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 第一

北宋之末,王纲不振,群盗如毛。盗如可传也,则当时之可传者多矣。顾此纷纷如毛者皆与草木同朽,独宋江之徒,载之史籍,挡之稗官,渲染之于盲词戏曲,是其行为,必有异于众盗者可知。而宋江为群盗之首也,则其有异于群者又可知。故以此而论宋江,宋氏之为及时雨,不难解也。

英雄之以成败论,久矣。即以盗论,先乎宋江者,败则黄巢之流寇,成则朱温之梁太祖高皇帝也。更以揭竿弄兵论,后乎宋江者,成则朱元璋明太祖高皇帝,败又造反盗匪张士诚矣。宋氏之浔阳楼题壁诗曰:“敢笑黄巢不丈夫”,窥其意,何尝不慕汉高祖起自泗上亭长?其人诚不得谓为安分之徒,然古之创业帝王,安分而来者,又有几人?六朝五代之君,其不如宋江者多矣。何独责乎一宋江乎?

世之读水浒而论宋江者,辄谓其口仁义而行盗跖,此诚不无事实。自金圣叹改宋本出,故于宋传加以微词,而其证益著,顾于一事有以辨之,则宋实受张叔夜之击而降之矣。夫张氏,汉族之忠臣也,亦当时之英雄也。宋以反对贪污始,而以归顺忠烈终。以收罗草莽始,而以被英雄收罗终。分明朱温黄巢所不能者,而宋能之,其人未可全非也。

间尝思之,当宋率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也,视官兵如粪土,以为天下英雄莫如梁山矣,赵氏之锈鼎可问也,则俨然视陈胜项羽不足为己。及其袭海州,一战而败于张叔夜,且副酋被擒。于是乃知以往所知之不广,大英雄,大豪杰,实别有在,则反视藐躬,幡然悔改。此南华秋水之寓意,而未期宋氏明之,虽其行犹不出乎权谋,权而施于每,其人未可全非也。

虽然,使不遇张相公,七年而北宋之难做,则宋统十万喽啰雄踞水泊,或为刘邦朱元璋,或为刘豫石敬瑭,或为张献忠李闯,均未可知也。宋江一生笼纳英雄自负,而张更能笼纳之,诚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也,惜读《宋史》与《水浒》者,皆未能思及此耳。梁山人物,蔡京高俅促成之,而张叔夜成全之,此不得时之英雄,终有赖于得时之英雄欤?世多谈龙者,而鲜谈降龙之罗汉,多谈狮者,亦鲜谈豢狮之狮奴,吾于张叔夜识宋江矣。又于宋江,更识张叔夜矣。(渝)

附一篇

人不得已而为贼,贼可恕也。人不得已而为盗,盗亦可恕也。今其人无不得已之势,而已居心为贼为盗。既已为贼为盗矣,而又曰:“我非贼非盗,暂存水泊,以待朝廷之招安耳。”此非淆惑是非,倒因为果之至者乎?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吾亦曰:“若而人者,盗贼之盗贼也。其人为谁,宋江是已。”

宋江一郓城小吏耳。观其人无文章经世之才,亦无拔木扛鼎之勇,而仅仅以小仁小惠,施于杀人越货、江湖亡命之徒,以博得仗义疏财及时雨之名而已。何足道哉!夫彼所谓仗义者何?能背宋室王法,以纵东溪村劫财之徒耳。夫彼所谓疏财者何,能以大锭银子买黑旋风一类之人耳。质言之,即结交风尘中不安分之人也。人而至于不务立功立德立言,处心积虑,以谋天下之盗匪闻其名,此其人尚可问耶?

宋江在浔阳楼题壁有曰:“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又曰:“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咄咄!江之仇谁也?血染浔阳江口,何事也?不丈夫之黄巢,何人也?宋一口道破,此实欲夺赵家天下,而以造反不成为耻矣。奈之何直至水泊以后,犹日日言等候朝廷招安耶?反赵犹可置之成王败寇之列,而实欲反赵,犹口言忠义,以待招安欺众兄弟为己用,其罪不可胜诛矣。虽然,宋之意,始赂盗,继为盗,亦欲由盗取径而富贵耳。富贵可求,古今中外,人固无所不乐为也。

晁盖 第二

评《红楼梦》者曰:“一百二十回小说,一言以蔽之,讥失政也。”张氏曰:“吾于《水浒传》之看法,亦然。”

王安石为宋室变法,保甲,其一也。何以有保甲?不外通民情、传号令、保治安而已。凡此诸端,实以里正保正,为官与民之枢纽。而保正里正之必以良民任之,所不待论。今晁盖,郓城县东溪村保正也。郓城县尹,其必责望晁氏通民情,传号令,保治安,亦不待论。然而晁氏所为,果何事乎?水浒于其本传,开宗明义,则曰:“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嗟夫!保正而结识天下好汉,已可疑矣,而又曰:“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是其生平为人,固极不安分者也。极不安分而使之为一乡保正则东溪村七星聚义,非刘唐公孙胜吴用等从之,而县尹促之也,亦非县尹促之,而宋室之敝政促之也。使晁盖不为保正,则一土财主而已。既为保正,则下可以管理平民,上可以奔走官府。家有歹人,平民不得言之,官府不得知之,极其至也,浸假远方匪人如刘唐者,来以一套富贵相送矣,浸假附近奸猾如吴用者,为其策划劫生辰纲矣。浸假缉捕都头如朱仝雷横者,受其贿赂而卖放矣。质言之,保治安的里正之家,即破坏治安窝藏盗匪之家也。

读晁盖传,其人亦甚忠厚,素为富户,亦不患饥寒,何以处心积虑,必欲为盗?殆家中常有歹人,所以有引诱之欤?而家中常有歹人,则又为身为保正,有以保障之也。呜呼!保甲而为盗匪之媒,岂拗相公变法之原意哉!一保正如此,遍赵宋天下,其他保正可知也。读者疑吾言乎?则史进亦华阴史家庄里正也。水浒写开始一个盗既为里正,开始写一盗魁,又为保正。宋元之人,其于保甲之缴,殆有深憾欤?虽然,保甲制度本身,实无罪也。(渝)

附一篇

梁山百八头目之集合,实晁盖东溪村举事为之首。而终晁盖身居水泊之日,亦为一穴之魁。然而石碣之降也,遍列寨中人于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名,晁独不与焉。岂洪太尉大闹伏魔殿,放走石碣下妖魔,亦无晁之前身参与乎?然而十三回东溪村七星聚首,晁胡为乎而居首也?十八回梁山林冲大火并,胡为乎义士尊晁盖也。五十七回众虎同心归水泊,又胡为乎晁仍发号施令也。张先生怃然有间,昂首长为太息曰:嗟夫!此晁盗之所以死也!此晁盖之所以不得善其死也。彼宋江者心藏大志,欲与赵官家争一日短长者久矣。然而不入水泊则无以与赵官家抗,不为水泊之魁,则仍不足以与赵官家抗。宋之必为水泊魁,必去晁以自代,必然之势也。晁以首义之功,终居之而不疑,于是乎宋乃使其赴曾头市,而尝曾家之毒箭。圣叹谓晁之死,宋实弑之,春秋之义也。或曰:此事于何证之?日于天降石碣证之,石碣以宋居首,而无晁之名,其义乃显矣。盖天无降石碣之理,亦更无为盗降石碣之理,实宋氏所伪托也。

吾不知晁在九泉,悟此事否,就其生前论之,以宋氏东溪一信之私放,终身佩其恩德,以至于死,则亦可以与言友道者矣。古人曰:盗亦有道,吾于晁盖之为人也信之。(平)

卢俊义 第三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此吴用口中所念,令卢俊义亲自题壁者也。其诗既劣,义亦无取,而于卢俊义反四字之隐含,初非不见辨别。顾卢既书之,且复信之,真英雄盛德之累矣!夫大丈夫处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何去何从,何取何舍,自有英雄本色在。奈何以江湖卖卜者流之一语,竟轻置万贯家财,而远避血肉之灾耶?卢虽于过梁山之日慷慨悬旗,欲收此山奇货,但于受吴用之赚以后行之,固不见其有所为而来矣。

金圣叹于读《水浒》法中有云:“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到不俊。”此一呆字与不俊二字,实足赞卢俊义而尽之。吾虽更欲有所言,乃有崔灏上头之感矣。唯其不俊也,故卢员外既帷薄不修,捉强盗又太阿倒持,天下固有其才不足以展其志之英雄,遂无往而不为误事之蒋干。与其谓卢为玉麒麟,毋宁谓卢为土骆驼也。

虽然,千里风沙,任重致远,驼亦有足多者。以视宋江吴用辈,则亦机变不足,忠厚有余矣。(平)

吴用 第四

有老饕者,欲遍尝异味,及庖人进鳝,乃踌躇而不能下箸。庖人询之,则以恶其形状对。盖以其自首至尾,无不似蛇也。庖人固劝之,某乃微啜其汤,啜之而甘,遂更尝其肉。食竟,于是拍案而起曰:“吾于是知物之不可徒以其形近恶丑而绝之也。”

张先生曰:“引此一事:可以论于智多星吴用矣,吴虽为盗,实具过人之才。吾人试读《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以至石碣村大战何观察一役,始终不过运用七八人以至数十人,而恍若有千军万马,奔腾纸上也者。是其敏可及也,其神不可及也。其神可及也,其定不可及也。使勿为盗而为官,则视江左谢安,适觉其贪天之功耳。

更有进者,《水浒》之人才虽多,而亦至杂也。而吴之于用人也,将士则将士用之,莽夫则莽夫用之,鸡鸣狗盗,则鸡鸣狗盗用之。于是一寨之中,事无弃人,人无弃才。史所谓横掠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者,殆不能不以吴之力为多也。夫天下事,莫难于以少数人而大用之,又莫难于多数人而细用之。观于吴之置身水泊,则多少细大无往而不适宜,真聪明人也已。虽然,唯其仅为聪明人也,故晁盖也直,处之以直,宋江也诈,则处之以诈,其品遂终类于鳝,而不类于淞鲈河鲤矣。”(平)

公孙胜 第五

公孙胜只能画符作法耳,未见其有何真实本领也。吾人既不愿谈荒唐经,则欲于此为文以赞之,转觉词穷矣。虽然,水浒一书,除言忠义而外,教人以孝者也。书中写得最明显者,有王进之孝,有李逵之孝,有宋江之孝,于是而更有公孙胜之孝。王进之孝纯孝也,李逵之孝愚孝也,宋江之孝伪孝也,唯公孙胜之孝,则吾莫得而名之,然则于孝之一点,可以论公孙胜矣。

吾闻古哲之言曰:“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亦曰:“事君不忠,非孝也。临阵无勇,非孝也。”又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吾侪不言孝,则亦已矣,既已言孝,则不得不一考为孝之道。彼公孙胜者,以父母所遗清白之身,无端而见财起意,无端而杀人越货,无端而拒抗官兵,入寇国土。此果孝子所应为乎?然此犹曰:“昔日之未悟也。”当宋江迎接宋外公之日,胜忽然省悟小人有母,乃浩然有归志,是矣。顾李逵戴宗一至二仙山,胜奈何又弃母而复出?昔日在金沙滩别众头领有母也,今日赴高唐州则无母乎?昔日归九宫县二仙山有母也,今日回梁山泊更觐宋大公,则无母乎?胜不得为王进之纯孝,不得为李逵之愚孝,奈何亦不得为宋江之伪孝耶?于其母也如此,自谓能孝其母者如此,其他可知矣,吾于是知胜之于画符作法外,固绝无事之长也。(平)

关胜 第六

古今中外,无地无才,无时无才。有才而不能用,用之而不能尽,斯觉才难耳。吾读《水浒》关胜传,乃不禁咨嗟太息,泫然涕下也。关之智勇兼长,雍容儒雅,绝似以乃祖寿亭侯。乃朝廷不为见用,屈之于下位。一旦有事,始匆匆见召,草草起用,既不聘之以礼,又不激之以义,用之之谓何也?此特所以处招之便来,挥之便去,一班蝇营狗苟之徒耳,岂足以驱策英雄豪杰哉!故关之来,其心中不必向赵官家求荣,更不必为蔡太师解忧,只是答良友推荐,为自己本领作一番表白,及遇宋江投以所好,欺以其方,遂不能不动心矣。

昔豫让有言,中行氏众人蓄我,故我以众人报之,智伯国士遇我,故我国士报之,于是知英雄豪杰之乐为人用,虽不免赖于功名富贵,子女玉帛,而功名富贵,子女玉帛,实不足以尽之。能尽之者何?舒其才,安其心,顺其性而已。关胜谓宋江曰:“君知我则报君,友知我则报友,到此意也。”宋江究不能为刘备耳,使其果有此日,胜何难效乃祖威镇荆襄,而俯瞰汴洛耶?后之人欲笼纳英雄,一味势迫利诱,其效几何?终亦不免为宋江所笑矣。(平)

林冲 第七

天下有必立之功,无必报之仇,有必成之事,无必雪之耻。何者?以其在己则易,在人则难也。林冲为高氏父子所陷害,至家破人亡,身无长物,茫茫四海,无所投寄,其仇不为不深,其耻不为不大。而金圣叹所以予林冲者,谓其看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澈,而卒莫如高氏父子何,此可见报仇雪耻之非易言也。

虽然,林冲固未能看得到云云也。果能看得到云云,则当冲撞高衙内之后,即当携其爱妻,远觅栖身立命之地,以林之浑身武艺,立志坚忍,何往而不可托足。奈何日与虎狼为伍,而又攫其怒耶?同一八十万禁军教头,同一得罪高太尉,而王进之去也如彼,林冲之去也如此,此所以分龙蛇之别欤?吾因之而有感焉:古今之天下英雄豪杰之士,不患无用武之地,只患略有进展之阶,而又不忍弃之。无用武之地,则亦无有乎尔,既己略有之,不得不委屈以求伸,而其结果如何,未能言矣。若林冲者,其弊正在此也。世之赧颜事仇,认贼作父者,读林冲传,未知亦有所悟否也?(宁)

秦明 第八

百八人之入《水浒》,冤莫冤于秦明,惨亦莫惨于秦明矣。秦虽性情暴躁,然甚知大义,所谓“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授统制之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如何肯做强人?”此不必谈若何天经地义,亦复恩怨分明之言。况其室家俱在,安然食禄供职,亦无入伙为盗之必要。而宋江欲为《水浒》罗致天下英雄,不惜施反间计,使秦明之家,同归于尽,而以绝其归路。诵鸱鸮之诗,既毁其巢,又取其子,慕容知府之过,正宋江之罪也。

当吴用等诱朱仝入伙之日,亦曾杀小衙内以要之。朱忿李逵手腕之毒,至再至三,必欲与李逵一决而后已。而秦明受宋江花荣之下此绝著,竟敢怒而不敢言,吾未能信其为霹雳火矣。以意度之,秦之于宋江,或亦如关胜之于宋江,“此心动矣”乎?

夫清风寨之役,宋江尚未入《水浒》也。未入《水浒而便如此搜罗人才,则谓其无意于为盗?孰能信之哉?更谓其无意于为《水浒》之魁,又孰能信其哉?秦既被擒于清风山,一闻宋江之名,即不胜其倾倒,而曰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而此轻轻一语,遂使宋江得意气相投之征。而秦之全家老小,卒无端葬送矣。甚矣哉!择友之不可不慎也。(平)

呼延灼 第九

《水浒》写平盗诸人,均以大将风度,怀才不遇出之。如此,所以使其后来易于入泊为伙也。灼以开国元勋后裔,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为高俅所稔知,而其位亦不过汝宁州都统制。以清代驻军制比较之,亦仅仅一县城中千总游击之类耳。灼在平日,未知其抱负何如,但观其被宣至东京,未见天子,先拜高俅,声称恩相,如受大宠。而亦既为梁山所败也,急投慕容知府,欲走慕容贵妃关节,以免于罪。灼之人格,盖可想矣。

虽然,灼有万夫不当之勇者也,以有万夫不当之勇之人,患得患失,乃至如此,则尔时有才之不足恃,可见一斑。而蔡京高俅之培植私党,妒贤嫉能,又奚待论?使非梁山盗风之炽,高俅一时心血来潮,想及于灼,则灼终其身困于汝宁州与草木同朽耳,于灼何责焉。叩马书生之言曰:“世未有权奸在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嗟夫!岂特不能立功而已,才勇之士,苟不甘为走狗奴才之驱使,老死牖下耳,又何从为大将哉。此宋之所以亡也。为天下古今忧国有心,救国无道者,同声一哭!(宁)

花荣 第十

有村俗卑鄙之刘正知寨,便有风流儒雅之花副知寨。有剥削小民,不分良莠之正知寨,便有文武双全,无用武之地之副知寨,天下事大抵如此,握权者不必有能,备位者多才多艺,而竟无法展其一技一艺也。夫既不能展其一技一艺矣,而为正者又恐物不得其平则鸣,将不免挟智力以谋我,于是愈抑压之,以使永久无可展其一技一艺而后已。此花荣之在清风寨,局促不安,一见宋江即痛斥刘知寨者乎?

以花荣之才,如燕顺王英等,纵有十百,不足值其一顾,而卒使燕顺王英等之能于清风寨附近结伙落草,殆为情理所必无,然而燕顺王英不但结山为盗,且并刘知寨之夫人而亦抢劫之,此一半在刘高之无力剿匪,而另一半不能不认为在花荣之熟视无睹矣。盖花荣身自为计,有匪即不必任其咎,匪平则刘高受其功,固不必为此吃力不讨好之事也。吾于何见之,吾于花荣对宋江所言知之,彼既谓“小弟独自在这里把守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恨不得杀了这滥污禽兽。”此对刘知寨而发也。又谓“正好叫那贱人,受此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此对刘知寨夫人而发也。是则宋江之为刘高所陷害,亦不无池鱼之殃也。文雅如花荣,犹不免与刘高争至两败俱伤,薰莸不同器,信然哉!(宁)

柴进 第十一

《水浒》之盗,其来也可别为四。原来为盗,如朱贵杜迁是也。处心积虑,思得为盗以谋出身,如宋江吴用是也。本可不为盗,随绿林入伙,如燕青宋清是也。势非得己,如俗所谓逼上梁山者,林冲杨志是也。若以论于柴进,则吾又茫然,而不能为之类别焉。谓其非原来为盗,则与江湖强盗,早通消息矣。谓其非有心为盗,则其结交亡命,固行同宋江矣。谓其非随绿入伙,则固曾藏梁山中人计赚朱仝矣。谓其非被迫上山,则丹书铁券,曾不能救其自由矣。大抵柴之为人,并非势必为盗之辈。固一思宋朝天下夺之于彼柴门孤儿寡妇之手,自负身有本领,颇亦欲为汉家之刘秀。且宋纲不振,奸权当道,柴家禅让之功,久矣不为人所齿及,而尤增柴氏耻食宋粟之心。故柴虽不必有唐州坐井观天之一幕,亦迟早当坐梁山一把交椅也。

《水浒》一书,本在讥朝庭之失政,而柴进先朝世裔,宋氏予以优崇,亦尝载在典籍,告之万民。乃叔世凌夷,一知府之妻弟,竟得霸占柴家之产业。柴皇城夫人所谓金枝玉叶者,乃见欺于裙带小人,焉得而不令人愤恨耶?柴之为盗,固可恕矣。

惜哉!柴未尝读书,又未尝得二三友,匡之于正也。不然,以其慷慨好义,胸怀洒落,安知不能为柴家争一口气乎?(宁)

李应 第十二

《水浒》三十六天罡,论其才智勇力有绝不如地煞者,未知地煞者,未知作书人,当时恃何标准以轩轾之?若扑天雕李应,其一也。

祝家庄恐水泊群寇借粮犯境,厉兵秣马,深沟高垒,联扈李二庄,共结生死之盟,论公谊,为国家守土,论私情,亦为乡梓自卫。见义勇为,此正大丈夫事。读《水浒》至此,辄为浮一大白。乃李应首破盟约,于群寇三打祝家庄之时,闭门作壁上观。使群寇少受一方之牵制,反以增加一分攻祝扈二姓之能力,祝家庄之亡,虽不尽由于李氏之废约,然长城自坏,士气必减,乃军家之大忌,正名定分,李决不能辞其咎也。

李氏与祝彪反目,非为祝氏曾捕时迁乎?时迁偷食村店之鸡,本属犯罪,祝氏罚之,业已不得谓非,而时迁甘冒不韪,自认将投梁山,是则敌人入境,尤所不赦。李果念及盟约,将杨雄石秀一并擒缚,送与祝氏解之州牧,理也,亦势也。而李听其管家杜兴之言,明知石杨为投梁山而来,明知石杨投梁山之后,必兴大军来犯,竟酒肉款待,赠金慰送,是何异敌国之优奖间谍,失主之勾通窃伙耶?梁山寇既来,独不犯李氏庄上寸木寸土,人固知其彼此有所默契于心矣。

祝氏联盟,祝太公隐为盟首,然其名不如宋江之耸动江湖也。祝为庄主,李亦为庄主。祝联盟之日,未尝告李曰:将有术以博朝廷之知也。然宋江则告人静待招安矣。招安,做官之别径也。为李氏计,何去何从,不明若指掌乎?侧目风尘,吾不忍责李氏矣。(平)

朱仝 雷横 第十三

朱仝、雷横,何人?郓城县兵马都头也。都头所为何事,缉捕一县盗贼者也。给予都头缉捕盗贼之权者谁?郓县知县也。知县向为给予都头缉捕盗贼之权?以国家有此法令,设此职务也。国家何为设此职务?以国家收有人民钱粮,应为人民剿除盗贼也。剿除何方盗贼?就朱仝雷横所供职之地方言,则应使郓城县内无盗贼也。郓城县内究竟有盗贼与否,则固有也。盗贼为谁?宋江晁盖吴用以及王伦等是也。有贼何为而不缉捕?有者朱雷不敢捕,有者朱雷又实释放之也。缉盗者与盗为友可乎?不可也。不可何故而释放之?因视私谊重于公事也。何为视私谊重于公务?朱雷则固视为此乃忠义所应为之事也。何为而有此谬误思想?朱雷本亦近于贼也。近于为盗之人,郓城县知县何故令其为都头?则知县毫未料及也。知县何故不知?则以通盗已使社会上成为常事,不易发觉也。何为有此趋势,以人民恼恨贪官污吏,误认盗贼为义士也。贪官污吏为谁?自蔡京高俅以下,盈天下皆是也。

嗟夫,然则朱雷固无罪,罪在蔡京高俅也。有罪者为太师,则罪又不仅于蔡京高俅而已。(平)

鲁智深 第十四

和尚可喝酒乎?曰不可,然果不知酒之为恶物,而可以乱性,则尽量喝之可也。和尚可以吃狗肉乎?曰不可。果不觉狗被屠之惨,而食肉为过忍,则尽量吃之可也。和尚可拿刀动杖,动则与人讲打乎?曰不可。然果不知出家人有所谓戒律,不可犯了嗔念,则尽量拿之动之可也。总而言之,做和尚是要赤条条地,一尘不染。苟无伤于彼之赤条条地,则虽不免坠入尘纲,此特身外之垢,沾水即去,不足为进德修业之碍也。否则心地已不能光明,即遁迹深山,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终为矫揉造作之徒,做人且属虚伪,况学佛乎?鲁师兄者,喝酒吃狗肉且拿刀动杖者也,然彼只是要做便做,并不曾留一点渣滓。世之高僧不喝酒,不吃狗肉,不拿刀动杖矣,问彼心中果无一点渣滓乎?恐不能指天日以明之也。则吾毋宁舍高僧而取鲁师兄矣。

吾闻师祖有言曰:“菩提亦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著尘埃。”悟道之论也。敬为之与鲁师兄作,偈曰:“吃肉胸无碍,擎杯渴便消,倒头好一睡,脱得赤条条。”(平)

武松 第十五

有超人之志,无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才,无惊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无其才则不足以展其志,无其事又不足以应其才用之也。若武松者则于此三点,庶几乎无遗憾矣。

真能读武松传者,绝不止惊其事,亦绝不止惊其才,只觉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唯其如此,则不知人间有猛虎,不知人间有劲敌,不知人间有奸夫淫妇,不知人间有杀人无血之权势。义所当为,即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义所不当为,虽珠光宝气,避之若浼。天下有此等人,不仅在家能为孝子,在国能为良民,使读书必为真儒,使学佛必为高僧,使做官必为纯吏。嗟夫,奈之何,世不容此人,而驱得于水泊为盗也。故我之于武松,始则爱之,继则敬之,终则昂首问天,浩然长叹以惜之。我非英雄,然惜英雄谁如我耶?

好客如柴进,无间然矣,然犹不免暂屈之于廊下。只有宋江灯下看见这表人物,心下欢喜,只有宋江曰:“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然则举世滔滔,又乌怪武二之终为盗于宋江之部下也。恨水掷笔惘然曰:“我欲哭矣!”(平)

董平 第十六

东平距水泊甚近,且为一府。守城官员其必戮力同心,善为戒备,自属必然。而太守程万里,乃以拒与董议婚,日常“言和意不和”。其未闻廉颇蔺相如将相交欢之事乎?至围城之日,董又提亲,此分明前日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也。在此要挟下,而程犹不悟,意谓议非其时,不知董平常日所求不得,此正求之之时。程不能于事前有以避之,又不能于事后有以羁之,而以打官话沮丧董之心,其愚诚不可及。观乎宋江以董有万夫不当之勇,攻城之前,犹先礼而后兵,程处危城,乃与欢喜冤家共捍国土,则其灭家之祸,直自招之矣。

至董平长处,于传无所见,然明知东平重镇,以兵马都监微职坦然守之,且于其时欲舍三军之惧,而求双栖之喜,殆亦有勇无谋之徒也。唯其有勇无谋,太守不识,宋江乃得而用之矣。(渝)

张清 第十七

张清于东昌城外之战,顷刻之间,以飞石连打水浒十五员上将,使宋江百战之身,为之失色,而以比之五代朱梁王彦章,真有声有色之一页矣。然此技徒用之于临阵斗将耳。三军胜负,固不取决于是也。故不数日乃卒为宋江帐前之阶下囚。

观宋室之用将也,如关胜之贤明,呼延灼之精勇,秦明之猛烈,无不一一赍粮于盗。则张清之身怀绝技,一战而使宋江惊,再战而被宋江用,亦未足奇也。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固愚矣。然有雀有鱼而不善用,即不驱之,亦终归丛归渊而已。

金兵之渡河也,斡离不叹息宋室无人,谓以数千人守之,金兵即不得渡。然《水浒》诸酋,非自天降,则宋室岂真无人哉?(渝)

杨志 第十八

吾闻之先辈,有老童生者,考至五十,而犹不能一衿。最末一次,宗师见而异之,当堂笑谑之曰:“鬓毛斑矣,犹来乎?”老童生曰:“名心未死,殊不甘屈伏耳。”宗师曰:“然则尔尚有不平,兹出一联,尔且对之。”遂曰:“左转为考,右转为老,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童生不待思索,应声而对曰:“一人为大,二人为天,天大人情,人情大似天。”言讫,向宗师一揖,宗师笑而点其首。于是童生乃于是年入学。嗟夫。吾闻是事,乃甚叹有本领人之无所不至,而求免于与草木同朽也。

若杨志者,将门三代之后,令公五世之孙,且复曾为殿前制使,愿守清白之躯,顾一朝失所凭藉,乃至打点一担金银,求出身于高俅之门。更又屈身为役于蔡京女婿之下,早晚殷勤,听候使唤,夫如是者何?非为怕埋没了本领,不能得一个封妻荫子耶?噫!制使误矣,古今天下,盗不限钻穴逾墙,打家劫舍之徒。有饮食而盗,有脂粉而盗,有衣冠而盗,等盗也。杨徒知在水浒落草,玷污清白之躯,而不知在奸权之门,亦复玷污清白之躯。水浒强盗,搜括银钱于行旅,大名梁中书,则搜括银钱于百姓,何以异耶?于水浒则不愿一朝居,而梁中书十万金珠之赃物,则肝脑涂地,而为之护送于东京,冀达权相之门,乃祖令公在九泉有知,未必不引以为耻也。

夫善能审是非如杨志,当无不知高俅为奸佞之理,知之而仍就之,正是为了舍此一条路,不易找出身耳。世无钟期,卒至宋江得空冀北之群,可胜叹哉!

徐宁 第十九

人之子孙,袭祖父之基业,其所以自处之道有三,秉其智力,发扬而光大之,上也。兢兢业业不失所有,中也。守之不力,轻易失之,下也。若所承继既毁,且降志辱身,人随物尽,则破家之不肖子矣。

徐宁为御林军金枪教头,身怀绝技,名闻江湖,固上上人物也。然其钩镰枪法,非自习得,乃祖父所遗传。故其上上人物之资格,非所自来,亦复祖父所传予,平衡论之,此与屋子梁上红皮箱内所藏之赛唐猊雁翎甲,孰贵孰贱,孰重孰轻,不待知者而后知。而徐之与甲也,朝夕呵护,重等性命。及甲为时迁所盗,一再追寻,虽有职守,在所不顾。对于祖先所授之物,可谓尽其保守之职矣。然其名为祖先之余荫,则忘之。其身为祖先之遗体,亦忘之。一旦被赚入山,三言两语,即随绿为盗,是视甲不能归于窃贼,而身则可归于强盗也。本末倒置,亦甚矣乎?

封建之世,保守祖先基业责任之重者,莫如天子。试以天子言之,成也,当如汉光武,起自农亩,卒挽刘家将坠之业。败也,当如明崇祯,散发披面,缢死景山,以示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若古今儿皇帝之流,虽幸得苟延残喘,岂徒玷辱先人,更为其子孙遗羞耳。因论徐宁,不禁感慨系之。(宁)

索超 第二十

大名梁中书手下,有三个武将,计为大刀闻达,李天王李成,急先锋索超。此三人以索氏之武艺最佳,亦以索氏之位最低,于是独索氏降顺梁山。宋江固善于笼纳人物,而亦梁中书未尽其用,有以致之耳。试观东郭争功之日,索与杨志比武,虎跃龙骧,几无高下,则其出色当行,谅亦必由杨氏于宋江前屡屡言之,故宋江之打大名,不欲之致李成闻达,而唯生致索超。此盖言梁中书失一杨志,即不免又失一索超。扩而言之,东京失一林冲,即不免失却关胜秦明呼延灼董平张清无数武将。否则彼等纵战而不胜,亦必败而不降,今宋江遇诸人,一拍即合,是宋室之养士,故不如区区后面小吏能以江湖义气动之矣。

索超之被擒而降也,与杨志话旧,流泪。此不仅“乍见浑疑梦,相逢各问年”而已。若曰:“吾人争功之日,固谓一刀一枪,博个边疆出头之日也,庸知今日把晤于盗薮乎?”区区数字,读者极易放过。实则此真作者有深意处,而画出末路英雄一掬无可奈何之泪也。悲夫!(渝)

戴宗 第二十一

神行太保戴宗,庸材也,亦陋人也。既庸且陋,乃于水泊中得膺天罡之选,则不过以其有神行术之一技而已。此一技之长,宋江吴用,以至其余一百零五人,何以如此尊重之?是则于水浒每有所举动,必须戴宗来往奔走,有以知其然。故人生怀技,不可不专,专亦不可不适于环境之需要。请反言以明之,使梁山而无戴宗之人,则所有大举而不克成者,将十去其五六矣。一身而系全山事业之半,焉得而不为人所重乎?

秦之围赵也,而信陵君窃符救之。然直接窃符者,如姬也。一弱女子而存赵氏宋社矣。刘邦之困于鸿门也,项伯救之,然载刘脱险者,则一马也,一马而开刘汉数百军基业矣。人与物之得用,贵在其时,贵在其地,且贵得其遇,否则墨翟与鲁仲连,空有救世之心,终其身在野而已。此戴宗在浔阳当节级,不过为走卒,而入水泊则为头领也,以是论今居要踞津高位者,可以悟矣。

或曰:“神行之术,其理不可通,戴根本不能有此技。”此则另为一事,必凿凿言之,水浒且不得存在,况吾小文乎?(渝)

刘唐 第二十二

一条大汉,赤条条睡在灵官庙供桌上,此便能认为是贼乎,不能也。不能认为是贼,而雷横固已认刘唐为贼矣,雷横其误乎?夫雷横职任都头,缉贼者也,缉贼者认为是贼,则其人必具有可认为是贼之道?然则雷横之误,殆又不得认为有意害刘唐是贼也。且刘唐之来,在奔投晁盖,送上一套富贵,此富贵指劫生辰纲而言,其行为乃盗也。盗且胜于贼焉。是刘唐赤条条一条大汉,有于内而形诸外,真有贼相者也。有贼相矣,且真为贼矣。缉贼者识而捕之矣,是雷横固未尝误也。

虽然,雷横固未尝误乎?误也。知刘唐是贼而捕之矣,何故以晁盖认为外甥,即放之耶?非晁保正之甥,赤条条睡在灵官庙供桌上便是贼!便擒之而送于当官。是晁保正之甥,即赤条条睡在灵官庙供桌上,便不是威,便私行释放之,天下有是理也耶?雷横真误之又误矣!

雷横误之又误矣,而刘唐则不以此误之又误为误也。晁盖亦不以此误之又误为误也。盖刘唐不以其预谋劫盗为贼也,晁盖亦不以其预谋劫盗为贼也。不以为贼,则刘唐得以其人为是矣,亦得以赤条条夜睡在灵官庙供桌上为是矣。盖梁州一百零八好汉,都复如此也。吾人真不敢以主观之眼光想天下士矣。不然,郓城县月夜走刘唐之时,身穿黑绿罗袄,肩背包裹,谁又敢而贼之者?人而彼贼相,固不在相也,于此可以论刘唐矣。(平)

李逵 第二十三

聊斋志异》,虽为妖怪之说,实亦寓言之书。得其道于字里行间曰狐曰鬼,何莫非人也。十年来未读此书,大都不甚了了,然于考城隍一则中之八字联,则吾犹忆之。其联曰:“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此真能铲除天地间虚伪,一针见血之言。若以论于黑旋风李逵,则实公平正直,一字不可易者也。

李二哥一生,全是没分晓,亲之则下拜,恶之则动斧,有时偶学坏人,以使小刁滑,而愈学乃愈见其没分晓。此种人天地间不必多,有了而亦不可绝无。有此等人而后可以知恶人之所以恶,知伪人之所以伪,知好人之所以好,知善人之所以善,知信人之所以信,知直人之所以直。愿天下人尽是此等人,则诛之为杀不辜,劝之又教人为恶。窃以为水浒中有此人,只是要为宋江吴用辈做对照。如宋江打城池,必曰不伤百姓,李则只知使出强盗本性,乱砍乱杀。故李之恶,至于盗劫而止,宋则为盗之余,且欲收买人心。于是如何以论宋李人格之高下,盖显然可见焉。

俗好以天真烂漫四字许人,仔细思之,谈何容易?窃以为如李二哥者,庶几当之无愧。盖李不仅是一片天真,而其秉天真行事,实又赋性烂漫者也。(平)

史进 第二十四

史进在未遇王进以前,不过能耍花拳之乡间纨袴,既遇王进之后,武艺孟晋,人亦成为大好身手之健儿,真克传衣钵之佳子弟也。金圣叹以为史进只是上中人物,因水浒后半写得不好。后半写得好与否?吾且置之不问,然而彼释放陈达时,自忖自古道大虫不吃虎肉,吾不免为之击节三叹。盖据吾所见,不必大虫吃虎肉,唯大虫能吃虎肉,始见大虫之肥,亦始见大虫之威,史大郎独肯不吃虎肉,即以大虫论之,亦不失为好大虫者也。

当今之时,一国之善士,不得矣。一邑一乡之善士,又何尝时有?不得已而思其次,则同党同类中能称为好人者,以凤毛鳞角观之,不为过也。若九纹龙史大郎,似可视为凤毛鳞角矣。

史大郎犹不止此也。乃为释放少华山强人之故,至倾其家而无怨言,真孔氏所谓与朋友共,敝之无憾之志。而其为少华山毁家之后,朱武等劝其落草,且直斥之为“再也休提”,只是去关西寻师傅王进。比较之一百八人中因失业而没落为盗者,尤未可同日而语矣。惜哉!史进延州乃未寻见王进,卒至于为百八人中之一也。(平)

穆宏 穆春 第二十五

穆宏穆春,揭阳镇上富户之子也。年富力强,复有贤父,就其境遇言之,正可为善。而乃接近盗匪,成揭阳岭上三霸之一。若就寻常人情言之,于理必不可解。但吾人读水浒,细数其中人物,贵如柴进而为盗,富如卢俊义而为盗,甚至智勇兼备,系出武圣如关胜亦为盗,是率各阶级人物而无不甘为盗也,则岂个人心理变态之所致哉?

当薛永在揭阳镇卖技,因未向穆氏兄弟投拜,二穆但禁人为之破钞而已。及宋江与银五两,穆春始认为灭却揭阳镇上威风,挥拳而与之较。则其初意,乃在抑制强者,少年血气方刚,其罪犹小。及吊打薛永,追逐宋江,张横在江上相见,且认为欲夺生意。则穆氏弟兄,身居民家,纵横乡里之余,杀人劫货,必引为常事,既非饥驱,更非势迫,称霸镇上,乃以是自荣。平明世界,是何现象?而乡里不以为怪,且唯命是听。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其事之谓欤?

故世人民苦闷,不免推崇游侠,以泄胸中之积愤。末流所趋理智悉不克抑制情况,遂至倒行逆施,以横暴为勇敢,以违法为革命。而富贵之家亦以径做盗杀人为荣誉矣。二穆盖苦闷社会中之人耳,寻本探源,此有大问题在。(宁)

李俊 第二十六

李俊为浔阳江上三霸之一,平民而以霸称,自非善类。但据其自言,只是以掌船做艄公为生,则较之张横李立之以杀人劫货为业,自胜一筹矣。然亦仅仅只能胜此一筹耳。盖彼终年与杀人夺货者为伍,已等国法人道于无物,为大恶之人,亦为大忍之人也。唯其为大忍之人也,虽终年与盗为伍,而尚未亲身为之。独惜此等人置之浔阳江而称平民之霸耳,若使之走绝域,守孤城,或亦不难为苏武张巡之徒也夫!人生此世,不得其遇,不得其伍,虽坚苦卓绝,亦无可称者,于李俊悟之矣。

吾言夸乎?否也。请以李之对宋江之言证之。彼曰:“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绵薄,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小弟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其思贤如渴若此,而亦可见其做任何一事,皆极有耐心与毅力者。设非其日日奔上揭阳岭来,引起李立之一问,几何宋江不为馒首馅儿也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宋江真可为李俊咏矣。而宋江于李,不及视武松李逵戴宗也。殆以其人坚忍,声气有所未同欤?

陈忱作《水浒后传》,使李作暹罗国王,盖真得其意者。京剧《打渔杀家》,亦谓李已成隐士,居于太湖,意亦相同。此殆得之于逸本《水浒》,而已不传者。故论李之人品,实已胜过诸水路头领。虽然,善读《水浒》如金圣叹亦未及知,是固不能责之一般读泊学者已。(渝)

三阮 第二十七

四五月间,绿荫浓遍。农家石榴,高齐屋檐,于墙头作花,以窥行人。花点点如火,在绿荫中,至为娇媚。尝于此际,设短榻野塘堤上,临风把水浒传读之。至吴用入石碣村说阮一段,环观佳树葱笼,疑吾鬓边插一朵石榴花。颇思水上打渔,村店吃酒,亦是人间一件乐事,何必一定要去做强盗。使吴用不来说其劫生辰纲,则阮氏三弟兄,终其身为渔夫也可。然则不识字人,诚不可与秀才交朋友也。

虽然,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使阮氏弟兄自始便如杨志、卢俊义,以失身为盗可耻,则吴用虽有悬河之口,又岂如阮氏弟兄何?阮小二曰:“我兄弟三人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的?”阮小五、阮小七亦曰:“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由是言之,三阮之不免为盗,实有本事有以累之。此孟子所以叹小有才未闻大道为杀身之祸欤?我又甚叹来说三阮者,非王进七人。使果为王进,则或亦不难同往投效老种经略相公,在边疆上做些好男儿事业也。(平)

张横 第二十八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此船伙儿张横,夜渡宋公明,在浔阳江上所唱之歌也。江流浩浩,星光满天,茫茫四顾,不知去所,当宋江闻此歌时,诚有心胆俱碎者。然其卒也,因李俊之来救,张横至向宋五体投地,则又爱交游不爱钱矣。吾以为天下真不爱钱者,必不肯挂诸口头,反之,以爱交游挂诸口头者,又未必不爱钱。若船伙儿张横所言,为小人而不讳为小人,尚觉直截痛快耳。观于其忽然与宋江为友,且执礼甚恭,则知不爱钱挂诸口头者,有时尚能不爱钱也。

人之于钱与交游,金圣叹分三等论之。太上不爱钱,只爱交游,其次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又次爱交游以为爱钱之地也。吾以为今日情形,绝不如此,应当曰:“太上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其次爱交游,以为要钱之地。又其次,则只知爱钱,不知所谓交游。”若张横者,口中又道得出交游二字,则是知天下尚有交游一事。知天下尚有交游一事,故能纳李俊之言,而全宋江之命。若以今日不懂交游只爱钱者言之,吾取张横矣。

爱交游不爱钱者。世已绝无,爱钱以为交游之地者,又有几人?若夫爱交游以为要钱之地者,初不失互惠主义,吾人对之犹觉差强人意也。(平)

张顺 第二十九

市井有俗语曰:“乌龟变鳖,好亦有限”,此于张顺观之矣。张顺与其兄张横称霸江上时,横摆渡,顺乔装客商,与行人相杂登舟。既至江心,横拔刀讹索,每客须钱三贯。顺故作不从,横乃颠之于水。全舟人惧,一一与钱而后已。顺固能在水久居者,潜泳上岸,与横共分赃款用之。后改行,横拦劫江上,顺则在浔阳江边当鱼牙子。宋元人所谓牙子者,为买卖两方论质量,平价值。既成,于中博取微利者也。此本寄生小虫,当听命于人。顺不然,隐然为鱼贩之魁,彼未至江滨,纵有贸易,无或敢成交,此何以故?非因其盗性未改,善游泳能杀人乎?顺不为盗,与盗固相处不远也。

狼子野心,顺何足责?然浔阳知府蔡九,宰相蔡京儿子也。蔡京执政,群贤避位,举国侧目。九子以父贵,其气焰可知,而肘腋之间,乃巨憝潜伏,毫无闻知。作《水浒》者处处说强盗,何尝不是处处说朝廷乎?当是时也,外则金夏并兴,胡马南窥。内则群盗如毛,民生凋敝,蔡京方培植私党,专图利己。遂至如生药店商及鱼牙子者,亦能横行郡邑之间。观于其吏治。则宋之亡,又岂岳飞韩世忠一二人所能挽回哉!呜呼!(宁)

杨雄 第三十

《水浒》人物,多有个性,杨雄则无个性。水浒人物,多有决断,杨雄则无决断。故其娶寡妇潘巧云也,而家中能允其为前夫王押司做二周年功德。及其遇石秀也,而于街头打得破落户张保见影也怕,使非好事之石秀必欲其做个好男子,难免其不为武大第二也。

果尔则杨无负于潘巧云也,是又不然。夫男子富余占有欲者也,封建之世,而此欲尤发挥特甚。娶寡妇而许其惦念前夫,今社交开明之日,犹所少见。在赵宋之年,杨竟能许潘巧云斋戒素服,招少年僧人超荐其前亡夫于家,揆之人情,实所罕见。况此少年僧人,又乃岳潘老丈之干儿乎?凡此种种,势必潘氏习其无个性无决断已久,故坦然为之耳。于是而向报恩寺还心愿矣,于是而后门口半夜有僧人出入矣,于是反以言激之而出石秀矣。是则杨雄之辱,杨自取之耳。

中国人讲中庸之道,于夫妇之间,若背中庸而出乎中国人之人情,则其不偾事者盖鲜。吾不图于《水浒》中得其证也。(渝)

石秀 第三十一

朋友之妻犯淫,朋友看了不快,一怪也。看了不快,直告其夫,谓日后将中其奸计。岂天下淫妇,皆有杀夫之势乎?二怪也。其夫反谓告者有罪,告者止于证明而已。而代为杀奸夫,更且杀奸夫之党羽,此皆与朋友何事?三怪也。既杀人矣,既得表记矣,冤亦大白矣,为朋友谋,为自己谋,似已无可再进,而断断然必劝朋友之杀其妻,四怪也。夫杨雄自姓杨,石秀自姓石,潘巧云自姓播,本已觉此三人,无一重公案构成之可能,若至于迎儿,则不过小儿女家听其主人之指使。苟有小惠,似不可为。而翠屏山上,石秀亦必欲杨雄杀之。嗟夫!何其忍也。

石秀自负是个顶天立地汉子,读书者或亦信之,然而至于人可上顶天,下立地,则天地之间,所谓人者,又当如何处之?吾于是观石秀,未见其有容人之量也,人而不能容人,而谓可以顶天立地,无此理也。无此理,而石秀居之不疑焉。吾未能信石秀是一汉子也。

然则为石秀者当何如?无礼之家,理应不入,入之而遇无礼。能代朋友消灭之为上,其次则洁身远去,乃必跳入是非之圈,更从中以明是非,此固下策也。虽然,为杨雄计,则与潘巧云绝,亦计之得耳。(宁)

解珍 解宝 第三十二

人而以两头蛇双尾蝎名之,其为人可知矣。然观于其兄弟本传,不过登州两猎户,初无何毒害加于社会也。无何毒害加于人,而人以虫豸中之最毒辣者以绰号之,得毋冤乎?予重思之,是绝非无故。

《水浒》人物之混名,或取义于其行为,或取义于其职务,或取义于其形状,或取义于技艺,是是非非,各有深意,绝非风马牛之不相及。解氏兄弟,孔武有力,状貌魁梧,问其业,则又以猎狼虎为生。是则乡党之中,人不敢轻攫其锋,所不待论。人既不为乡党所亲,是则名之曰两头蛇双尾蝎,亦无不宜矣。古人观人不得,常以求之于其友。今解氏之姊曰母大虫,与其夫孙新,开设赌场,称霸一乡。是解氏兄弟之为人已可知,而其亲友一闻其冤,即出之以劫牢反狱,则其徒之悍不畏法,当不自今始。解氏与不法之徒为亲友,其人更可知也。或曰:“夫既如是,毛太公何以故犯而逢其怒?”曰:“毛太公土劣类也。土劣易与无赖合,亦易与无赖哄。使其如有绰号,亦不外毒蛇猛兽之列,故彼公然欺之,公然陷之,实无足怪。名解氏为两头蛇双尾蝎,正所以状毛太公子更有甚于蛇与蝎也。读者疑吾言乎?稍稍察穷乡僻野中之土劣,可以悟也!”(渝)

燕青 第三十三

百里奚在虞不能救虞之亡,在秦秦因之而霸,非百里智于秦,而昧于虞,虞不能用其智也。燕青有过人之材,智足以辨奸料敌,勇足以冲锋陷阵,而卢俊义不能用,俳忧蓄之,童厮目之,而终以浮荡疑之焉。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者死,青未免太不知所择所为矣。且当卢自梁山归家之日,青敝衣垂泣,迎于道左。其所得者非主人之怜与信,而乃靴底之一蹴,尤令人愤愤不平。而青始终安之,更能乞得一罐残羹,冷炙,以送主人之牢饭。何许子之不惮烦也?吾知之矣,青岂非以卢曾衣食之于贫贱,恩不忘报,而不忍视其入于奸人之手乎?“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诚臣”,吾又知松林一剪,燕之幸,而其心实未必欲如此也。

呜呼!才难,才而得用,能尽其长,尤难。良材屈于下驷,不逢伯乐,驱捶而终,古今岂浅鲜哉?吾于燕青,不颇感慨系之。(宁)