逵事,吾知世人之孝其亲,亦成为一种作用矣,可胜叹哉!

当李逵举斧,将杀李鬼之时,李鬼乃以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待之赡养为词,以欺李逵,李逵亦觉自来取母,而杀养母之子,为天地所不容,遂赠金而释之去,此在黑旋风之所为,诚是孝思不匮,永锡尔类。即在李鬼,又何尝不知做强盗养母,犹有可恕者在也,然其家中固无母,无母而有一满面涂着脂粉鬓插野花之妇人焉。而此妇人者,实乃李鬼剪径以养之。所谓九十岁老母,即伊取而代之欤?天下养母者,何往不如是也?

吾人慎毋谓作者写此一段,乃插科打诨之谑语,天下之为人子而不养其亲者,盖不免心动矣。(平)

韩伯龙 第六十四

昔有嘲吹法螺者,举一谐谈相告,其辞曰:一老妇致信于人,而其后赘以通信地址,谓有信直寄南京,头品顶戴,双眼花翎,御赐黄马褂,两江总督衙门,交左隔壁裁缝铺王妈妈收便是。当读信者读至上项官衔时,直是一句一心跳,一跳一汗下,及至交左隔壁裁缝铺王妈妈,则又不禁哑然失笑,笑且不可仰也。

大凡荣利之心,尽人而有。上焉者,力自为谋,次焉者依草附木,下焉者则招摇撞骗,极冒滥之能事。事而至于冒滥,本不必有所根据。幸而略有可沾染,若王妈妈隔壁之两江总督,又焉能漠然置之耶?韩伯龙之于梁山,虽未发生关系,然而得头领朱贵之允许,权在村中卖酒,此不仅是总督衙门左隔壁,且进一步而与衙门中上差戈什办差,于是欣欣然举以告人曰:我亦制台大人门下之官,本不为过。故韩伯龙谓老爷是梁山泊好汉,要惊得李逵屁滚尿流,实亦自觉其言之当。而初不料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适为小巫见大巫也。而李逵暗思却又哪里认得这个鸟人,以老爷与鸟人作对,真是绝倒。吾不知逢人以老爷自命者,亦有以鸟人视之者乎?恐其自身亦不得而知矣。

嗟夫!世之冠盖憧憧,舟车鱼鹿,饮食征逐者,何往而非韩伯龙之徒耶?尽数惩之,恐不免视人头如量豆。质之上天好生之德,孰得忍而惩之?李二哥独于一韩伯龙而以板斧相试,未免所见不广矣。如韩伯龙者,殆有命焉。(平)

张旺 第六十五

古人有言,名医之子死于病,又云,善泳者死于水,此非谓精于某事,某事适以害之。盖既精其技,必易其事。既易其事,则粗疏大意,无所不至矣。

浪里白条张顺,身负金银包裹,误入截江鬼张旺舟上。旺乘其睡熟,捆而沉诸江。恍然顺兄张横,欲宋江吃板刀面之一幕。顺兄弟纵横小孤山下十余年,日日如比谋人,当他人婉转哀求于板刀影下之时,亦能料及今日向人乞求,但得完尸,便不做鬼来缠之事乎?张旺何足道,张旺之为社会做一把镜子,令人读之真咨嗟不息不已也。

泥里鳅孙五,与旺作隐德生涯有日矣。今见张顺送如许金银上船,死顺之后,必可与旺共享此物,不料一声五哥入舱,而自己之脑袋已落,孙见了金银,尚有朋友,却忘了旺看到金银,早无人头。以干干脆脆言之,既为强盗,截江鬼做人之法是也。不然,此一包金银,足够二人一幕斗争,则徒留麻烦矣。

至顺出水不死,二次遇之,卒得手刃旺肉,浅肤之读者,必引为快。吾以为只是将一把人生镜子,重复照将几下。善读水浒者,先必怃然而起,继则猛然省悟,终则涔涔汗下,曰:从此吾不欺骗,从此吾不凶暴,从此吾不傲慢也,更无论杀人矣。(平)

张三 李四 第六十六

东京而有泼皮成群,是朝廷法律不足以管束也。大相国寺菜圃为泼皮 诈掳掠之所,是佛家道德不足以劝化也。而鲁智深右脚踢倒青草蛇李四,左脚踢倒过街老鼠张三,于是二三十个破落户,目定口呆,唯命是听,是赵官家与如来佛所无可如何者,花和尚以双足代之,乃绰有余裕。天下有是理乎?此非写鲁师傅之能耐,乃写张三李四与众泼皮自有其中心思想,其思想为何,即硬碰硬,打得赢我者,我服之而已。不解其道,此张伯伦之全盘失败之于慕尼黑也。悟其道,此盟军于西西里打得义军落花流水而投降也。

张三李四于粪窖爬起之后,牵豚担酒,于庙宇中尊和尚而上座之,和尚恐其犹服之不彻底也,乃倒拔垂杨树以吓之,于是众泼皮死心蹋地,好汉之,师傅之,甚之罗汉菩萨之,唯有摇尾乞怜,求和尚之羽翼。世间均以泼皮之不要脸不要命为最难治之民,观于此,岂真难治也哉?国际上之花和尚出,左脚踢希特勒于欧洲大陆,右脚踢东条于太平洋,德日之民,牵豚担酒尊其人于上座,正亦指顾间事耳。使三十年来,世界早有一二鲁智深,则希特勒墨梭里尼安得无赖于一时?今而后,四强当知所自谋矣。(渝)

董超 薛霸 第六十七

读林冲卢俊义两传,未有不痛恨解差董超薛霸者。夫编《水浒》之施罗,何暇写此两个刁徒,殆不过为此阶级做一线之暴露而已。若仅就两人而论,则董超为人,似较胜于薛霸。当陆虞侯贿买二人杀林冲时,董初颇踌躇。而薛则曰:“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这官人又送银子与俺。”看得定,说得透,可想其久混公门,在势迫利诱之下,不知做翻了多少林冲与卢俊义。而董仿佛稍存忠厚,在高太尉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一语中,犹能让林冲慢慢走,因之薛打骂林冲,董则宽慰之,薛将沸水泡林冲脚,董则搀扶之。及其解卢俊义也,李固贿赂二人杀卢,董亦仍曰:“只怕行不得。”而薛霸则直看银子说话,谓李固是好男子,把这件事结识了他,分明李固无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之理,而只是为了银子要杀卢俊义而已。于是可悟董超两次踌躇,并非真踌躇。盖素日狼狈为奸,故作此态以索多金,遂至每有解案,辄不期照样扮演一番。如今日演双簧者一唱一做,自有定例。因之高俅虽有权要他死,亦不得不向之行贿。若真以为此中亦有善类,则惑矣。

或又以为《水浒》写董薛在开封解林冲未死,故写其刺配大名,又复为公人,又复欲受贿杀人,卒致于死。当日虽逃生于鲁智深之杖,今日仍了账于燕青之箭。报应自是痛快,布局未免巧合。其实写水浒者,又何尝不欲写蔡京高俅皆中此一箭,然果如此写之,则《水浒》不复有矣。此古今天下无可奈何事,特死此二竖,聊以快意云耳。且董薛一再作恶,彼正亦熟视其俦为之已久,无偾事者。故毫无所忌惮。卢俊义在松林中亦遇救星,彼固未料有此巧事也,诛此小竖,犹不免于求之巧合,此正《水浒》所以作耳。(渝)

武大 第六十八

古谚有云:“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此十六字,至于民间思想进化之今日,吾不知尚可存在否也,吾亦不暇问尚可存在否也。然骨肉之间,其相处也久,其相知也易,则谓其结合亲爱,常异于凡人,或非过分之言。然而古今天下,其处骨肉之间,往往转不如与凡人相处之佳,此则质之哲学家心理学家不易解释者欤?

虽然,礼失而求诸野,若武大武二者,则真能知兄弟难得者矣。武大一见武二,即曰:“我怨你,又想你。”对潘金莲曰:“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由先言之,无隐也。由后言之,笃信也。见骨肉便吐真言,犹非人所难为。若不听床头人言,相信得兄弟从来老实,此非肩挑负贩,从来不读书人所能为。吾不图于卖炊饼之武大能见之矣。当武松拜别之时,武大坠泪曰:“兄弟去了。”吾读至此,辄掩卷小歇,亦不期有泪之欲下。在诗人所谓斜阳芳草,黯然消魂者,不如此四字之一字一泪,一泪一血也。若武大真能为兄者矣。

吾非谓武大即完全为好人,至于丑而有美妻,以至被杀而犹可为之恕。然彼既善处兄弟之间,即取其善处兄弟之间而已。推重武大,亦正所以愧天下后世之不能相处于兄弟者也。(平)

郓哥 第六十九

郓哥以语激武大,其言甚巧,激之而为策划捉奸,其计亦甚周,至卒以送武大之命,则实非此黄口孺子所能料耳。盖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本夫而捉奸获双,固无不理直气壮可以取胜者。今西门庆悍然出头,踢伤本夫,街邻十目所视,无复敢问,实非人情。郓哥十余岁天真小儿,入世未深,彼乌得而知西门大官人乃非人情中之产物乎?

武大,忠厚人,慈兄也。郓哥,天真人,孝子也。以慈兄孝子,秉天真忠厚,以与奸猾市侩财势土豪相周旋,在蔡京高俅当道之日,其失败固彰彰矣。虽然,卒有武松其人为之雪冤,此又孝子慈兄终不绝于天壤也。(渝)

西门庆 第七十

《水浒》,愤书也。暴露朝廷人物之罪,暴露乡里人物之罪,亦复暴露市井人物之罪。若西门庆者,勾结官府,欺压良善,正是当代一种典型人物,作者乌得放松而不写之?读《水浒》者见其贿买王婆,奸淫金莲,毒杀武大,便觉其可恶,吾则观其恶迹不在此。彼一开生药铺人物耳,满城人称之曰西门大官人。其在社会上积威可想,奸人妻,夺人命,当时大事也。彼公然托情于何九叔,焚尸灭迹,何恭敬受命,默然无言,其在社会上积威又可想。既犯奸淫且复杀人矣,而其来往紫石街如故,虽紫石街无人不知。且终日与金莲饮酒作乐,人亦无敢言者,其在社会上积威更可想。直至武松回来,县衙告状,磨刀霍霍,杀机已动,而西门庆犹挟两粉头与一客人在酒楼作乐。是其人眼中无王法,无阳谷县全县市民,无徒手杀虎之武松。骄妄至此,谁实为之?岂一爿生药铺,有此力量乎?知之者曰:此宋室失败之证也。

在朝廷有蔡京高俅之徒作恶,在市井有郑屠西门庆之流作恶,在田野有毛太公殷天锡之流作恶,几何而不令人上梁山哉?(宁)

潘老丈 第七十一

其人业屠,择婿则为节级而兼刽子手。而其婿之结义兄弟,下榻相待者,又为屠宰世家。聚操刀杀人宰豚之徒于一家,世真有此巧事。不特此也,而潘老丈之干儿,则为站立极端反面之和尚。善戏谑兮,耐庵贯中两先生,故于此有所寄其讽刺欤?

以巧云为之女,以杨雄为之婿,又以海阇黎为之干儿,共爱之则势所不许,偏爱之则情有不能。于是送巧云赴报恩寺了心愿,能醉得人事不知,昏然大睡。唐代宗谓郭子仪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老丈有焉。其实事到那时,海和尚即不以烈酒享之,而代之以白水,老丈亦未是不醉之理也。老丈夫是醉人,亦大是趣人。置此等身手于社会,富贵固不难也,而丈乃以屠老,亦有幸不幸欤。(渝)

海阇黎 第七十二

海阇黎原非和尚,乃绣线铺小官人裴如海,而潘巧云父亲之干儿也。想当年如海在家,巧云未嫁,春光烂缦,兄妹为之,亦今日至上之恋爱。特不知如海何以而在报恩寺出家,遂使潘不得不嫁王押司,王押司死,如海仍为和尚,潘又只好再嫁杨雄,观其与如海幽会之第一次,即曰:“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是其数年来,为王氏妇为杨氏妇,而实未尝一日忘其干哥也。以今日之恋爱至上言之,巧云盖极忠于裴如海者。实无罪,即有罪,罪亦不至死。然杀潘者非石秀杨雄,而又裴如海也。何以言之?裴如海既为和尚多年,犹不忘巧云,则其当日情浓可知。情浓矣,即不应舍巧云出家。出家或非本愿,犹云被迫不得已也。及既为方丈,并无管头(书中未言海是方丈,然观其排场,分明一寺之主),而王押司又死,正好一人还俗,一人改醮。而和尚贪恋方丈一席,计不出此,乃欲一面做和尚享清福,一面通情人了夙愿,固非真知恋爱至上者。吾闻为情人,有敝屣江山者矣。海并一和尚而不能舍之,则亦不足与言情也已。对此不足言情者,潘巧云明知“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乃冒杀身之祸以恋之,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

于此,而予知爱做和尚者,亦有甚于好色者也。而更知为解脱做和尚,做了和尚亦有其人更不易解脱者也。海本绣线铺小官人,何足与言大道,自不得以此责之。然由是可悟一事,即一面板了面孔占清高地位,一面偷偷摸摸,检人小便宜,意在两兼之,终必两失之耳。(渝)

张文远 第七十三

宋江善弄权术,伪行侠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而其同房作押司之张文远,独不得而笼纳之。不仅不受笼纳之而已,宋江纳阎惜娇,张一见而通之。宋江杀阎惜娇,张又唆阎婆告之。卒至众向张说情,宋始得避于死。张之狡猾,其有胜于宋欤?不然,及时雨手置之乌龙院,正太岁头上土,张安得明目张胆往来于其间耶?以宋之诈,与张相处之亲,竟忘其为风流浪子,邀之至乌龙同饮。引狼入室,卒成大祸。此非宋之昧昧,必张之交友之术,足使宋堕入术中而不知也。

专制时代之公门中人,本鲜善类。窥张貌似风雅,又必读书人物出身。此辈不得志,吮痈舐痔,无所不至。及小得志,则飞扬跋扈,又无所不为。“礼义廉耻”四字,其字典中盖未尝有,况友道乎?与此等人为友,自杀之道也。《红楼梦》贾府清客,《金瓶梅》西门帮闲,大抵均属张文远一流。其才可爱,其人格可鄙,其手腕又复可畏。涉迹社会,毕生不逢其人可也。虽然。又安得一一而避之?(宁)

黄文炳 第七十四

清时,有文武两一品官。同居一城。偶因小隙,遂不相能。文官诟武官曰:尔之大红顶,为人血所染成,吾望之而生畏,因上有冤魂无数也。武官亦诟文官曰:尔之大红顶,为黄金白银,娈童少女,燕窝鱼翅,朝靴手本,合无数之杂物以凑成,吾见之而作恶,因上有奇臭也。或告之于更高一级人员,此公笑曰:此二人皆无望之人也。大红顶岂有白来者乎?能者,且将以人血与黄金白银等物,合而铸之矣。此公之言,可谓透彻之至,而通判黄文炳得其道焉。

黄闲住无为州,与浔阳有一江之隔,观其与蔡九知府能共机密,则江上奔波之烦,可得而知。然蔡九一郡官也,尚不能起用通判。既已心许黄氏,则不得不更求于其父蔡京,于是黄氏于黄金白银,娈童少女,燕窝鱼翅之外,更须供献人血矣。宋江心机败露,醉题反诗,适以为文炳造机会耳。即无此诗,即无宋江之来,文炳亦必别觅人血,建功以博宰相之欢也。故宋江而不被拘,则冥冥之中有若干人当死,他人冤矣。宋江被拘,毋庸他人供血,冥冥之中,不知已救谁何。然梁山贼来救宋江,血染浔阳江口,全浔阳城,又冤矣。总之,有黄文炳之奔走权门,被冤而供血者,势必有人也,吾侪小民,其如此辈图功博禄者何!(平)

高衙内 第七十五

中国人有言,一代做官,七代打砖。味其意,若涉于阴骘报应。以为做官者必虐民,虐民而犹得富贵终身,则其子孙必穷苦七代而后已。其实果能打砖,系自食其力者,宁非好人?兹所谓打砖,必鸡鸣狗盗之徒耳。

做官之后代,何以必至打砖,必以报应为理由,则非科学昌明时代之所宜有。若就吾人之意言之,其理实浅,做官人家有钱,广殖田产,使子孙习于懒惰,一也。做官人家有势,使子孙骄傲成性,目空一切,二也。做官人家,必多宵小趋奉,不得主人而趋奉之,则趋奉幼主。官之子孙,易仗财使势,无恶不做,三也。有此三因,做官后代,安得而不堕落乎?

以高俅为之父,以陆虞侯等为之友,更以太尉衙门众人为之捧场,纵为圣人,恐亦不免有所濡染。而高衙内既未读书,又无家训,苟有大欲,何所顾惜而不求之?人见其侮辱林冲,则切齿痛恨,以为可杀。吾窃以为罪不在高衙内也。

世无网,鱼不得死。世无弹,鸟不得死。鱼鸟死矣,吾人得以罪加于网与弹乎?网与弹固不能有力死鱼与鸟也。吾人独责高衙内,何哉?(平)

高俅 第七十六

戴宗之发迹也,以脚,以其能神行也。高俅之发迹也,亦以脚,以其就蹴球也。戴以脚而遇宋江,为盗薮之头领。高以脚遇徽宗,则为朝廷之太尉。是神行之技不如蹴球之技之可贵乎?非也,所遇者有朝野贵贱之别耳。使徽宗与宋江异地而处,则高俅不过乐和宋清之选,而戴之必为太尉。可断言也。若论其所以尽职守。戴于宋江,犹能赴汤蹈火,屡赞军机。若高之于宋徽宗,则吾见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第一件事是,欲杀王进,第二件事是欲杀林冲而已。以是而宋江与宋徽宗人品之高下可知也。虽然,以高俅之聪明,无逊蔡京王黼处,其得为太尉也,亦宜。

有蹴球太尉一类人物,而赵宋遂南。于是有蟋蟀相公犬吠侍郎一类人物,而南宋遂亡。谁谓《水浒》无春秋之笔法哉?写《水浒》自高俅写起,善读史者,必读《水浒》。(渝)

蔡京 第七十七

梁山贼寇,围大名府既急,梁中书即函致太师蔡京求援。蔡得函,召集枢密使三衙太尉等,在节堂商议。将大名危急之状。备细言之,问计将安出?于是众官面面厮觑,各有惧色。予读《水浒传》,每至此处,辄为喟然长叹。知所尊如堂堂太师,及衮衮枢密院三官之众,其才亦不过如匹夫匹妇,闻贼将来,则噤若寒蝉,牙齿对击作声。及至贼至,敏捷者窬墙而走,抱头鼠窜而去。迂缓者即走床上,以被蒙首,束手待缚。吾人以为宰辅之官,便有燮理之才,不亦大误哉?

夫不幸而有梁山贼猖獗,今日窜山东,明日犯河北,斯见宋室之官皆无能为耳。若令天下太平,烽烟不举,则彼堂堂衮衮拥流,出门既前拥卤簿,家居又后随女乐。庄严之间,杂以豪华,真个人在天上,如不可望,量比海深,如不可测。彼自尊为皋伊,孰得管乐之?彼自视为萧曹,孰得操莽之?吾于是知古今太平之时,其侥幸而为名宦贤辅者,亦不过适逢其会,使遇告急文书,相商计将安出之际,不亦面面厮觑,各有惧色也耶?

彼宋江等一百零八人,横行河朔,目无宋室,岂河朔之大,而无此一百八人何者?正无奈此面面厮觑者何耳,然则举世汹汹,欲得而甘心之蔡太师,亦不过如此而已。(平)

梁中书 第七十八

岳为宰相,婿做中书,此在官场,自属人情,顾蔡京平常一生日也,梁千里致贺,乃须值十万贯之金珠。谓翁婿之间,其贿赂授受,当倍值于常人乎,则人情不应如是。谓婿且贺十万贯,常人更当倍之,则又骇人听闻。吾侪不能置身于蔡梁之间,固不能度此为如何一本糊涂账也。

观于梁一次生辰纲被劫,乃办二次。则二次又被劫,其不能废然中止,所可断言。梁中书无点金之术,似此源源为太师寿者,灭门破家之人不知有几矣。大名百姓,身受其祸,初无间言,而宵小觊觎,借不义之财之名以劫之,不徒无补于大名百姓毫厘,且使梁中书欲弥其缺憾,一而再,再而三,更取索于百姓。蔡京何损?梁中书何损?所难堪者大宋之民耳。晁盖吴用以为所劫是蔡太师梁中书之钱,殆亦不思之甚矣。

终《水浒》之书,梁中书均留任大名,虽兵败城破,而贼去梁氏回署,其为官也如故,是则富于弹性,亦善为官者矣。竟谓蔡京内举不避亲也,亦可!(渝)

蔡九知府 第七十九

宋史载蔡攸为人,毒辣专横,贪墨荒淫,均甚于乃父,而《水浒》所写蔡得章,则愚戆无知,随人左右,绝异其父兄,意者,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不出豺狼,即出豚犬乎?蔡得章既为蔡京第九子,更以时在宣和以前计之,则其年龄,似不得超出三十岁。以二十余龄之纨袴小儿,乳臭未干,竟任之为一府之长,宋室视政治为儿戏,可见一斑。水浒之作,去蔡贯之时代未久,父老传言,可能事有所本,不必谓其人出小说,即纯为虚构也。

戴宗在白龙庙,中曾谓江州城内有五七千军马。承平之时,一城守军若此,不为不多。而乃听令十七个便衣强人,带八九十个喽啰,法场劫囚,血染街衢,自蔡九知府以下,全城文武,始无一不为酒囊饭袋矣。观于梁山亦曾向大名劫牢反狱,则先散揭帖,后兴大兵,固未敢视江州之如此易与也。然则谓朝里有人,即以乳臭小儿,出任巨艰,为朝中人自计,实亦非如意算盘,请问,设不幸众盗真信李逵之言,杀入城中,砍掉那个鸟蔡九知府,岂不大背蔡京牴犊深情乎?(渝)

林冲娘子 第八十

《水浒》写青年妇女,甚少许可,而独写林冲娘子张氏,则刚健婀娜,如春兰夏莲秋菊冬梅芳烈绝伦。虽着色不多,在其二三言行间,亦感强烈中有婉顺,而婉顺中又有强烈。今之谋妻者,辄做过分之想,须有时代的思想,摩登的姿态,封建的贞操,此极大矛盾的条件,焉有可能,然使林冲娘子生于今日,则几乎近之矣。试释之,其与林冲恩爱,三年不曾红脸,则当年之时代思想也。高衙内一见而色授魂与,是其有摩登的姿态也。一死自了,不受污辱。则绝对封建的贞操也。人生而得妻如此,真无憾也夫!

《水浒》人物,入伙之后,辄接眷属入山,以除后顾之忧,即如徐宁家在东京,亦未例外。而林冲娘子,独不令其入山,读者颇为惋惜,不知此正作者写其成为一完人也。否则春兰夏莲秋菊冬梅,终亦不免为一盗妇,更可惜矣!林冲为人,不欲人负,亦不负人,而对其妻张氏其岳张教头,则负之良深。盖林不为盗,张氏父女或终不至被迫而死也。有志之士,辄以不负人自许,谈何易哉!谈何易哉!(渝)

潘金莲 第八十一

《水浒》一书,辄爱写女色之害,使罗贯中施耐庵先生今日,则侮辱女性之罪,当不待秦始皇之复出,而可以烧其书。虽然,施先生之所说,究为悟彻见到之言,吾人慎勿徒赏其十分光之波折文字也。

窃以为潘金莲之淫恶,一半由于天性使然,一半亦由于环境逼促。以西门庆之著名浪子,乃一见而色授魂与,则潘氏姿色妖艳,可以想见。今潘不得才子而嫁之,不得英雄而嫁之,不得达官贵人而嫁之,亦并不得风流浪子而嫁之,而月夕花晨,明镜青灯之间,唯与一卖炊饼之三寸钉谷树皮相伴。彼初未知何者为礼教,何者为妇道,则其顾影自怜,辄生外心,又焉得不为人情中事耶?

夫以潘之美,本易招蜂引蝶,又兼其小智小慧,在在非武所堪。为武大计,正当视此妇人为蛇蝎而远避之。今无弄蛇之技,而玩蛇于股掌之上,其终必被噬,宁有疑义。武之死,潘固有罪,而武亦未尝无招杀之道也。天下后世不少想吃天鹅肉之癞虾蟆,吾安得一一以潘金莲传示之哉!(宁)

阎婆惜 第八十二

宋江生平以银子买人,阎婆惜则不得而买之。宋江生平以仗义疏财自负,阎婆情则谓为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宋江殊以忠信见重于江湖,阎婆惜则对其三天限期信不过。总而言之,人对宋江之佳处,阎婆惜均一笔抹煞之而已,然则阎婆惜之所为,是欤!非欤?吾曰:他人以此眼光看宋江则可,惜则不可,何则?(一)惜本妓女,其身固不免为人买。(二)惜丧父,宋实殡葬之,原来并无所图。(三)惜既知其通盗,宋虽得还其信,然亦绝不敢得罪之。故宋纵负人,并未尝负惜。宋纵欺人,必不敢欺惜。惜不此之悟,而对宋独着着进逼,此固有以促急兔之反噬矣。

古人谓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阎婆惜没收宋江之信,则并其生死之权,而亦假而有之,其计狡,其手辣,令人不能不佩服其聪明。类彼有挟之之谋,而无挟之之力,无挟之之力,而犹努力以挟之,螳臂当车,能免碎其身乎,吾愿天下后世许多伶俐女子,甚勿到处卖弄聪明,而结果反为聪明所误也。

俗传蜂子以尾针蛰人,事毕则其针亦断而死,此事且不必质之动物学者以问其确否。假曰如是,是蜂之蛰人,必认在无可幸免而后为之。是则蛰亦死,不蛰亦死,何如蛰之以缓死须臾,宋江之杀惜,蜂蛰人之类也,然则惜之被杀也,惜自杀之而已。(平)

刘知寨夫人 第八十三

孔氏之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执中也。释氏之说,以德忘德,以德报怨,六根清净也。耶氏之说,以德报德,以德报怨,博爱也。世之任何人类,任何宗教,未有主张以怨报德者。即降而至于老妈之论。犹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言。奈之何刘知寨老婆,因宋江生身之德,而认识其人,因认识其人,而遂欲杀之以自快耶?执是以论,大叫刀下留人者,不亦危乎!

吾知之矣,当刘知寨老婆,转出屏风之时,曾骂宋江曰:“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剌剌地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哪里睬人?”然则恭人之不释于心者,只为此耳。但于恭人在山上见着宋江,左一句侍儿,右一句侍儿,又谁致之?先向宋江道了三个万福,后来插烛也似拜谢宋江,更谁致之?当其时岂能嫌宋江大剌剌地坐在交椅上耶!况宋江对王英之一跪,尤肯下身份。固不曾大刺剌地坐在交椅上乎?纵曰有焉,于人大剌剌地坐在交椅上则记之,于人代我下拜则不记之。于我称人为大王则记之,于人称我为恭人则不记之,此亦就事论事,而无以自圆其说者也。

虽然,不必宋江被缚而后,已知妇人必忘其德矣。当其下山时,告众军曰:“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慌忙拜我,便叫骄夫送我下山来。”此其言,便以求人释放为耻矣,何为不忍缚宋江耶?自今而后,戒杀放生,亦必斟酌而后可行也。(平)

王婆 第八十四

五字诀,十分光,不徒登徒子已尽得王婆之赐,即士大夫之流,亦复于茶余酒后笑谈及之矣。王婆亦人杰也哉!

夫以西门庆之奸猾。潘金莲之精明,均非易与之流,而王婆指挥若定,如是傀儡而舞,是其人奸猾精明,固有在此一对男女之上者。顾彼独忘却武大有一弟是打虎英雄,而更忘却此一对男女公然取乐,已为人所尽知,终必有以达于武松之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信然欤?且由武松告状不准,领士兵强拉街邻入宴,以至于闭户祭灵,亦层次有杀人之一分光至若干分光矣,而乃与潘金莲一样,存“看他怎地”之心,必使武松拔出尖刀而后瞠目相视,不可解也!同一几分光也,何独辨于利之至而昧于祸之降乎?吾不免曰:“西门庆是色胆天大,王婆是利令智昏。色字头上有把刀,人多能言之矣,利字旁边一把刀,举世皆昧昧焉。”好为干娘之事者,其读王婆传。(渝)

潘巧云 第八十五

蛇,毒物也,而蛇丐习其性,则弄之股掌之上,无不如意。潘巧云之于杨雄也,明知其不是好惹的,唯既习其性,则敢于家中斋荐其前夫王押司,则敢于家中幽会干兄和尚海阇黎,则敢于石秀揭破秘密之后,以几句巧言,两行眼泪,使杨雄忘结义之盟而逐之。以视阎惜娇泼辣若有不足,以视潘金莲则聪明过之矣。此真得蛇丐之诀者。

虽然,天下蛇,蛇丐不尽能弄之也。杨雄一蛇,石秀亦一蛇。潘以视彼蛇者视此蛇,遂终不免为蛇所噬。此亦蛇丐之不无失事者,正相同耳。昔人有言,好武者,死于兵,善泅者,死于溺,若有可信焉。泼辣而聪明之人,其慎之哉!其慎之哉!(渝)

何道士 第八十六

俞万春作《荡寇志》,未解《水浒》真义一一诛之始已。因欲状宋江吴用之奸,乃言天降石碣,是宋吴勾通何道士所构骗局。抉隐摘微,曲尽描写,若自视为得意之笔,实则此不过枭雄惯技,毫未足奇,略一点破之,已足矣。于此等处求宋江之奸,待为何道士见笑耳。

古之创业帝王或割据僭号者,以及集众生事之徒,无不托之神迹,以状其权威。虽成则圣瑞,败则骗局,聪明人未不知。然以其于一时一地,可以欺惑民众,以资号召,后人往往踵前人而为之。如刘邦斩蛇泽中,刘裕即射蛇荻内。赵匡胤降生夹马营火光烛天,朱元璋降生太平乡,亦复如是。史家大书特书,不以其欺为欺也。宋江既志不在小,类此等事,何得不为?故石碣上之龙章凤篆,直谓是宋江命何道士自书而自译之,亦非意外。且此项龙章凤篆,仅何道士认识,即令非其所书,而他人不识,何道士亦得随意译之,以迎合宋江之意,若问道士不为,以宋江之力,不难觅张道士李道士为之。彼固乐得撒谎,挣一注财帛也。

由是论之,何道士如遇伏羲,即可为《河图洛书》,如遇唐太宗,即可为《推背图》。今遇宋江,代译石碣,亦其职业然耳。而宋江之有是举,亦职业然耳。(渝)

罗贯中 施耐庵 第八十七

《水浒》一书,或曰,罗贯中为之。或曰,施耐庵为之。或曰:罗撰而施润泽之,不可考矣。然就断简残篇证之,大抵为宋元时民间无数个传说,经人笔之传之,搜罗而编辑之,成为一书,所可断言。其后或读而喜之,喜之而感不足,另有以增益之,又可断言,盖于《水浒》最初有百回本,有百十回本,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有以知之也。

罗贯中爱作小说,夫尽人而能言之矣。至施耐庵之有无,其人则非后生所得知。顾不问有其人否,是书之笔之传之,编辑而润泽之,既有人在,而又其名不传,则以罗贯中外,即以是人为吾侪理想中之施耐庵可矣。

中国从来无鼓吹平民革命之书,有之,则自《水浒》始。而《水浒》不但鼓吹平民革命思想已也,其文乃尽去之乎者也,而代以凭么则个。于是瓜棚豆架之间,短衣跣足之徒,无不知重义轻财,无不知杀尽贪官污吏。虽今日绿林暴客,犹不免受罗施两公之熏陶。而其教人以重武尚侠,未始不足补其过也。

《水浒》最初本之编成,当在金元之末。此其时,正外族凭凌,民不聊生之日也,而作者乃坦然作此书,以破忠君事上之积习,岂仅为人之所不敢言,抑且为人之所不能言矣。或曰:“元之亡,明之兴,流寇之乱,太平天国之纷扰十余年,与夫民间之一切秘密结社,无不受《水浒》之赐。”作者一支笔,支配民间思想盖四五百年焉。古今中外,与之抗手者,可觏也。施罗真文坛怪杰也哉!(宁)

金圣叹 第八十八

论《水浒》曷为及于金圣叹?以其删改鼓吹之功,尚有未可尽没处也。中国人视小说为街谈巷议之言,金先生则名《水浒》为五才子,晋之于左孟庄骚之列,《水浒传》原意拟宋江吴用为侠客义士,金先生则画龙点睛,处处使其变为欺友盗世之徒,此其意。以为小说中固有文章,乃不可没。而又以为小说入人固深,盗不可诲也,一百数十回小说,断然斩之为七十回,缩之于卢俊义之一梦,在金之日,自有其时代背景,即至今日,功尤多于过。若谓改得不能尽如今人意,则属苛求矣。

《诗》《书》《易》《乐》与《礼》,先孔子而有之,非孔子删订,不能去芜取精,而有以授后人也。亚美利加洲,先哥仑布而有之,非哥仑布航海而发现之,又不知迟若干年而始与外人相见也。《水浒传》先金圣叹而有之,非金圣叹细加点纂,竭力赞扬,又决不能如今书之善美也,然则金固水浒之孔子与哥仑布矣。

圣叹于《水浒》改易处,辄注曰古本如是,实则正惜古本不能如是也。后人读《水浒》,能读圣叹外书者,十不得二三焉。能看出圣叹改易处者,更百不得一二焉。而金辄归功于古本,使施耐庵受其荣誉,施在天之灵,自当掀髯微笑,而以言圣叹,得不移痛哭古人之泪,以伤知音之少乎?七十回《水浒》有东都施耐庵一序,细察其文,固圣叹外书笔调也。而或者乃以此证明施耐庵实有其人,此又令金先生鼓手大笑转悲为喜于九泉,而欣然曰:“诸君堕吾术中矣。”(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